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持不同医见者

　　很快，更多逃亡者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大家互相对了对孔雀徽章，集合在一起，壮大了声势。队伍又有数千人了。

　　沿途村民把药蚀矿井改造得像战争时期的地道一样，也仿佛古代异教徒为逃避迫害而开凿的地下城，有复杂而隐蔽的防御区、工作区和生活区，医生要发现并攻入，不太容易。

　　风景也渐渐变得宜于欣赏。我不再觉得这个新世界特别怪异。我们的星球至少到目前可能尚未灭亡。连绵的厂房和实验室跟画廊长亭似的。暮影重重中燃放出不朽幻象。就连那些吃人的眼球状怪物，也有几分可爱了。相比我从门诊部到住院部的长征，这可以称作新长征吧。

　　有病人唱起歌，似乎是他们的家乡小调。仔细一听，是医院院歌：

　　我在阴阳两隔之际降生，

　　上苍赐予我相应的美名。

　　人称为战斗的白衣天使，

　　肩负起拯救众生的使命。

　　满怀深情走近人类苦难，

　　用爱医治你受伤的心灵。

　　有一分希望就绝不放弃，

　　只为你的生命之树常青。

　　啊，常青，常青！

　　还在筹备联欢晚会吗？这唤起了我的创作欲望。附体答应一到海那边，就为我提供机会。

　　这时岩层后面传来异响。地底动物皆奔逃。艾村长神色大变，率先扭头就跑。

　　“出了什么事？”我问。

　　“似乎不太妙。”附体低声道。

　　从一个岔口，冲出一队医生，一手举医疗书籍，一手执喷雾器，阻住病人去路。

　　“快回医院吧，快回医院吧！”他们的朗声齐诵代替了病人的袅袅歌唱。

　　打头的医生发出口令，白衣天使们同时按下喷雾器，施放出麻醉药物。走在前面的病人一片片跌倒。医生上来把他们拖走，装上身后的平车。

　　在附体的指示下，我跟着小涛冲出重围。

　　小涛忽然笑了。我问他怎么回事。

　　“这些医生是我的老师。”小涛道。

　　“你们学校的老师？”

　　“对。”

　　“大脑是一块普通肌肉，是产生屎的器官，这就是老师教你的？”

　　“不仅于此。老师还告诉我们，医院重组人类生命是一个阴谋。对病人基因进行编辑是一个陷阱。”

　　“阴谋？陷阱？那些事情不是医生天天在做的吗？”

　　小涛便转述了老师在课堂上讲的一个真实故事：

　　一百多年前，我们疆土上发生过一场大战。为了掠夺我国资源，西方殖民者组成多国联合部队，气势汹汹打进来，长驱直入占领了首都。其元帅是个德国人，名叫阿尔弗雷德·冯·瓦德西。那时德国是世界上最强国之一。疯子尼采就是德国人。瓦德西派部队追击离京出逃的皇帝和皇太后，准备俘获他们治罪，然后与各国一起肢解我国。但这支追兵竟在途中被我国一支伏兵打败。一路战无不胜的瓦德西深感震惊，欲知此中奥妙，便下令派军医官二十六人、士兵五十二人，分布京城十三门，凡我国男人出入城门者，均按德军检验入伍士兵体格的章程，强制检验。

　　体检结果很快出来。才发现，每一百人中，从十八岁到六十岁，居然有九十五人符合德国士兵体格标准。瓦德西大惊，即令部队停止追击，并上奏德国皇帝，劝说他放弃瓜分我国的计划。元帅在奏折中说：“我认为，该国的下层阶级，在生理上，实在比我们西方国家多数区域的下层阶级，要健全得多。因此，倘若该国将来产生一位聪明而有魄力的杰出人物，成为其领袖，他能够利用世界各国的贡献和他们的近代文化方法，来振兴自己的国家，那么，我相信，该国的前途，有无穷的希望。”

　　德皇听后非常吃惊，于是亲自组织一个包括知名生理学家和医学家在内的调查团，不远万里而来，用先进技术手段，考证我国人民的体格、脑力和生活情形。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对我国民众进行全民体检。团队工作一年，形成的报告说，该国人的体力、知识和智慧，都不亚于白种人，而其勤苦耐劳，尤在白人之上。

　　于是，在德国提议下，西方诸国达成一致意见。我国遂得保全。

　　“我国没有灭亡，原来跟一场体检有关？就跟今天单位做的职工福利年检一样？”我吃惊地问。

　　“对呀。老师说了，我们有最优秀的基因，才不是东亚病夫呢。”小涛道。

　　我眼前凸现京城的深深城门，一个接一个黄种人赤身裸体走过，白种人毛茸茸的手在他们身上摸来摸去，食指插入肛门，生殖器也捏起来观察，包皮多长，有无畸形，均记录在案。

　　小涛显摆似的又道：“老师说，我国自古是世界上生存条件最差的地方，瘟疫饥荒战乱不断，早把那些身携劣质基因的家伙淘汰了。传到今天的都是基因最棒的人。”

　　“老师……”我想我来生是否也要去做一名医学院的学生呢。

　　“老师成了药时代的反对派，也叫‘持不同医见者’。他们联合在一起，成立了组织，名为‘保种会’。”

　　“‘保种会’？”

　　“保种才能图存。宗旨是，病人才是健康人，病人才是医院主人，病人才可挽救医院，病人才能复兴国家。因此老师反对基因治疗，反对消灭基因，也不准我们逃到海那边去。”

　　“都逃走了，民族的优秀基因链就断了吧。”

　　“是啊。老师要我回去。但附体却命令我逃掉。唉，我也不晓得怎么办呀。”小涛又变得愁眉苦脸。

　　“艾村长也是‘保种会’的吗？”

　　“他可不是。他才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变不变都无所谓，管它是什么样子，只要活下去就行。”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