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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天教分付点酥娘

  11.天教分付点酥娘

  把直升机开回甲板,杨伟累瘫倒了。他痛得快要炸裂。他又吃了一颗芬太尼,休息一会儿,才挣扎爬出机舱,颠颠仆仆,无目标乱走,脑海里满是万古教授的大脑,在回转盘绕。他才感到后悔,怎么没有当面向万古教授询问他的身世来历病情呢?但又想,万古教授其实也作出了暗示。既然是战争,那么杨伟的本来面目,就该是战士,并且很可能是一名与鲁迅、冯唐和川端康成同样优秀的战士。

  过了一会儿,一张脸庞出现在建筑物后面,朝杨伟窥视。哦,是那个引他去见万古教授的女人。她有一副娇好的身材,这时已换下白色护士服,穿上一件略微过膝的米黄色风衣,一双长腿裹着黑丝袜,亭亭玉立直插在褐色高筒靴里,胸前还挂上了一件迷彩防弹背心,而那个医药箱仍然挎着。她像是从《狸猩龙美丽记》中走出来的女人。如果与照片上穿军服的万古教授站在一起,倒是般配。却不知为什么,她又点染着一层金属气质,就像那架给万古教授喂食的机器。

  杨伟正怀疑,她是不是敌人病毒制造的又一个幻觉,女人却将男人一把拽过来,拉到她胸前。杨伟颤声道:“我刚才见到了万古教授……是要回去开驱魔大会吗?我走不动了。”

  女人执杨伟手,沿甲板走去。场景瞬时转变。杨伟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的时光。鸟笼还在,虚位以待。它的艺术性只是被持久的战争磨损得有些黯淡,却没有消失。杨伟担心女人会嘲笑他。但她似乎并没有打算这样做。杨伟真走不动了,就面冲红色大海,在船舷坐下,像刚从死尸遍野的战场爬出来。女人见状也陪坐在他身边,形成男女幽独相处的局面。而在他们的正前方,西林大夫正倚着船舷痴痴瞭望海平线。

  杨伟虚弱地找话说:“你叫什么名字?”他想,女人便是来援救他的战地护士吗。

  她随口道:“紫液。”她嘴里喷出迷叶香气,冲淡了弥漫在周围的福尔马林味儿。

  杨伟重复:“子夜?”他想到了半夜三更在通往火葬场的天梯上看到的满天星光。

  她说:“不噢。紫色的紫,液体的液。这个世界上的玩意儿并不都是红色的,也不尽皆长夜难明赤县天。”

  他才问:“到底要我干什么?”他又定睛看了看她,觉得她饱满的躯体中沸涨着熔化的铜质蜜汁。

  她的声音缺乏韵律和色彩,就好像事先调制好的:“万古教授没有告诉你吗?”

  杨伟答:“……他叫我做一滴水、一粒沙、一只蜜蜂、一个蚂蚁。”他对自己的未来仍无把握。

  她如风敲翠竹一般说,似不忍吓坏男人:“根据万古教授的指示,我今后就是你的联系人。”

  杨伟心潮涌动:“是吗,联系人……”他又看看女人,她跳跃的嘴唇布满健康的湿润,却像是刻蚀出来的。

  紫液说:“万古教授要躲避敌人和自己人的暗算,不可能总在一线露面。而且他的身体的确不太方便。”

  景色一如往昔。从表面上看,医院船按部就班。没去开会的医生们忙着倒卖药物和医疗器材。小商小贩热火朝天吆喝。病人们躺在流水线上来来往往。机器人在病房间跑来跑去。火葬场依旧明灼光耀。西林大夫仍然塑像般把脊背冲着船桥。杨伟觉得,这一切不会持久了。

  杨伟问:“你是护士吗?”

  紫液说:“在这里,大家都是战士。”

  杨伟说:“哦,我懂。病人即军人。”

  女人说:“手术刀,既杀人也活人。”

  杨伟说:“我看到了。”

  女人说:“有人记得自己是战士,有人忘记了。因此要唤醒大家的记忆。”

  杨伟想到病房的战争游戏,点了点头。他说:“可这船上分明全是男人。”

  女人说:“因为这仗打得太凶了。”

  杨伟说:“是战争让女人走开吗?”

  紫液说:“不,在上一场战役中,女人被灭绝了。敌人设计了一种基因代码武器,专门攻击X染色体。”紫液不带感情色彩地讲述,没有一丝一毫自恋或自责。这可不是心怀闺怨的人物。

  杨伟想到了万古教授的母亲。一股蔓藤般的痛痹缠住他,又伴有屠杀引发的快感,就像生物本能受到激发。他回想自己以前碰过的女性,包括妻子、女儿。那似是很久前的事了。他才有些想念她们。但她们或许根本没有存在过,而只是一段人工设计的病案。也有可能她们早被敌人打死了。但他现在竟对她们生出怀想。这情愫虽不知真假,却明晰可辨萦挂于心。

  紫液用富有理性的语气解释:“敌人以为,灭了女人,就能灭了我们民族。他们把民族视作历史潮流中的最大单位……这是企图从根子上撕开盟军的防线哟。女人,呃,也就是我们,便这样一夜间从世界上消失了,死得没有一星半点价值。但好歹也是死于疾病,经过尸体解剖,至少提供了宝贵的病案,可以帮助幸存的男人继续把战争打下去。如此一来,我们都成了烈士。”

