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藏尸楼

　　接下来，看到了巨型桶状容器。外壳由锆合金制成。内部设有中子屏蔽材料，与硼水池的效用类似。壁上还有一层铅屏蔽防护装置。它仍很干燥，但氦气已经散失。那么，辐射会泄漏出来吗？可控核聚变室旁有一个井盖，上贴“禁止入内”封条。

　　夏泉说：“像是战略导弹发射井。里面有核武器吗？果然设在医院中心区。看来是用于对付强敌的。把它打开来看看吧。”

　　你不敢。不是担心导弹会射出来，而是想着沸腾的海水倒灌而入，使医院成为泽国。这样一来，不但会造成电线短路，大概还会有神话产生吧，说什么医院是建立在洪水后的荒原上啦，救生的方舟采取紧急行动啦……进而发展成宗教，那也颇有可能。医学才由此建立了。你再次猜测海仍是有的。夏泉见你不为所动，就自己去找控制按钮。

　　你急切说：“噢，不能打开。有怪物。”你向她讲述《水浒传》中洪太尉误走妖魔导致天下大乱的故事。

　　女人说：“但只有打开它才有希望。在你和医院合谋构筑的世界上，我们已走投无路，得试试新的，或者恢复旧的。再说不是乱过了么，再乱又何妨。至乱，便是极治。说不定，这个井里，藏着你真正的大脑呢。”

　　你说：“怎么是我和医院合谋？你才是主角。”

　　她生气不理你，上前把封条揭了。你也拦不住。这时才见到井盖上有红色人名，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像是刻在甲骨上的象形文字。

　　“好似亡故病人的名单。”努力看一阵，她说。

　　“但也许是医生呢？”你不甘心道。

　　最终你们辨识出一些，除了普通医患，还有三万年来的历任院长，却也没有找到黄帝或耶稣。

　　“藏经楼吗？”你说。你看到了变形的十字。

　　“藏尸楼吧。”

　　“髑髅地哟。”

　　“到底还是死了……这个，好像是你哩。”女人指着一个名字对你说。

　　你吓了一跳。原来还真是。你眯缝眼睛念叨：“杨——伟——”好像在说一个陌生人。

　　夏泉歪头琢磨，像这黑洞般的名字扭曲了她的心境，破坏了她的预期。她难以接受。

　　“倒像是使徒哟。”她做作地说。

　　“也可能是僧侣。”你悻悻，摸摸自己的光头。

　　“我们认识多久了？”她似是心中无底。

　　“怎么记得呢。”

　　“还要继续吗？”

　　“随便啊，随便吧。”

　　“你是不是仍担心，这样做会毁掉医院？”她警觉地注视你。

　　“它不是已经毁了吗。”

　　你们越来越话不投机，仿佛缘分就要走到尽头。最可惧的，是人类无限循环的生命长河中，相识相知的短促性和有限性，这跟你们是谁、叫什么名字，却没有关系。忽有阴气涌上。你们又看院长们的简历，才知这藏尸楼，对外亦称作“陵园”。埋葬的是英烈，曾为保卫或争夺医院献出生命。这些人试图建造一个系统工程，在时空中形成回路，像长城一样具有军事意义。灾难确已发生过多次。人们一直在为阻止它再来而飞蛾扑火。你想，到头来，还是战争吗？必定要靠打仗才能赢取和平？战争不受谴责，不被取缔，至多是抹平其棱角，使其更易于被接受。冬露没说错呀。医院可不是用来阻止毁灭它自己的战争的，却是助其升级。只有战争才能令一切死而复生。下一次何时开始呢？还有多少人会死，然后复活？又见一段文字，叙述了建设医院的意图。原来，它是为了迎接僧侣探险队的降临！有这样的记录——

　　“觉悟者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不过，这种存在也被称作‘妙有’。因为一旦成佛之后，便又可以超越一切具体的生命现象甚至物质现象了。佛陀本质上是‘空’或‘无’。

