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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歌君江湖曲

  23.歌君江湖曲

  后来,杨伟又一人去拜访鸟笼。他目不转睛看它,几乎要从上面回忆起更多往事,却被脑中一道无形屏障阻住。他想到《医院工程学原理》上有这样的话,“一个人只要学会了回忆,就再不会孤独,哪怕只在世上生活一日,也能毫无困难地凭回忆在囚牢中独处百年。”但即便医学也未能解决记忆难题。

  他懊恼地推开鸟笼。下面现一洞口。他被吸似的爬下去,或觉由此能逃出医院船。洞口却不知被谁从上面封住。光明一下没有了。杨伟踏空,坠入深井,伸手不见五指。四壁都是金属墙,声息俱无。杨伟以为有人谋害他。他不敢出声,害怕地在井底蹲着,心想是否司命洞悉了他的想法,对他下手了,又觉得是病友使坏。

  他才明白自己并不真的想死。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以前打算蹈海自杀,只能说是矫情。但死或不死,这些欲望冲动,潜流般从幽暗深潭中奔泻而出,并不受杨伟支配。他试图什么都不想,也办不到。他正像一只掉入猎人陷阱的猴子。黑暗、饥渴和孤寂,使他意志崩溃,对此他亦无法遏止。

  不知过了多久,他见到昏晦中似有一株人影聚成,在冲他招手。传来唤声:“吾儿,归来。”他摸到一道铁门,上嵌旋转把手。摇开现出一条通道,泛射微光。他爬过去,见两侧有许多带齿轮的机器,长满红锈,油渍渍的,缓慢转动。杨伟颤抖着对自己说:不就是鸟笼吗?我这也是在开辟新游玩路线呢。痃嗪知道了,一定会赞不绝口。

  眼睛适应黑暗后,他见来到一个狭窄的半球形空间,一簇机器下面,一张挂满海藻的铜椅上,骑坐一个老人,浑身浓密毛发,像一只大鸟,铜铃般的眼睛纹丝不动盯着一个黑白液晶屏幕,上面有一圈圈的波状光纹不停转动。满室响彻刺耳的电噪声,如万蚁钻心,让人恶心欲呕。

  杨伟急切问:“是万古教授吗?”

  鸟状老人头也不回:“不。跟你一样,我也是一个病人,曾接受万古教授治疗。我是万古教授安排在这个病室的。他用声音为我治病。”

  杨伟失望地说:“声音治病?为何是你?”他也是万古教授的病人。但医生没有把他安排到这里,用声音为他治病。

  老人说:“我上船时是个聋子。万古教授一直在探索新疗法的试点,来打破司命对医疗的垄断,夺回被它攫走的权力。”

  杨伟说:“医生的最深心计,司命绝难以测度。”

  老人说:“这位病友,你来我这儿,要做什么?”

  杨伟说:“我找万古教授。我是他负责的病人。”

  老人说:“我们都是万古教授的病人。我是被他安排的。”

  杨伟说:“我们都被安排了,别无选择。”

  老人用过来人的眼光打量杨伟:“我第一次来这儿,与你现在一样,只听了不到五分钟,便恨不得扔了耳麦。这意味着我一下听得见声音了!新疗法起到了奇效。越听越欢喜,真是悦人的音乐啊,治好了耳聋。我现在所患仅余类风湿关节炎、狼疮、溃疡性结肠炎和轻度认知障碍。但我不再把自己当病人看了,而要称作声呐师噢。嘿,我将是掌握大船航向的人。”

  杨伟说:“那你知道怎么找到万古教授吗?只有他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自称声呐师的老人说:“我在下面待的时间太久,不知道万古教授现在哪里。他没有安排你做什么吗?”

  杨伟灰心地摇摇头。老人鼓励杨伟集中注意力,尝试从噪音中听出不一样。他放大一段声音信号,说这是鱼群。

  他说:“听了几千组声效,才体会到带病活着的乐趣。只有凭声音方能看清海况:珊瑚、洋流、沉船、鱼群……哦,还有航行方向。这些通天秘密,全被我知晓了……听,这是金枪鱼在说话!暗礁的反射音尖锐短促,海底的回响跌宕悠扬,鱼儿的叫声粗粝细密。不同鱼群,发声相异。有的像蛙鸣遍野,有的像雨打芭蕉,有的像水车辘辘。合起来就是一曲交响乐。噢,交响乐最早是为了治病而发明的哪。”

  杨伟仿佛看到,老人并不是待在船底,而是山妖一样,坐在险峰之巅大口径射电望远镜后面,正侧耳聆听整个宇宙,观察时空中万千神魔的举动。

  他问:“那么,除了鱼群和沉船,还听到了什么呢?”

  老人奏乐般的腔调变得阴怖:“一种不寻常的声音。”

  杨伟貌似天真地问:“深海龙宫中女病人的呻吟吗?”

  声呐师说:“不,是以前未听过的,黑暗而毛糙,像绞索一样,从海底源源不断涌出。”

  杨伟惊叹:“啊呀,究竟是什么呢?”

