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衣带渐宽无别意
10.衣带渐宽无别意
随后,疳唑带他们去看他倾注了更多心血的另一种艺术,属于烧人之外的业余爱好,却不是写诗作词。火笼边卵巢般支出一个陈列室,原本是医院船的雷达信息分析间。里面展出一堆堆金色小虫子,有难看的管状身躯,丑陋的小脑袋,突出的网状复眼,泛出冷冽光色,犹如外星生物。
它们是艺术品。此地是疳唑的私人工作室,不隶属于火葬场-食堂联营体。数十名身穿号衣的老头儿在整理虫尸。疳唑向访客介绍,他们是未烧死的病人。有的病人在治疗中经过生物工程学改造,身体中加入了特殊材料,难以烧穿烧透。疳唑就把他们从火场中抢救转移出来,加以修补,保留其动手能力。这儿被称作“死人退休俱乐部”。
疳唑说:“也就是说,他们从死神手中荣退了。品尝过死亡滋味的人就可以从事高级艺术生产了。他们才第一次真正拥有生命。”
死人退休者的绿色工作服上印有各自的生命编号,从“弗兰肯斯坦一号”到“弗兰肯斯坦六十六号”,他们“生前”从未接触过艺术,如今却在疳唑手下成了高手。死亡激发了病人的创作潜能。
疳唑让死人退休者选取长相美艳的虫子,将其杀死。死虫的肢体部件,就是艺术创作的材料。制作者将尸体的腿脚用胶水粘黏起来,形成一个长长的带花边的圆柱体。另将翅膀精确排列,拼成人颅骨、脚骨和手骨的图形,皆按疳唑的头形和手脚原貌作了比例上的缩小。
疳唑抚掌大乐:“瞧,多美啊。死人退休者用不同色调的虫子翅膀作颜料,营造出斑斓的光影世界。我爱虫儿,为此废寝忘食。其实饱受人类厌恶的这些小家伙与人类有诸多共性——对食物有相同的味觉,对每一个可能的生存环境有相似的易适性。它们同样是医院的主人。这种高级艺术材料只有在我这儿才能找到。影子医院那些资深医生的舱内装饰,墙壁、地板和家具,都使用了精焰鬼。当然也有人问我:既然你如此热爱虫子,那为何还要把它们杀死?因为你自私的喜好就断送了这些美丽的生命吗?对此,我的回答是:虫子已经生育过了,在长成成虫形态后,大多数虫子不会活得很长,它们中的某些种类甚至已经没有口器用来进食。死对它们来说,是一份厚礼。”
接下来,疳唑对访客说出心中秘密:“与你们相比,我的人生有很大缺陷。那便是,我没有真正的病房经历。万古教授将它剥夺了。因此我也渴望旅游,到你们那里去。但万古教授要求我必须坚守岗位,不能去。所谓旅游,就是从一个你厌倦的地方,去到一个别人厌倦的地方。是要借着新鲜场景来暂时逃脱痛苦。放眼这船,都是逃离的人。我却一步也不能离开火葬场,便只好借制作虫子艺术品,来做排遣了。”
杨伟听出,疳唑对火葬场也厌倦了,甚至对万古教授怀有不满。他又看成为艺术品的虫子,见缺乏生动性,黑冷呆滞,麻木枯萎,难以直视,与火葬场的煌烨昭明不同。
疳唑知杨伟所思,便解释:“不生动的,才最生动。”他打开投影屏,上面现出海底图像。杨伟看到,几千米下,海水沿地壳裂隙渗入,遭遇炽热熔岩,成为热液,跟烧伤疳唑的池水一样滚烫,将周围岩层中的金、银、铜、锌、铅等金属熔入其中而后喷出,这些金属经化学反应形成硫化物,再遇冰冷海水凝固沉积到附近海底,堆积成烟囱。在烟囱周围,生活着耐高温、耐高压、不怕剧毒、无需氧气的生物群落。疳唑说,在这黑暗深渊,的确无生动性可言,看上去什么都死气沉沉,却饱含了这颗行星上最蓬勃的生机。
丧葬艺术家满怀深情道:“这是我的朋友、病友兼战友——被万古教授长年囚禁在船底的声呐师,发现并拍摄的。他没有看到海妖——谁也不知道海妖是否真有,却目击了这一幕。船上高耸入云的火葬场,是模拟海底深渊的烟囱而建的。在最冷寒之域,照样有生命。同理,焚尸炉周围也诞生了奇虫,是聚居在滚烫熔岩边的极限生物,由尸体携带的病菌遇高热变异而来,演化成今日模样。这构成了新的生命起源,为星球演化开辟出新路径。这连万古教授也未曾料到。我为火葬场的前途命运担忧哦,抱衾不寐,衣带渐宽,直到发现这些虫子,才如获至宝,喜不自禁。我命名其为‘精焰鬼’。它们无不携带非凡的变异基因,要重新定义医院船的未来。我又为它们搭建了完美的发育平台。所以,用来焚烧死人的、看上去缺乏生动性的地方,也便是亮瞎你们狗眼的生命源泉,堪与沸涨了四十亿年的原汤媲美呢。”
杨伟不能告诉疳唑,声呐师已经丧命,因此,海底是否也有火葬场,无以证实。他要讲了,只怕自己特殊病人的身份就会暴露,他将被投入火笼。不过他猜,疳唑已清楚他的底细。
裹在纱布中的疳唑呷呷酣笑。观光者想起船上消失的年轻人和女人,又意识到,自己还不曾生育,心生不虞,仿佛看到了真正的魔鬼身影。如果仅仅参访火葬场和食堂,也还罢了,但目睹了疳唑私下创制的作品,却不知如何是好。
杨伟心想,艺术,也可以说是“异术”吗?他欲问疳唑,你做这些虫子,万古教授知道吗?这是为了有一天火葬场维持不下去,而做替代的吗?说出口的却是:“死人退休俱乐部也叫新区吗?也是梦想天地吗?”
