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使的恍惚

　　像最初带你来看病一样，女人架着你前行。她们好像回忆起自己本是此间主人，而你为客。夏泉走得最快，义愤填膺，一副不信任二女的样子。农场仿佛没有尽头，新植株又生长出来，乱糟糟鸣叫，分辨不出生死旋律。你身心俱疲，又为失去冬露而懊丧。你想，如果找到万能治病仪，剩下的女人要是为争夺它，冲突起来，你该站在谁的一边呢？

　　“你怎么啦？瞧你那副丧相。为了你，我们差点丢掉小命。”秋雨骂骂咧咧，踹你一脚。

　　春潮不甘落后，在你脑门上打一下。“这是心疼你噢。”她夸耀道。

　　“年纪大了，累了。”你心灰意懒，“走不动。要不你们自己去找万能治病仪吧。”

　　“干嘛？不能停下。会有危险。走不动也得走。”夏泉欲阻止春潮和秋雨殴打你。

　　“你们为什么非要带我一起走呢？”你问。

　　“你不就是那个创造出医院或者宇宙这种烂摊子的人吗？别以为用这个就能唬住人。我们是天使，来救你的。不管怎样，还要靠你传宗接代呢。得用万能治病仪把你修理得像个正常男人。”秋雨说，白了夏泉一眼。夏泉不甘示弱，用凶巴巴的眼神回击。你想，真有一天要恢复家庭呢？你向往而又害怕。

　　春潮转转眼珠：“要不给你说个故事吧，这样放松一些。你的心太乱了。”

　　“好吧，天使。”你只得同意，心想这种在神界与凡间来往的生物大概更有母爱吧。

　　她便讲：“有个病人造世界末日逃生大球，可以滚下山，浮于水。到了世界末日那天，是个周日，他藏在球里，结果锁得太严打不开，关在里面，别人都在度假，他在过世界末日。这个故事是真的哟。他信自己，不信天使。”说罢嘎嘎笑。你不觉好笑。你怀疑，她在讽刺你就是那个病人。作为听故事的交换，你不得不把身子靠拢春潮一些。她飞禽般的浓重体息让你一阵眩晕。

　　秋雨见状便打岔：“我们已然窥见医院秘密。得走下去啊。不走的话，就会被僵尸男人吃掉。这才是世界末日。小杨，你不觉得可怕吗？”

　　你清楚自己被女人挟裹，失去主张。但你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价值。你创造的世界，已经死过一回，乃至多回。你也不知道在世界产生之前，自己究竟是谁。一切不过在视频中短暂呈现一番，大家便信了。这是图像主宰的世界。凭什么你要做创世者呢？她们救不救你也无所谓。不过现在既然在一起了，你就不愿她们走掉，怕她们玩腻了，丢下你扭头离开。

　　你问：“冬露死了吗？”

　　夏泉横你一眼：“怎么，还念着她？”

　　这时，前方又晃出一堆影子，灰扑扑的，此番是半人高的海蜇形软体生化人，形如半大孩子，伸开网状手臂，守门员一样，阻住去路。

　　“嗳，这帮家伙想要什么呢？色还是财？”春潮叽叽咕咕，神色微妙。

　　“大概是财吧。瞧那副衰相，该是能量快没了。它们不会要我们身子的。不是早就知道，在这医院，有钱能使鬼推磨吗？”秋雨哼哼唧唧。

　　“你们两个不是医院管财务的吗，刚才不是说带钱了吗。快拿出一些，分给这些可怜的怪物吧。”夏泉面无表情道。

　　“不行，万一当不成医院领导的话，还要用它养老呢。”春潮说。

　　“也许可以先救急。我们是天使呐。”秋雨担心地看了一眼你。

　　“那，怎么报答我？”春潮说。

　　“养你的老，成不？”夏泉说。

　　“我还要男人。”春潮提出要求。

　　“得排在我后头。”秋雨笑着说。

　　“好。随你们。”夏泉做出不得已的样子，又挑战般看看你。你尴尬点点头。

　　春潮和秋雨都乐了：“尽说些不能兑现的话。这个世界的情况，我们看得太多。医院尽在骗人。我们才不信呢。”

　　虽这么说，她们还是从口袋中取出钱，分发给生化人，说：“小朋友，这是个好玩的游戏哦。学习数数吧。”怪物抓住钱，真的数起来。女人一时愣住，仿佛看到幻术。

　　过了一阵，春潮说：“它们的大脑里，也像机器一样，输入了红包程序吧。不见钱，不给开刀做手术。”还没见过生化人数钱，样子逗死人。它们比人精明，也比人认真。夏泉看了，脸上浮出恐怖笑意。

