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病人就是死亡状态下的活人

　　行程中，我们常与医生护士打上照面，但他们都还活着。有时会遇上保安，他们一般不拦阻我们。保安的主要任务是对付医闹，并制止患者在病房拍照、吸烟、喝酒和偷盗。白黛私藏的酒就常被他们没收。不过，她通过贿赂，又都能拿回来。

　　我们也会在路上看到病亡者的尸体，包裹在白布里，像原木一样，搁放在楼道拐角，尚未及时转运到太平间储藏。这时白黛便让我放哨，她则把裹尸布打开，检视尚有余温的实物。女人住院久了，认得医生的长相。这时我们配合得最好。不过，仍未发现医生的尸体。死去的都是货真价实的病人。他们离开人世的模样，无不恐怖狰狞，却亦有销魂迷人的一面，比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惊悚片还要让人心悦诚服。这是住院部的另一佳景，与花园堪有一比。后来我们都快看腻了。

　　那段时间，我经常沉醉于噩梦之乡。梦中最多的情形就是死亡。我梦到自己被注射外源基因后，免疫系统产生排斥反应，在全身引发恶性肿瘤。我即将死去，十分着慌，欲要呼救，却喊不出声。但就在将死前夕，天空中暴雨般降下黑色的蛇和红色的十字架，我于是惊醒。这就是可怕之梦的精彩之处，醒来后大松一口气并深感幸运的那个瞬间，是最享受的。可惜太短暂了。

　　我会去想，什么是死亡？真的死时，会是啥样？

　　我首先还是要调查白黛之死，这几乎成了强迫症。我观察到一个情况，病房里凡有死亡，基本上都先由医生告知，诊断仪器会把死亡时间确定，往往精准到小时分钟，仿佛是做了周密设计。实际上，自二十世纪中期以来，世界范围内在医院死亡的人数大幅上升。正常人不会再死在家里、街头或野外。如赵叔常常夸耀的，生命的消逝不过是ICU（重症监护室）里的一组医学数据，死亡亦即“关机时间”或“停电时间”而已。

　　制度化、医学化的死亡成了流行趋势，或许会用临终关怀这种现在看来有些虚伪的初级医药朋克形式来做装饰，但骨子里改变不了什么。已经没有不受医学干预的自然死亡了。所有的亡故都是“因病抢救无效”。无人知道“善终”是怎么一回事。

　　这种情况下，病友喜欢把患绝症称作最佳死法，因为只要在医院，便可任由医生发落，这意味着你将有机会向这个世界慢慢告别，提前为死做好准备，并反省自己的一生。死前你是清醒的。医疗手段已把猝死打入冷宫。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就连华岳大夫这样级别的医生，也仅仅是些娴熟的技术操作者，他们只负责替死神传递信息并打扫战场，而不对死作出解答。死这个东西，一说即错。当然，也有人把它归类于量子医学的谜题（海森堡法则是它的一个附论），跟意识现象有关，是大脑的本质属性。人死了，世界就消失了，而不是人离开世界而去。我们眼中的世界是由粒子组成的。如果每一种粒子都是有人观察时才是实在，没人观察时就只是虚幻的波，那么由它组成的整个世界也应如此。世界是意识显现的吗？这仅由少数极客级别的医学科学家攻关研究。通过尸检查找死因，比较原始老套，不可能揭开这个秘密。目前比较有望的，是破解神经元加密信息，但距离真正了解思想和意识是如何在大脑中诞生的，还有万里之遥，也不好说这到了最后，是否也将被证明仅是人类的一念之愚。

　　病人中，只有白黛对死念念在心，就像要找回“视死如归”或“杀身成仁”的乐趣。病房中死一个人犹如弃履，她见得太多。她却对病友的亡故不屑一顾。由此也可看出病人都是极端自私的。我调查她的死因，也不知最终能有什么回报。

　　死亡是疼痛之外的另一个困难话题。不到死的那一刻，所有对它的推理都是失效的。

　　或许VIP病房的情况，有助思考。那儿的保安布控尤其严密，我和白黛只能躲在外面偷窥。快死的医生会不会在这儿呢？此处豪华如酒店总统套房，建筑面积比我待的病房要大至少两倍，却孤零零只住一个病人，室内有电视机、上网电脑、游戏机、无线充电设备、独立卫生间、会客沙发、每天一换的果盘和鲜花以及各种说不出名字的特种治疗设备。通常会看到几十名医生和护理人员，围着这位病人忙碌不停。患者快死了——或者已经死了，可是，医生护士并不放弃，为他体内植入更多的呼吸和循环辅助机器，进行长时静脉滴注，乃至置换血液和脊髓，经年累月，仅仅维持着微弱的呼吸和脉搏。那么，这病人会是医生吗？或许只有为了医生，才值得这么大的付出吧。但最终了解到，也不是医生，只是VIP病人。

　　“你为什么不是这里的病人？”我问白黛。

　　“问我为什么赖活着？你怎么不是？”她冷笑。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我犹豫一下，“为什么要让人活下去？为什么医院天天干这种事情？”

　　“你不是真不懂吧。”

　　“……我听说，最根本的原因是传播基因。”我想到了理查德·道金斯，以及我那无影无踪的家庭，“结婚，生孩子。一代一代。”但至少在综合科病房，我没有看到孩子。

　　“知道人和动物的区别吗？”她问。

　　我使劲想了想，说：“使用工具，劳动，生火。”

　　她怪诞地又笑：“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包括黑猩猩在内的其他非人动物并不理解异性交配跟生孩子有什么关系，因为这首先需要抽象思维能力，其次是在群体中分享‘性行为会产生孩子’的语言能力。把人类与地球上其他动物区分开来的，是看有没有掌握‘繁殖知识’。在进化的某一环节，人类发展出了文化，这里面充满动物不具备的跟生殖、家庭有关的理念。”

　　“医院的目的是要保持我们作为人的属性？”

　　“不。”

　　“噢，对。现在家庭没有了。基因也不是自己的了。那是为了什么呢？”

　　“人都要死。”她面目可憎地啐出一句。

　　女人讲到的死，似乎是那种彻底的死，连人这个概念都死得干干净净。

　　因此，到时候世界就消失了吗？

　　这才是医院的目的？

　　在住院部，陈放着许许多多如VIP病人这样的僵尸植物人，他们年复一年使用最好的药品和器械，却从不苏醒，这倒给人一种长生不老之感，只可惜他们仅仅是病人。

　　这里就要说到对病人的另外一个定义：病人，就是死亡状态下的活人。他们已经踏进鬼门关，却在医生的协助下，利用药物为自己制造出了尚未走到关口的幻觉。这就是医院为什么要让人“活下去”的一个解释。

　　白黛是上天派来帮助我打破幻觉的吗？现在唯一确定的是，她已不太可能死在VIP病房了。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