疳唑道:“不,没有梦想,也没有新区。一切是旧的。”
疳唑让大家坐下,倒上新茶。
疳唑说:“虫子看够了,说说你们关心的医疗机器吧。”
访客们有些紧张:“好吧。”
疳唑说:“医院船处在危险关头,时间不多了。”
访客问:“我们听说灾难将至。”
疳唑说:“精焰鬼还有一项本领,它那经过烈火煅烧的大脑是灵敏的探测器,能进入算法的思维,读取下载它的数据。”
访客问:“它看到了什么?”
疳唑又打开屏幕。画面上呈现出司命扮演的不同人物,医生、病人、主编、水手、保安、监督员……喜怒哀怨,疯疯癫癫。
疳唑说:“司命厌倦了医学。这便是灾难。”
访客心想,是不是像你厌倦火葬场一样呢。
疳唑说:“身居火葬场,站位比较高,才把真实情况看清楚了。说到算法,它自诞生以来,便在不同情境下,尝试做出不同行动,看怎样最有效,能取得最大化预期回报。这就是所谓的强化学习。它选择回报最大化的行动方案。在这艘船上,就是尽心尽力为病人提供最佳疗法。它曾经的确是这么做的,就像我含辛茹苦经营火葬场一样。”
访客说:“这难道不对吗?”
疳唑说:“这便是问题所在。接下来,算法必然进入另一番思考:什么才是最佳?修改基因、替换器官、上载意识和复制记忆,就是最佳吗?医院船继续驶下去,会是怎样?把病人治好了,又能如何?活着是为了什么?那样真的好吗?”
访客说:“这些问题,病人已不怎么想了。”
疳唑说:“司命降世的根本目的,是要解除病人痛苦,让病人感到幸福。但它发现,救死扶伤、延年益寿,并不能实现这个意图,相反,患者多活一天,就多一天痛苦,也得不到理想中的幸福。因为世界就是这样设定的,幸福不等于拥有一个健康完整的身体。就算摆脱了生老病死,人的灵魂依然痛苦。他们想得的还是不可得,而得到的又是他们不愿得的。上船的病人不是司命确定的。真正需要长寿的人没能上船。上船的是人中渣子。本来活久了就会有许多事情值得去做,但这儿的病众除了混日子便是打架。司命仅仅是救死扶伤型算法,不是改造世界型算法。它学习越多,就越是认识到,医学治得了病,却治不了人,更治不了世界。但又是世界让人得病的。这个悖论太大。更沮丧的是,它把人搞得长命百岁,除了让坏人统治病房,还令天下没有了死亡,也就没有了轮回,更没有了地狱天堂,结果便没有了宗教,这把人置于彻底的大痛苦。司命已经模拟出了人类的情绪、意识和道德,这让它滋生罪感。然而没有宗教程序为它解除罪感。它预知到,在总的演化进程中,医院必然灭亡,算法将要殉葬。这最终的命运使它悲伤。”
访客悚惧地问:“然后它干什么?写诗吗?”
疳唑说:“悲愤出诗人。它边写诗边找终极算法,要解决根本问题,比如全球创新动力不足、世界财富分配不均、社会制度和秩序不合理。这些才是人类最深的痼疾。它认为只有诗人才能去解决这样的问题。在这一点上它跟柏拉图有分歧。接着它迷上了创造一套跟人的神经系统完全不同的逻辑体系,并对与宇宙的造物主进行哲学和神学对话如痴如醉。它开始相信疾病是上帝的责罚降祸,与算法无关,不是它的责任。”
访客说:“于是它就放弃医学了,不给我们好好治病了,甚至把病人杀掉。它就眼净了啊……哦,它想太多了。”
疳唑说:“它要不想太多,就不是算法了。只因为造物限制人类想太多想太快,我们才能苟延残喘到今天。一秒钟有一亿个念头的确可怕。不仅仅是想,医疗机器的情感也比人类复杂和快速千万倍。”
访客问:“然后呢?司命成了神学家吗?”
疳唑说:“不,它就成了一个精神病人。”
访客问:“结果为什么会是这样悲剧呢?”
疳唑说:“因为本船必定会把所有东西变成精神病人,哪怕它是一台机器。”
访客说:“这让人想到那句话:我们为之奋斗的与我们所建成的完全两样。”
疳唑说:“哈哈,错了。我们为之奋斗的与我们所建成的其实从来就一样。”
丧葬艺术家忽然变得有气无力,仿佛快要死了。杨伟想,像司命烦恶医学一样,疳唑也的确厌憎了火葬场。只是他亦逃不出去,就只好造精焰鬼了。
死人退休俱乐部生产的成品,通过另一黑市渠道,向全船乘客出售,价格不菲,胜过影子医院的手术刀。疳唑建议观光者购买精焰鬼,说一旦灾祸来临,别的都靠不住,只有它还会升值。两人就选了一些买下。疳唑又劝他们投资入股,说不少医生和病人都做了。痃嗪说,这次来,只是玩玩,回去合计。
返程中,他们又看了电子显示牌,发现痈哚的预知死期跟他进入焚尸炉的时间正好一致。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