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医生的痛

　　就在这时，华岳大夫清癯而高贵的面颊上隐现出一层悲戚，他饱经沧桑的额头上甚至微微冒汗，就仿佛他说的话都是言不由衷，是在作出莫名抵赖。与其说他在劝导病人，不如说是为了说服自己，这样才能迈过危险的关隘。这台非同寻常的手术对他同样是一个考验。我仿佛又看到了他与朱淋一起时，那溺水者般的挣扎。

　　我暗暗心惊。华岳大夫应该知道，我的疼痛持续了这么长时间，就连像他这样高明的医生也苦无良策。这的确是一个悖论。医生是为解除病人的疼痛而存在的，而一旦疼痛解除，医生也便没有存在价值了吧。那他应该怎样选择呢？还是根本就无从选择？这台手术其实是医生为了拯救自己才必须去做的吗？任何人都不可以自救，这里面也包括医生吗？

　　我瞬时觉得，医生的痛，跟病人也是一样的，但医生更痛，因为他们要在病人面前维护医学的权威和尊严，再痛也要强忍，不到万不得已不喊出声。医生与病人的相互治疗，是为了缓解这不为人知的深度痛苦吧。但医生的痛又是从何而来呢？华岳大夫也看到了悬在医院头上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吗？

　　多么可怕啊。医生连自己的痛苦也解决不了，却在那儿夸口大谈手术的安全和圆满，这正是要竭力加以掩饰吧。如果他们真能不死，那岂不更为悲哀？我却要把身体置放到他们的手术刀下。

　　但我什么也不能表白。我不敢说出，我身内藏有附体。“我没有钱了！”最后，我哀鸣一声，像要以此吓退医生，这是我的杀手锏。

　　进修医生和见习医生果然怔住，聚到华岳大夫身边小声商议。华岳大夫掏出计算器，按来按去。

　　“我看到了，你的医保关系尚未解除，你的账上还有钱。另外，你的单位会为你支付自费药的花销。实在不行的话，医院还可以向你放贷。由于你是重点病人，利息可以再低一点。放心吧，绝不让你穿越到古代。”华岳大夫严肃而和蔼地对我说，却没有提到红包。

　　他又掉头对进修医生和见习医生道：“病人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年轻医生们如释重负相视而笑。

　　我怔怔看着华岳大夫，在疼痛中，又一次昏了过去。 韩松医院三部曲（医院+驱魔+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