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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之路:一条用双脚走出来的国际通道

大汉帝国 萧然 18780 2021-04-06 04:38

  丝绸之路:一条用双脚走出来的国际通道

  写下这个节名,我不由想起了两个神话故事:《东海三神山》和《穆天子见西王母》;两个历史人物:秦始皇与汉武帝。

  东海“三神山”指蓬莱、方丈、瀛洲,《史记·封禅书》等均有载录。据说“诸仙人及不死药皆在焉。其物禽兽皆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此种传说由来已久,而且是那样地引人神往,以至早在战国时期,齐威王、齐宣王和燕昭王就曾先后派人去探访过,结果自然都是无果而返。

  穆天子西游而见西王母的故事,录于《穆天子传》。这部充满着神秘气息的奇书,约成于战国时期,可喜的是,因有西晋太康年间汲郡魏襄王墓本的辗转相传,我们现在还能相当完整地读到。穆天子,即周穆王姬满,在书中则被描写为一个具有神话色彩的人物。如说他命御者造父,驾八骏,率六师,放辔西驰,行数万里,升于昆仑之丘。在这里,他会见了神话人物西王母,觞于瑶池,歌于灵台,酬酢赋诗,流连忘返。

  不断地探求未曾亲历的世界和希求与更多的同类交往,应该是人类共有的天赋愿望。纵然人类间的初次相逢不少是以戈戟或枪炮相向的形式出现,但或迟或早最终总要走向友好往来。就以我们中华民族来说,基于这种交往的愿望,就创造了两类神话故事。一类是普泛性的,如《夸父追日》、《嫦娥奔月》、《精卫填海》等;另一类则带有明显的地域特征,如上面提到的《东海三神山》、《穆天子见西王母》等。我们先民生活于华夏大地之上,他们东望碧波无垠的大海,西望高插云端的昆仑,正是那种渺茫和不可知,激发了他们的奇思妙想,吸引着他们心之驰之,神之往之,于是便有了这两个神话故事的创作。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美好的神话故事在其被创作之初,就已蕴含着实现的意愿,但真正要付之于行动,还有待非常人物的出世。

  秦始皇和汉武帝,便是相隔一百多年先后出世的两个这样的非常人物。

  后世称秦皇、汉武都是那种“欲达九洲而方(同“航”)瀛海,牧胡而朝万国”(《盐铁论·论邹》)气度恢宏的人。

  秦始皇除多次派人入海寻求三神山和仙人外,他自己在前后十一年时间里,进行了五次全国性的大巡游,其中两次亲临东海,最后一次还因梦与海神战,而海神又以大鱼为征候,竟乘船自琅邪至之罘行程千余里,“自以连弩候大鱼出射之”(《史记》本纪)。由于此时的秦始皇为追求仙人与长生已经有点走火入魔,所以他的这些活动显得有些荒唐可笑,但似乎不能因此就否定他仍有着亲历心目中那个未知世界的内在愿望。

  汉武帝刘彻很可能是还在他做太子时就读到了《穆天子传》这部奇书的。这位在气质和性格上都与秦始皇有不少相似之处的少年,定然会被书中所描述的无数神奇的异域景象深深吸引,恨不得也像穆天子那样来一番驾八骏、率六师,放辔西游!

  所谓西游,目的地就是西域。

  《史记》、《汉书》所称的西域,似有狭义、广义之分。狭义约指葱岭以西和以东的广大地区;广义则泛指凡是经由狭义的西域所能到达的地区,包括亚洲的中、西部,印度半岛以及欧洲的东部和非洲的北部等。

  但在武帝以前的汉人,对西域还不可能有切实的感性认识,因而它就成了任由想象翅膀恣意翱翔的一个王国。想象中的西域是那样的遥远和渺茫,既充满着神奇的魅力,又处处潜伏着恐怖和险恶。所以我猜想吴承恩创作《西游记》的灵感,不是来自对西域已有大量实际认识的唐人,而是来自汉或汉以前的古人。

