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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破帽多情却恋头

  12.破帽多情却恋头

  现在,杨伟终于有了机会。他请求西林大夫带他去见万古教授。

  杨伟说:“他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弄清病因就能治病了。”

  西林大夫说:“我听说你害有健忘症。你的疼痛与此有关。这些,司命全知道。人会忘记,但机器记得。去问司命吧。”

  杨伟说:“司命有自信,不会讲给病人听。但我听说万古教授那里保存了我的原始病历。”

  杨伟塞了一些钱给西林大夫。西林大夫便带他去找万古教授。

  路上,杨伟向西林大夫打听万古教授的事迹。他问:“他擅长何种医术?”

  西林大夫说:“万古教授是老年内科病房资深医生,自然是研究衰老学。”

  杨伟很想知道人为什么会变老。从回病房那一天起,这就令他分外纠结。这个时代的一切都以“老”为中心。这正是西林大夫乐意回答的。他现在热衷于跟病人谈论医学问题。他找回了在美洛主任面前失掉的自信。“衰老的本质,是在遗传和细胞级别上,发生的错误累积。”他用专业的术语说。

  这答案在《医院工程学原理》中也有记载:新陈代谢产生自由基和氧化作用,损伤细胞的精细分子结构,使之衰老。错误可以在细胞内外以垃圾分子碎片的形式累积,这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副产品。是物理学使得人体衰老不可避免,其核心概念是熵。总熵,即混乱,在不断增加。这就是为什么生锈、腐烂、衰败是世界的普遍特征。每一事物,从田野里的花朵到哺乳动物的身体,乃至大地、天空和宇宙,都要衰老和死亡。人类正待在一个飞快老去的世界中。

  但医生不死之传又从何而来呢?杨伟想,他们倘若真的享有不死的特权,就破坏了自然法则。这对病人构成压力。病人还只是在往长寿方向努力,却看不到实现的希望。所以虽遭司命驱逐,但医生在病人心中余威不减。

  西林大夫说:“嘘,悄悄告诉你,医院在打一场不可能取得胜利的战争。所以每个医院都设有太平间。你参观过太平间吗?”

  杨伟说:“我去过火葬场。”他听明白了战争的意思。医生躲在集装箱里做陈述的样子,就像一群战俘。

  西林大夫说:“你一定会问,打不赢为什么还要打。因为这是生物政治。医生都是搞政治的,对此上瘾。这好像是,帽子虽然单薄破旧,却对脑袋似乎很有感情,不管死神的寒风怎么吹,也抵死不离开。”

  杨伟道:“听着像游戏。医生跟死神打来打去,实际上是在让这家伙过瘾和高潮。”

  西林大夫说:“医生不玩游戏。”

  杨伟说:“你们打高尔夫。算法才是玩游戏的高手。”

  西林大夫说:“万古教授坚信可以击败死神。他认为在热力学第二定律说总熵必定增加时,却有一个问题,就是熵的实际分布是不均衡的——这意味着,在总熵不变的前提下,可以设法在某一局部减少熵,而在别处增加熵,以此逆转衰老。万古教授指出,这便是死神的漏洞。他凭此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提名。”

  杨伟说:“万古教授是搞生物政治的行家吗?”

  西林大夫说:“他更想要验证一个文学理论。”

  西林大夫说,政治到了高级处,便成了文学艺术。他带杨伟去参观船上的现代文学馆。这里陈列了大量小说诗歌书籍。有的书的厚度超过了《医院工程学原理》。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洞天,竟连痃嗪也不知悉。游玩错过了太多的去处。病人在医生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

  西林大夫从架上取下一本书,问:“读过吗?”

  杨伟见是奥斯卡·王尔德的小说《道林·格雷的肖像》。他摇摇头。病人只读《医院工程学原理》。

  西林大夫说:“那给你讲讲吧,这就是生物政治的精华。故事说的是,有一个人名叫道林·格雷。现实生活里的格雷先生永远保持年轻,让人感到神秘。后来才知道了其中秘密,那便是,他在画布上描绘出自己不断衰老的可怕面目。意思是,他设法使整个系统中的衰老总量增加,从而弥补了局部长生不老带来的失衡,这样就不违背物理定律了。万古教授从中得到了启示。”

  杨伟说:“为什么不把船上的病人也画上画布呢?”

  西林大夫破口笑道:“谁说过你们不是画中人了?”