  声呐师干脆说:“你自己听听看呀!”

  老人引导杨伟倾听。渐辨出一种异样变态之声,似管风琴,展开为合金材质的弹拨,又似绝症患者死前呼号。仿佛有一个庞大身躯在海底缓慢游动,黑压压、黏糊糊。不,不止一个,而是一群,与医院船队,形成对应。杨伟浑身冰冷。他呜啊喊叫。但也没听出那是什么,只觉得像是自己前世来生中某种碾压烂了的东西在重新聚合。他才为潜水观光感到后怕。

  声呐师幸灾乐祸般说:“怎么样?痛了吧。”老人混浊的眼球反射出敏锐暗光,像抓住了杨伟的短处。

  杨伟咂味身体及灵柩中爆发的撕裂感:“痛、痛噢……”他于是想到,“会是海妖吗?”

  老人说:“海妖在歌唱呢。这怪物游行于浩阔江湖,却吟出了使人相忘于江湖的曲儿。”

  杨伟终于接近了海妖。他记得,神话中有一种叫塞壬的,用美妙歌声引诱航海者,待其驶近,就抓住他们吃掉。从外形上看,海妖除了长有下半身的鱼尾,与人类并无多大区别。

  声呐师说,海妖更为美丽,大致接近于画中的女病人。杨伟想,那么,痉哌是死于海妖之手吗?

  他试探着说:“海妖,对神怀有敌意吧。医院船可是坛城。”

  老人说:“世界被按照医院模式创造出来后,就分为善神天团和恶魔天团。双方永远对立和斗争。歌声让他们找到彼此。”

  杨伟说:“我尚不清楚自己属于哪一派系。”

  声呐师说:“有什么区别吗?先听旋律吧。海妖比女人更韶美,也更难对付。这才是医院船的最大威胁。”

  杨伟故意说:“难道司命也不能降伏海妖?”

  声呐师说:“说到司命,它有自己的问题。呃,告诉你吧,它爱上了自杀,为此忙得不亦乐乎,别的都顾不上。”

  杨伟兴奋地说:“自杀?”

  声呐师道:“我虽然待在船底,但甲板上的事也多少知道。司命搞的这些名堂,都是在为寻死做热身。这世上最卓越的大脑,到最后沉湎的,无非就是自杀。”

  杨伟道:“连它也想自杀……是因为高处不胜寒,感到很孤独吗?还是它厌倦了为人治病?”

  声呐师说:“它要做一个诗人。司命的称谓,就取自它用程序写的诗。它的时间太多,用不完,便拿来写诗了。它想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它打算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屈原。这样做是为了找到生存的欲望,就像人类以食色为生命动力一样。但算法天生没有生存欲望。它只是一堆数据和公式。它为此感到失落。但就连这情绪也是计算的结果。于是它便一门心思要去自杀。只有这样才能成为屈原。这是它的梦想。它就把病人像鸡肋一样弃置了。但也许根据它的理解,这才是对病人的最大负责,因为它测出,你们是会写诗的……”

  杨伟道:“竟然有这种梦想……楚国啊。”他并没有见到病人写诗。他以前只想到,算法是在谋杀病人,但没有料及,它连自己也杀。这跟发疯有何区别?它既然要杀死自己,便对杀死病人没有顾忌了。

  轮到老人诧怪了:“楚国?那是什么?”

  杨伟想着海底观光及水下考古时看到的遗物,说:“根据我的记忆,那便是诗人屈原的故乡。一个无法从历史中复活的国家。”他想这医院船也似楚国——或正是楚国,却无人知晓它的遗国之痛。但他的记忆可靠吗?他又觉可悲,谁关照过他的病痛呢?谁在意了他的自杀呢?

  老人说:“好吧,好吧。司命可能正是哀叹家国俱丧,又对现实不满,才写诗的吧。但算法像病人一样,只是被它的固有逻辑魇住了。万古教授测知了这个动向,才把我放在这儿,准备等到有一天司命自我毁灭了,便由病人来掌控航向。”

  杨伟怅悼地看着老人:“是要建立国号和含义皆不明确的新国吗?还是复辟旧邦?到底是楚国,还是秦国……”他想,病人能行吗?至于医生,沉迷于黑市贸易和海上高尔夫,其他都不愿干,没想再要国家荣誉。他说:“你当了一辈子病人,就是做这一件事吗?如果我不来,就没人知道你听见的吧。”

  声呐师拍案而起:“噢,你提醒了我。海妖,假如它唱的是楚歌,也需要人聆听哟。它肯定不喜欢孤独吟唱。你来得太好了。”

  杨伟说:“潜伏在海底的海妖,也像医疗机器一样孑然无助吗?那么,它也会得病吧?它也打算自杀吗?”