  不过后来直接导致武帝将联通西域的意愿付诸行动的,却不是对神话故事的向往,而是出于与匈奴作战的实际需要。那是武帝即位不久的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史记·大宛列传》有这样一段记载:

  是时天子问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无与共击之。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因欲通使。

  匈奴不仅攻灭了大月氏人的国家,还残忍地将他们国王的头颅制成了贮酒的器具。

  平常人获得这样一条信息,也许只当作茶余饭后的谈笑资料罢了,可武帝却不。

  根据“敌人的敌人便有可能成为我的朋友”这个战争中几乎普遍适用的逻辑,武帝立刻想到派使节出访这个与匈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大月氏,使其成为自己征讨匈奴的盟友。

  估计大月氏人国破君亡后已去了西域,但具体居于何方?如今情况又是如何?当时却是一概无知。

  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由于当时强大的匈奴几乎包围着汉帝国的整个北部以及东北、西北边境,所以要寻访大月氏,就非通过匈奴控制区不可。

  这将是一次不仅非常艰难、而且非常危险的出使任务!

  尽管未央宫殿前文臣武将济济多士,却还找不出一个理想的人选。

  为遴选这个非常的出使者,武帝想出了一个非常的措施:出榜招募。

  武帝出榜招募的非常之举,引出了一个非常人物——

  张骞:中国古代第一个“博望”世界的人

  如果要作一个古今类比,那么当时汉人对谁能出使西域的期盼,大概不会亚于上个世纪60年代初苏联人对谁能乘坐宇宙飞船完成人类首次环球航行的期盼。

  苏联人选择了加加林,汉人选择了张骞。

  张骞,汉中成固(即今陕西成固)人,武帝即位后不久任为郎。郎官的来源多为任子,譬如苏武就是;也有以军功或财货而入的,此外就是通过察举。张骞究竟是属于哪种情况,史无明录。郎,也即“廊”,指宫廷廊下。所以郎官的共同特点就是站在宫廷廊下按不同分工侍奉皇帝,用现代话来说,他们是皇帝身边的各种服务员。不妨说,如没有武帝这次招募,张骞永远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宫廷服务员,是他揭榜应募这一动作,使他一跃而进入了汉帝国高端决策层的视野,其后又进入了历史学家以至全人类的视野。

  估计应募的人一定相当多,因而要知道,那是一个人性充分张扬、人们都渴望着去经受艰险建功立业的时代。武帝之所以独独选中张骞,是由于张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汉书》本传)。唯有“强力”,才能战胜将要面临的一切艰难险阻;唯有“宽大信人”,才能在那些遥远到不知汉天子权威为何物的异国他乡赢得信任,获得支持。

  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张骞受命出使西域大月氏,充满着神秘、惊险以至恐怖、死亡的旅程,就这样开始。同行有百余人,其中一位名甘父,原为匈奴人,后来做了汉人堂邑氏的家奴,故又称堂邑父。这个精于骑射的堂邑父,在此后各种险恶的环境和艰难跋涉中,成了张骞得力的助手和忠实的战友。

  这支队伍一出陇西,就踏进了匈奴控制区。那时以卫青为大将军的北伐远没有开始。驻牧于河西走廊的匈奴浑邪、休屠二王的军队的一场伏击战,将这一百多人全都擒获,拴于他们马后,押解到了匈奴王庭。张骞如实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其时在位的单于叫军臣,是老上稽粥单于的儿子。这位匈奴王听后一阵放肆大笑,用讥讽的口气说道:月氏在我大匈奴之北,我能让你过去吗?这就好比南越在你们汉的南边,倘若我大匈奴要出使南越,你家那个汉天子能让我们的人过去吗?