  杨伟做贼心虚般说:“为什么不是男人呢?”他仍然很难认同自己是战士,虽然他杀过人。

  紫液简洁明快回答了这个问题:“杨老师,道理很简单,女人是比男人更有智商也更有情商的生物。男人酗酒,刚届中年,大脑的神经底盘就被酒精整个搞坏了,千疮百孔,却还自以为是,傲慢狂妄,要亲手指挥战争。这就是这仗越打越糟的原因。未来属于女人。敌人最怕这个。他们决定先灭了韩世忠身边的梁红玉。没有了女人的支持和照顾,男人就彻底歇菜啦。他们一天不哼唱母亲之歌就活不下去。”

  杨伟不知道韩世忠和梁红玉。他见鬼般瞅着女人:“那,你是怎么回事?”他觉得万古教授的形象有些崩溃。

  女人轻描淡写说:“只有万古教授认识到了这里的要紧。他喝酒就是为了亲身试验这层痛苦,来发现战争中的问题。我是他按照一名女烈的模版,在计算机上编辑而成的,打印出来做你的联系人。杨老师,你好有福气哟。”

  她伸手在杨伟的肩膀上拍拍。杨伟被女人这一掌击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喊痛。“荣幸,荣幸……我又是什么情况呢?”他想,难道他就那么需要女人?未必他从前是个登徒子?为什么不找痉哌?哪儿搞错了吧。不过将错就错也是一种选择。他竟有了一点儿心花怒放。

  紫液说:“杨老师,你的大脑被毒株攻击,快傻掉了,多亏万古教授收治你,进行了战场紧急处置。”

  杨伟说:“使用了叙事代入治疗技术?”

  紫液说:“那只是诸多新疗法的一种。”

  杨伟说:“为什么不征得我的同意,就决定割除我的痛苦,还连同抹去了我原来的人生?”

  女人不太乐意地说:“这是战争,人人要付出牺牲。你怎么老想着自己那点儿小痛苦?这是民族的大痛苦,也是太阳系银河系宇宙的大痛苦!另外,确切来讲,杨老师,并没有属于你的人生,你只拥有有病的人生。在医院,一切归结为治疗问题。只有尽快康复,才能重上战场。”她抬手勒了勒芳心千重似束的防弹衣,大红石榴一样的胸脯爆挤出来。

  杨伟如坠梦幻。不是没有枪弹了吗?怎么会穿防弹衣?他不敢直视女人,便再看鸟笼,见它已不是鸟笼。原来,鸟笼真的可以不关鸟,就像医院其实是一座军营,住的是战士而不是病人。所以根本没有多愁善感的空间。但他想到,即便经过治疗,疼痛亦未能解除。万古教授知道这个吗?就算有一天疼痛真被消灭了,但疾病不是还在吗?这又意味什么呢?如有机会,还是要向万古教授当面请教。甚至,他可以要求再做一次叙事代入治疗,让他返回那个连宇宙都是医院的药时代,让他与名叫浆姐、阿泌、白黛和朱淋的女性重逢,而不是晕头转向在这个似是而非的战场上奇怪活着。但只怕万古教授也记不清了,他的确是酒喝多了。

  杨伟装疯卖傻又问:“但为什么是我?”

  紫液说:“咦,万古教授没跟你交流过吗?因为你不是普通病人。你是这船上唯一会写歌词的人。病众写的诗,已经不能称为诗了。而医生也不会写了。”

  杨伟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心忖果然啊。他听女人又说:“你听说过文艺复兴吗?文艺复兴后才有了现代医学。我们没有经历过文艺复兴,因此打着打着就没了后劲,战争机器开不动了。这一课必须补上。文艺复兴才最血腥肮脏,跟医院一样。我们还不够格啊。说到底,是历史选择了你,就如同历史选择了万古教授,也选择了小女子我。面对历史我们无话可说。”

  杨伟说:“历史……”他感到仿佛被大海的全部水体扣在万米之下,就像被压入五行山底部,岂是喘不过气那么简单。但他不是那只猴子。他的痛非由紧箍咒造成。他看着女人,想到一句名言:男人创造历史,女人就是历史。

  女人平铺直叙,像一台手术机器:“是的,历史。它十分有趣,也特别搞怪。本来,医学是一个非常落后的科学,总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比方说,先有了伦琴射线,后才有X光;先有了计算机,后才有合成片子;制药厂研发出了新药,医生才获得全新治疗手段……这些都是无可辩驳的历史。临床医生事实上受制于很多行业,他自己根本没有多少办法。但到了今天呢,医学居然成了这颗星球上最牛气冲天的科学,主宰一切号令一切,是其他学科和行业的先导,甚至是战争的发动机。这能维持多长时间呢?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反转过来,历史还要再来一回颠倒。因为历史的本性就是颠三倒四。历史对药物产生了免疫力,它要犯浑你根本没奈何。但你不得不承认眼下的这段历史就是活生生的现实。你看到什么,什么就成了真,什么就成了扯淡的历史。历史可以在名义上被终结,但它还会找到替身来续命。喏,就像我一样。”

  杨伟嗫嚅:“我曾经看到这样的座右铭:了解过去,开创未来,历史进退,匹夫有责。”

  紫液道:“嗬嗬。在医院,我们常说,历史进退两难,匹夫命悬一线。”

  杨伟问:“万古教授找我,就是要我做一滴水、一粒沙、一只蜜蜂、一个蚂蚁吗?我对打赢战争,能做什么贡献呢?”

  紫液不假思索道:“你既然是经过叙事代入治疗的新人,当然不是只开开直升机、陪他喝喝酒了。”女人像是隔开一段距离观察病理切片一样,瞪大一双雌猴般的火眼金睛凝视杨伟。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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