  他说,为了青春常驻,就有必要让人患上老年疾病,把恶魔播种在诸位身上。这就像女人给自己注射大量雌激素以保持年轻,代价却是乳腺癌发生率上升。这跟战争一样,牺牲才能换来胜利。活着就得忍耐不幸。

  杨伟耳边响起病人的惨叫,原来这是文学或政治。他想到《医院工程学原理》记载了一则故事:吴越王晚年得了眼盲症,一个高明的眼疾大夫对他说,你这个病,是上天给的。如果治好了,恐怕对你寿命有损。吴越王说,没事,眼睛好了,做鬼也可以。大夫便把他的眼病治好了。第二年吴越王就死了。原来,吴越王得了眼盲症,是他活下去的前提,但他执意要治好,那只能通过减寿来相抵。

  杨伟道:“我要去见的万古教授,是恶魔播种者啊。”

  西林大夫敬仰而哀怨地说:“万古教授在医学院读书时,就是一名文学青年。没有医生不钟爱文艺,就跟政治家爱读小说一样。医学家和艺术家都是处理生命的。但医生哪怕解剖一千具尸体,也无法了解生命的全部。这让生物政治搞不下去。医生很难过。所幸还有文学。”他一本本指点着书架上的书对杨伟说,“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和苏轼的词能引领人们去体会千变万化的人生。这比手术刀厉害百倍,给医生指明了道路。在文艺领域,万古教授造诣尤深。他经常给医学院学生上课。我记得他曾说,医学本质上不是科学,而是文学。雨果的《悲惨世界》让我们对人类所受的痛苦留下难以忘却的记忆,这不是病房中的疼痛呻吟能替代的。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严厉而深入地刻画了人性和道德问题,让我们见识到自己永不能亲自体验的人生,从而可以更好了解病人的需求。曹雪芹的《红楼梦》与高尔斯华绥的《福尔赛世家》让我们领略了东西方人类行为的相似和不同,医生便能用这种心得去跟病人互动,处理错综复杂的医患关系……”

  杨伟听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便想起来,这是一位资深病人。正是他关于性欲的理论,让痉哌送了命。然而就连万古教授也从这位病人的作品中吸取精华。他说:“原来,一切不过是文学。”

  西林大夫说:“把医学视作文学,把想象变为现实,就避开怪医黑杰克难题了。这就像手冢治虫,把兴趣转移到卡通,他就不痛苦了。政治便是这么一个东西。”

  他们在现代文学馆游娱。馆中并无别人,唯有书山重重。这是一个虚构世界。杨伟见墙上的馆史介绍讲到,正是从文学经典中,万古教授发现了医学真理:治愈一种病必然产生另一种病。要让人长寿,前提是患上病,以病人身份和状态生存。只有人人得病,痛不欲生活着,才能最终不死。病越沉重,活得越长。这样就与病魔做了交换,从而找到了生死平衡的不二法门。文艺替医学总结出因果律。人越长寿,就越有病。人越有病,就越长寿。生命质量高的人无不是重病之人。随着社会快速进步,病人数量必然持续增长。病人数量越是增长,就越符合医院利益。如果人人健康,则医院关门大吉。医院一旦停业,再有人生病,就无法施治,损失惨重的还是患者,长寿的愿望便落空了。所以这在根本上符合病人利益。

  杨伟想,这叙事真是曲折繁复啊。万古教授无愧于德艺双馨。

  西林大夫说:“司命通过深度学习,也发现了这条规律。因此它也要折磨病人。但它认为只有算法才能做一流文学家,而医生不行。于是它把万古教授请出了病房。”

  杨伟说:“通过一场诗歌比赛吗?”

  西林大夫说:“司命写诗,万古教授写小说。所以没有直接进行比赛。不管怎样,讲好医院的故事才最重要。”

  杨伟说:“这条船是一个故事吗?”

  西林大夫说:“它是一个故事。哪怕它有一天沉入海底,但作为故事还会口口相传。只要听众信了,医院便不灭。”

  杨伟说:“病人永远活在故事中。要编好医院故事,更要讲好医院故事,让它深入人心,永世流传……但大家不都成王尔德画像上的人了?”

  杨伟觉得自己便是小说中的道林·格雷先生,眼前浮现出活生生的恶魔相貌。想到自己要以这样一副面目长存于世,他不知如何是好。连女人也会被吓跑吧。

  西林大夫掩笑:“咯,咯。不能谁都做神,包括医生。像鲁迅先生一样,万古教授的心愿是做小说家。他本想赢得诺贝尔文学奖,却意外获取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提名,这是最不幸的事了。人生如此阴差阳错啊。想想万古教授的遭遇,我就不抱怨生活不公了。我不会再自杀了。咯,咯。”

  杨伟宽慰道:“病人仍在等待医生回到病房。”

  现代文学馆的外面传来海上捕藻病人的嚣叫。他们便出去看。波浪间闪耀着医生打高尔夫的身影。西林大夫脸上露出向往。他似乎想加入他们。杨伟担心医生又要跳下去,便思虑要不要跟他一起跳。但西林大夫却好像并没有这层意思。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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