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易中天中华史:严嵩与张居正

首辅申时行

  首辅申时行

  苏州吴县人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这样的首辅并不多,前面一位就是好好先生李春芳。万历六年,张居正回乡葬父,申时行被推荐入阁,排名第五。十一年四月论资排辈升到首辅,十九年九月以太傅衔致仕。四个月前皇帝又上了朝,之后就只有二十三年正月这一次朝会记录。

  呵呵,从此君王不早朝。

  这恐怕很难说是巧合。然而要将万历皇帝不视朝归罪于申时行,也不大能够讲通。因为统计数据表明,申时行担任首辅后,视朝次数明显增加。十一年只有13次,十二年就变成38次。接下来,十三年37次,十四年41次,曲线呈上升趋势。以后的次数虽然锐减,十五年和十八年各7次,十七年只有2次,但十六年也有18次,不比以前少。

  ◎万历视朝次数统计表

  本表为刘朋据《明神宗实录》《万历起居注》整理。

  他的不视朝,应该另有原因。

  申时行主持阁务的八年却值得注意。这八年几乎决定了帝国今后的走向,刚开始的想法反倒单纯。亲操权柄的皇帝绝不愿意再出现张居正和冯保,申时行同样不希望重蹈恩相的覆辙。这个共同的目标其实得以达成。朝廷里固然再没有可以抗衡或者代行皇权的人物,功成身退的申时行也在家乡平静地度过了二十三年离职生涯,活到八十岁才去世,诏赠太师衔,谥文定,比严嵩、高拱和张居正的结局都好。

  如此,堪称善于谋身。

  这里面未尝没有性格和为人的原因。舆论也公认,严嵩阴毒,高拱跋扈,张居正霸道,申时行谦和。更重要的是他严守君臣的界线,不以帝师自居,而以辅臣自任。尽管万历一直客客气气称他为先生,申时行却绝不会有非分之想。

  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打工仔加和事佬。

  表面上看,这未免过于乖巧圆滑,显得没有担当。然而正是这并不高尚的定位,让他得以行善积德。万历十七年十二月,七品芝麻官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鉴于皇帝陛下久不视朝,祭祀祖宗也让别人代理,便学习海瑞写了《酒色财气四箴疏》给万历,直言不讳地批评陛下圣体违和,根本原因是酗酒、好色、贪财和乱发脾气。这种病非药物可治,只有戒掉那些不良嗜好和陋习,才能够有光明的前途。

  万历看完,恨不得杀了那家伙。

  雒于仁倒不怕死。他明确表示,只要陛下肯听他的批评和建议,他愿意马上就刑。这就杀不得了,杀了就等于承认他说得对,而皇帝是绝对不肯承认的。相反,他见到申时行便极力进行自我辩解,声称酒色财气一条都没有。

  申时行当然知道雒于仁所言不虚,此人上疏那年皇帝视朝便只有两次。但他不能附和,更不能反驳陛下,只好含糊其辞打圆场说:此无知小臣,误听道路之言……

  万历马上打断:他还是出位沽名!

  申时行也立即顺着说:是啊是啊!皇上若重处之,适成其名,反损皇上圣德。唯宽容不较,乃见圣德之盛。

  万历点头:倒不是损了朕德,却损了朕度。

  但他又说:朕气他不过!

  申时行只好和稀泥。他建议将奏疏留中不发,同时传谕大理寺,让他们暗示雒于仁因病请辞。结果,是该官被罢但没有受到廷杖,皇帝的面子和他的屁股都得到了保全。

  这个滑头耍得善意。

  实际上,酒色财气有没有,还真不能摆到桌面上,除了装糊涂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只是申时行没有想到,万历却学会了耍赖皮。以后遇到难题,甚至仅仅心情不好,就来个装聋作哑,留中不发。哪怕事情十万火急,也如此。