　　“但是，对于普通的修行者而言，生命又是必需的物质基础，像人类这样的血肉之躯，无论如何也要在短暂的存活阶段加以最大化利用，所谓‘人身难得，如优昙花’、‘一失人身，万劫不复’，即便迎来了长寿时代，也不可丝毫懈怠疏忽。这便彰显了医学的价值。

　　“进一步看，医学本身具足的无量慈悲，不正是与佛教的精神及戒律一致的吗？

　　“佛陀仅于两千五百年前于地球上出现过一次，之后再没有现身。经历了地狱一般的世界大战之后，人类期盼佛陀重新降临。但这似乎不能在地球上办到。

　　“印度空间研究组织与坎普尔理工学院共同研发的深空量子纠缠探测器，发现在地球之外的高维空间中，‘存在疑似天神的物种，播散出超级生命信息流’。这或许是指向佛陀存在的一个暗示。

　　“产生过生命的类地行星火星，被确定为最有探寻价值的目标之一。

　　“……”

　　这些文字，你似曾见过，却看不明白。那么，僧侣探险队，是来过了，还是尚未至呢？里面提到了“地球”，是一个陌生的字眼，令人惊悖，似与火星形成对应，亦如同你跟夏泉的关系。你颇张皇，便伏在井盖上恸哭。夏泉却不顾许多，仿佛要做最后一搏，找到控制键盘，自行打开井盖。黑漆漆的深窟中无声无息，也不见烈火或大水喷出。下方只有一个无底之渊，如亿万星辰熄灭后的太空，却与火葬场上方裸示的宇宙也不相同。

　　“这……便是你的原始大脑吧。跟尸体一起，藏在这里呀。”女人如获至宝说。

　　“无……”你失魂落魄，往空洞看去。

　　“无？无什么？”

　　“噢，什么也没有，是不存在呀。”你又看一眼女人身体。她好像变得透明。

　　她始有迟疑。但深渊一旦遇到她的目光，这一无所有的区域，便顿然勃发扰动。像是经过亿万年，它终于等来了意识的注视。它要复活重生，再创世界。你们都感觉到，洞窟底部出现涨落，有物滋生。寒气上冲，渐然变热。有隐约的一些形体，近赤朱色，慢慢呈现了孔雀形状。孔雀无中生有，最初是一个，复变出许多，大小各异，于井中回游，又盘旋飞上。真是妖魔出来了吗？

　　女人把守在井口，利用充电活性网，捉住一只飞禽。她杀死猎物，从其脑部提取出晶状聚合体。上面有十字形有序结构，镌刻有几个美术字。隐然是“爱因斯坦大脑”，是你们一直寻找的。决定宇宙的公式在这里。病人们——所有死去病人的记忆，在它里面汇集和备份，然后数字化（这仅仅是一种形式），植入人工合成可存储信息的聚合物链（信息也只是对另一种东西的近似性表达）。它看上去并不复杂，只是粗糙模拟DNA和RNA，但存储密度是生物化学元件或普通人脑的一千亿倍。有许多分子形状的“镊子”在链上排列，可对“信息”进行阅读和翻译，引导生命的再处理过程。这种构造显得十分原始。但不可思议的是，它超越了二进制，在“是”和“不是”之间创造融合区，用模糊算法再构历史——或者说，伪造医院史。这样形成新记忆，并在机器的辅助下，不断反馈，为亡灵之池提供原始参数，合成创世者的意识母体。这种存储重聚体与普通光盘的原理完全不同，它有更大的储存空间，能在一个原子上做出十万八千个记忆体，并且不会损耗，能长久保存。这大概才是藏尸楼的中枢，为重建世界准备好了死人材料。在这样的安排下，医院的生命可视作接近永恒。它一旦被灾难破坏，就能自动复原，在这深渊中不断酝酿和推出。

　　现在，它处于回归的前夜。因此医院是不会消失的。有那么多尸体打底，哪怕变成废墟，亦能重现在宇宙中，等待病人的来临。但它目前尚不稳定。新医院与每一个旧医院在细节上存在差异，但它们是按照同样原则、在同等基础上建构的，本质的东西没有丝毫变化。所有医生、病人和疾病都是因为这个才被复制了出来。他们仍是医患，不是其他。疾病便如波涛汹涌的时间长河，源源不断照样带来痛苦。