　　怪物数好钱，就让开道。四人续行。不一会儿，又遇上其他种类的变异生命体，是医院断裂后在垃圾场中产生的边缘物种，跟半人类及生化人又不一样，有的形如胖大僧人身上装了猪头，有的只是一根长着倒刺的肉棍。你们慌乱闪避。怪物追来。这时前方出现运送尸体的流水线。秋雨说：“这也是我们要走的路吗？”春潮去看夏泉：“对吗？”夏泉也不说话，只挥挥手。大家就躺在流水线上前行，才避开异形。

　　途中，你产生晕船感。你隐约看到，女人们在为自己化妆。你又听夏泉说：“加油，在付出必要的牺牲之后，就要达到目的了。”好像在给大家打气，但也许是诳人。这种情况下，大概连天使也迷失了方向。

　　“冬露弃得及时。准备为胜利欢呼吧。”秋雨说。

　　“还有我们的钱呢。”春潮做出心疼不已的样子。

　　二女从流水线上欠身伸手，似要与夏泉拉勾。她们真这么做了，但夏泉显得勉强。你好气亦好笑，又觉女人做作，其实心里一定在互骂，咒对方不得好死。

　　秋雨呻吟数声，对春潮说：“看上去，我们很像是快死的病人哟。男人一定会怜香惜玉的。”

　　春潮说：“也许并不一定吧。我们才是真正健康的人。男人中意没病没灾壮实有力的天使。”

　　两人又对你说：“红牌突击队队长，你没有必要老是拉着个臭脸吧，你可是我们的主心骨。”

　　与夏泉拉完勾，春潮和秋雨又撑起上身，隔了传送带，伸头过来，挨个亲你一下。夏泉假装没看见。两个女人笑嘻嘻说：“是的，一切为了你。不能让你死了。感觉是去一个幸福的终点，那里洒满神界的光辉。喂，你知道女人的幸福是什么吗？”

　　你哀绝摇头。这时你发现，她们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衣服，脱掉白大褂和军装，穿上黑色紧身衣，看上去像内衣。你想这大约是为了取悦你。这让她们更像天使。“我们崇拜英雄，男人里面的英雄。可是院长他老人家不中用啊。你可不能令我们失望。”春潮和秋雨又一本正经说，诡秘地对了对眼。

　　你晕得快吐，担心有负女人。你想在天使的肉身上勘探，这种感受很特殊吧。她们就像平行宇宙，难得同时展呈在你面前，但唯其如此，反不能涉足。你着急而痛惜。这时，你看到春潮下身挂有一缕红色液体。似是生理期。这表明她不是机器。你惊悸地想，这会儿女人的嫉妒心会更强。

　　末了，夏泉忍不住，把春潮和秋雨喝止，不欲她们再调戏你。她说：“以为是非诚勿扰吗？小伟可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人。他还小呢。”春潮和秋雨吐吐舌头，冲夏泉瞪瞪眼，没再说什么，仿佛明白她才是正宗。虽没成事，但她毕竟去过海那边，据说还留下个儿子。又是她先把男人搞到了手。

　　沿传送带前行，就不再受骚扰侵犯了。大概，散兵游勇也觉得你们一行已是死人。上到高处，烟雾愈浓。层叠的病房在下方流逝。你看了看穹顶外面，景观一片混沌，烟气弥瘴，绿莹莹的，也没见到海那边。随后连三个女人也看不清了，她们从你的视线里消失了。终于通过浩阔而危险的农场地带，又穿越星罗棋布的高尔夫球场，到达一座半崩塌的鸟笼状楼宇。你们从流水线上下来，往高处攀爬。这儿才像是医院中心。

　　走了一阵，未料返回亡灵之池，却不知是否原先那个。池中有动静，是新的人造生命，灰色的胶状物，像米粥，凝结出不稳定的面孔或肢干，阴沉至极，却暗藏辉煌。见这怪物，你忽然想写歌词了，像刚进医院那时，产生了工作使命感。夏泉似心有灵犀，开口袅袅唱：

　　试想如果世界没有天堂，

　　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在我们的下面没有地狱，

　　上面只有天空。

　　试想当所有的人，

　　为了今天而活。

　　你之前不知夏泉也会歌唱，且她唱的是你偶像的经典。这个长得像惠特妮·休斯顿的女军医，她到底是谁的亡灵？你出乎意料，并感愧疚。歌声也使另二女自惭形秽，不再嚣张。你想写一首新歌，赠予这位英勇无畏生死与共的伴侣。但你已江郎才尽，能背诵的都背诵了，自己无力创作，不能再为她献殷勤。大概这才是此生最汗颜的。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