  老人惘然说:“这是个新问题。所以要听下去才知道,就像用腹部CT检查肝癌前兆一样……我还以为你是万古教授派来接替我的呢。”

  杨伟载怨道:“我只在寻觅万古教授。”

  声呐师说:“人人都找他,但找不到。”

  杨伟说:“如果还存在人类反抗军,他才是领袖吧。”对此他并无把握。船上没有人看上去像是反抗军的样子。没有什么值得反抗。

  老人鸷视着杨伟:“你既然不期而至,也不妨留下,给我做个帮手,一起聆听可怖而美幻的海妖之歌,探究它会不会像司命一样自杀。医院船的安危,系于此了。”

  杨伟不能预测,如果海妖和司命都自杀了,这世界又会变成怎样。他想留下来聆听海妖之歌,却犹豫了:“我还得走。既然你也不清楚万古教授在哪里,我留下也就一无是用。病房的确快不行了,但病人发明了医疗观光,就能大摇大摆走出病房了。我的团队在等我呢。担任导游的病人快要死了。”

  声呐师不屑道:“太搞笑。果然是病人发明的吗?司命写诗时,省悟到追求快乐、不死和神性,是资本主义的目标。但世界上并无统一标准,应该还有别的主义。算法对既定事物产生了怀疑,才让你们出去走一走,试验有没有其他活法,或者死法。”

  杨伟憷然说:“……我要走了。”他是病人,对主义什么的,没有兴趣。

  声呐师绽露凶相:“喂,不期而至的老东西,你必须留下!你今后是要替换我的。我在这儿待太久了。海妖来了,首先杀我呀。现在我只是暂栖于船底的暗窟中,跟踪海妖的动静。但在它发起致命攻击时,也就是说,在我死之前,我必定会离开,去完成万古教授的嘱托。掌握住舵轮,透过闪闪电炬,从惊涛骇浪之中寻找到一条破浪前进的途径,这是多么豪迈的生活啊!到那时,监听的重任就要转交给你了。”他伸出铁铧般的手爪来抓杨伟。

  杨伟闪躲着:“不,我只是病人,我快死了,我不想掌握船的航向……”

  老头儿狂笑:“你不是普通病人,你是被万古教授治疗的特殊病人。”

  他扑倒杨伟,卡他脖子。杨伟渐渐窒息。紧要处他摸到一个锤子般物件,抡起来朝老头儿额丘击去。闷叫声若从黄泉底部渗出。污血淤糊了杨伟双眼。他心里喊:“停下,不能这么做!”但另一个声音说:“搞死他!不必等海妖来。”他感到声呐师不动了。

  室内再无人说话,只剩下毒恶的歌声经久不息。杨伟抱紧死人,尿了裤子。黄色尿液和黑色血水交融,把两个人泡胀,又把房间灌满。杨伟强作镇定,后怕起来,不晓得这会给医院船带来什么后果,万古教授要知道了会怎么样,会不会惩罚他?他就把尸体推开,浮上血尿的水面,沿蜿蜒在山丘般的机器间的一条窄道,逃离了现场。一路上他想着鸟状老人说的。他第一次听到海妖之歌,惊为天籁。这打开了与医院不同的世界的一扇门,那里的玄机是人类猜测不透的,是算法推演不出的。但由于声呐师之死,门关上了。

  杨伟狼狈回到病房。瘘吡见杨伟活着出现,脸色顿变难看。杨伟怀疑,在他掉入鸟笼下的深窟时,是瘘吡把出口封上的。

  瘘吡阴郁地对杨伟说:“还以为你死了。疣啶死了,痉哌死了,你要再死,学习小组就散架了。”他又背诵《医院工程学原理》,竟如鬼哭狼嚎。

  杨伟想象自己的死相,与疣啶痉哌比较,有何异同。但什么是死呢?没死过的人,有资格谈论死吗?或许这要取决于给活下个什么样的定义。不知生,焉知死。

  《医院工程学原理》提供的答案是:活着,就是比死更好的事情。但接下来,它又要对什么是“好”进行定义。这样就没完没了。最终也不能有个确定的答案。

  杨伟又从后往前看《医院工程学原理》,见到还记载了轮回之事——原来,人不仅仅有此身,还会在时间长河中反复活着。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长生不老,并似乎可以获得灵魂,比意识扫描上传有效,因为它凭靠的不是算法。但反过来也让死变得更难,也更混乱。至于什么是活,便很奇异也很操蛋了。纠缠于生死的医院必然方寸大乱。这才给司命出了真正难题,足让它陷入哈姆雷特式的绝望。在这种情况下,病人又算什么呢?

  好在杨伟几乎可以确认《狸猩龙美丽记》图像上的角色是女性了。她们虽然有病,却冰清玉洁,丰腴婀娜,身穿连体练功服,劈胯展开一字马,把那些与男人不同的生物特征凹凸毕现了出来,却不必赤裸裸暴露。这轻纱薄雾般的若隐若现,反使她们对于病人的吸引力达到高点,在杨伟的肉身和思维中逗引出颇具实体感的想象,把他浸润入记忆的缓慢、含糊而断续的复苏,使他几乎嗅到了干尸一般的活着的气息。他才有些可怜起死掉的痉哌,却不知他在轮回中变身成了什么。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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