　　夏泉叹道：“这才厉害呀。没有这玩意儿，一切才真正完蛋了。”

　　你似是而非瞅着那大脑般的东西说：“好像，这既是灭亡的原因，又是灭亡的结果，并使得灭亡不断发生，又永不来临。这个情况，人连想一想都困难。但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任何能去想的，都无法想。”

　　“若说有什么不能违抗的，便是这皱巴巴的意志吧。”

　　“但总算找到了一些有价值的证据，像火葬场的艺术品。”

　　“你怎么知道有价值？也并不是找来的，而是我们被召唤而至。浮生，也是多么的真实呀，像歌唱一样，也会有伤，也会有痛。所以，倒不要紧。”

　　“它现在要让我们做什么呢？实在太怪异了。它的这次诞生演化，还未全部完成。”你痛不欲生盯着女人，暗暗巴望她再为你演艺，或让你吸氧。

　　“主要看你了。是你的赫赫大名写在上面。它记起你，便发出召唤，却不是邀请我。你和它，谁是谁的主人呢？”她嫉妒地说。

　　“瞧，很不错的书法艺术！我今后不写歌词，去练书法好了，闲来抄抄诗，屈原、海子、顾城，都不错呀。”你为这种想法而激奋。

　　“哼，单靠孔雀也不行吧。记忆也好，空想也罢，实现伟大的目标还需要人，活生生的、勇敢的、多面的，像我这样真实的人。练什么书法啊，那是过时的仪式。”

　　“所以，我还是靠不住，对吗？我是没资格了。噢，我已死了。”你像是故意与她置气。

　　“真的没想过吗？就像猥亵女病人一样，连这也没有想过吗？小伟，你好虚伪。浮生中人，死了也会想入非非，再活一遍也狗改不了吃屎，脑子中淤满口痰一样的邪念。讨厌。”她显得局促，就好像内心深处产生了扭曲的矛盾和需求。但你们仍然没有产生再做那事的想法，就好像它同样老套了。

　　井盖上的文字开始阿米巴虫一样旋转变形。她手忙脚乱寻找什么，又竭力掩饰慌乱。你意识到，她是在找她的名字。但上面并无“夏泉”或“夏泉之脑”。有一些名字不像是人类，也无法与她匹配。她失望地“呀”了一声，母螳螂般盯住你。你不禁想，你们两人中间，只有一人能做新医院的院长。但为什么一定是你？她更有代表性，她是前任院长的后人，传承了正宗血统，更要紧的是，她比你慈爱，也比你自私。这中间一定出了差池。设计者有失误。这本非你所愿。你对此感到担心。

　　“我……”你正欲辩白，女人就像失手一般，把你推入井口。

　　这是一个漫长的坠落过程，好像穿越整个宇宙，从这一头，掉到另一头，横跨九百亿光年，也就是人类视力可及之时空范围，却是一个药片那样的局部。大大小小的孔雀像着火的战舰一样从你身边溅射而过，神经触突般的网络之间电光披沥。又有亿万只髑髅如同群星耀闪而去。你来到丧葬艺术家向你展呈过的境界，不由心惊，也暗自喝彩，你终于成了这其中一笔，并与它融为一体。你即医院，医院即你。你看到无数的井外之井，拥挤叠加着向后滚涌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若有噼啪一声低响，你风筝般触到井底。似曾经历。你觉得这回真要死了。再无人救你出去，让你复活。欲令世界重生，要使艺术放光，就必须有人做出牺牲。你虽有思想准备，却没想到是此时此地。还有好多事没做呢。于情于理，你是要坚持到最后的……你才发现，医院的故事亦不具备完整性。可能有多个版本，不止一个爱因斯坦大脑，而且它们都是被投射出来的……你又想，大概这便是通往再次新生的那条甬道？你悲怯窃笑了。黑暗的过渡中，涌流出亮晶晶的痰一样的黏液。四周涨满潮气。一个夜叉状东西飞来，伸出一只爪子，做出接引状……你想，医学进化到后来，无论哪个流派，跟迷信或宗教也差不多吧。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