  但这怪不了申时行。恰恰相反,这个事件证明了万历的不视朝,并非他的责任。按照雒于仁的说法,陛下身体不好也是真的,只不过事出有因而已。但,皇帝的私生活又哪里是申时行管得了的?也只能说些“清心寡欲”的空话。何况留中不发的事情也早已有之,史载十五年十月大学士申时行请发留中章奏就是证明。那时,雒于仁还没上书。

  不过,最让申时行为难的,还是张居正。

  事实上,张居正把他拉进内阁,培养成接班人,原本是希望自己在将来得到关照的。这一点申时行没能做到,也做不到。他只能听任万历定张居正的罪,抄他的家,顶多能为老太太求点情。但是当有人捕风捉影捏造罪名,要将张居正以大逆论处,开棺戮尸时,申时行毅然出手救援。他向皇帝指出,此奏以暧昧之词诬人谋反,如若查办,只怕谗言就会接踵而至,这可不是清明之朝该有的气象。万历最怕别人说自己是昏君,张居正这才保住了最后的体面。

  考成法却只能废除。这不仅出于“去张居正化”的政治需要,也出于申时行自己的考量。在他看来,张居正除了有过度自信﹑严峻细刻﹑得理不让人﹑生活作风不够检点等等问题外,最大和最根本的错误在于完全不懂如何治国。

  当然,申时行没有说过这句话,但应该认真想过考成法的初衷和利弊,结论是弊大于利,得不偿失。事实上,税赋能否如额征收,盗匪能否按时捕获,并不完全取决于官员的努力和能力。如果以此作为考评的条件,不是导致基层弄虚作假,就是逼得他们诬良为盗,这又岂是圣朝气象?

  就连提高行政效率,也没有必要。帝国的治理目标原本不高,只要黎民不饥不寒,官员不吵不闹,就是太平,那又何必提高能力和效率?相反,政令的雷厉风行,考绩的公平认真,只会给文官集团带来恐惧和不安。官不聊生必定朝野动荡,因此维持政府的低效和低能反而是人间正道。

  太平无事,无事即太平。

  于是,万历十五年考察京官时,申时行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大小官员都得以各安其位,被罢免或降职的少到只有三十三个,且都供职于无关紧要的部门,算是考绩制度得到严肃执行的一个象征。结果上上下下好评如潮。

  朝廷走出了张居正的阴影。

  申时行的好日子却也到了头。正如张居正不知道稳定比效率重要,这位和事佬也忘记了官场还需要洗牌。如果总不洗牌,就不会出现新的赢家,游戏也就做不下去。何况朝廷养了一大帮言谏官员和监察官员,他们要尽职尽责就得找茬挑毛病,以至于这些人跟内阁竟势同水火,相互为仇。

  其实早在万历十三年,对申时行的攻击就开始了。有人企图以寿宫(皇帝死后的陵墓)选址不当为由,要求申时行下台,同时密谋另推三辅王锡爵继任。幸亏二十三岁的皇帝并不糊涂,他愤怒地斥责那些人说,阁臣职在佐理,难道是风水先生?王锡爵则因为闹事的有自己的门生,而宣布引咎辞职。他说:大臣不能帅群臣,师长不能训弟子,老成而为恶少年推荐,三条有一条,都该自己走人!

  阴谋这才未能得逞。

  想想也真是可悲。海瑞以身作则,希望能够以道德清除积弊,引来怨声四起;张居正锐意革新,试图运用法令振作精神,结果抗拒横生;申时行妥协安抚,极力靠调和来维持团结,终至纷争不已。他们都败给了无形的敌人。

  心灰意冷而且无力支撑的申时行只好辞职,第十一次时万历也没好意思挽留,何况两天前次辅许国已经离去。其实这时京城里充满紧张的气氛,皇帝与廷臣闹僵,左右逢源的和事佬也变成了千夫所指的受气包。因为他们都陷入了一个大麻烦,以至于陛下对文官集团恨之入骨又无可奈何。他在此后拒不视朝,甚至不批奏章不补官,这是原因之一。

  这个麻烦,就是立储。 易中天中华史:严嵩与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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