  当时匈奴与汉表面上还保住着和亲关系,所以军臣单于还不便开杀戒,只是将张骞等一百多人全都扣留了下来。一扣,就是十一年!可能为了想降服张骞,军臣单于还给他娶了个匈奴女子为妻,后来生有一子。从十余年中一直完好地保存着作为汉使凭信的符节这一事实可以证明,张骞从没有忘记过自己神圣的使命。不妨说,他对军臣单于的尊重和顺从,与匈奴人友善相处,包括接受娶妻和生子,都是保存自己、麻痹对方的一种策略。正是由于运用了这种策略,才使他在马邑之役后,汉与匈奴和亲关系破裂、双方争战不断的情况下,不仅依旧安然无恙,而且还让残暴而又多疑的军臣单于也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和控制。而实际上十余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窥伺和寻找可以脱逃的机会。

  机会终于来到。

  那是一次他与他的部分属吏受主人派遣到匈奴西部去放牧。他们有意一直西行、西行,终于越过了匈奴的边界!

  呵,被切断了十一年的出使旅程终于重新接上,他们以难以抑制的兴奋,继续风餐露宿,昼夜兼程西进。

  请读者切莫以我们现代人的“陆路”或“水路”等观念,来想象张骞他们所要完成的“旅程”。因为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无边无涯的沙漠和沙碛,既不知“路”为何物,又不知目的地究竟在何方。南朝江总在《陇头水》诗中曾有这样描述:“陇江万里外,天崖四面绝”;“惊湍自涌沸,古树多摧折”。沿途见不到一汪绿水,一棵青草。或许偶尔发现的一堆人畜白骨会给他们带来些微安慰,因为那至少说明多少年前曾经有过一个他们的“同路人”。不过他们绝不敢奢望在这里能遇上一个向导,需要随时警惕的倒是,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几个杀人越货的强盗来!由于史书记载缺略,我实在无法具体描述张骞一行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和危险,也许《西游记》里的八十一难可以为我们提供一点想象的依据,只是张骞他们还得加上一难:饥饿。唐僧师徒饿了可以托钵化缘;张骞沿途所经过的小国当时大多还受着匈奴控制,不被击杀已算万幸,岂敢有望供给粮水!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独特的求食之道。随行的堂邑父能拉一张十二石筋角硬弓,且箭无虚发,弓弦响处,不是飞禽落下,就是走兽倒地,连毛带血,好歹也能饱餐一顿。遗憾的是,在此绝域之地就连鸟兽也难得见到,因而还是活活饿死了好些同伴。《汉书》的《张骞传》虽然没有直接记载,《李广利传》却记有这样的话:“汉使数百人为辈来,常乏食,死者过半。”——让我们永远记住两千多年前这些默默地倒在通向西域路上的无名先驱者吧!

  如此辗转跋涉了数十天后,这支疲惫已极、饥饿已极的队伍,终于越过葱岭,跨入大宛国国界,来到了处处飘逸着葡萄酒清香的大宛国国都贵山城。

  当一个个瘦骨嶙峋却依旧颇有神采的异邦男人出现在这座酒城街头的时候,西域人第一次亲眼目睹了称之为“汉人”的人。后来他们称这些人为“汉子”,再后来又称为“好汉”。

  大宛国王对汉的富庶、广大早有所闻,因而对张骞的到来非常欢迎。国王询问来意,张骞就把奉汉天子之命出使大月氏,途经匈奴被羁留又伺机脱身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请求道:如今来到贵国,恳请大王派人导引至大月氏,若能完成使命得以返汉,汉天子必将重谢大王。大宛国王一口答应,当即签发牒文,并为之配备翻译,随同前往。由大宛出发,中间经过康居国,便来到大月氏。谁知真所谓沧海桑田,世事多变。此时的大月氏已非当年的大月氏,致使张骞十余年来一直牢记在心的那个劝说大月氏与汉联盟共同对付匈奴的使命,落了空!

  原来匈奴攻破大月氏,又将他们国王的头颅做成酒器,那还是冒顿单于和老上单于干的事,离此时已有好几十年。大月氏原居于敦煌、祁连一带,国破君亡后,大臣们就立已故国王夫人为王,除少部分人仍留原地称小月氏外,其余全都西迁,其间自然也是历尽艰险,最后来到葱岭以西的妫水流域,将原来居住于此的“民弱畏战”的大夏国征服,然后定居了下来。这里水草肥沃,物产丰茂,又无敌寇侵扰,民众得以安居乐业,因而大月氏国王既不愿再东还,也早已淡忘了报仇雪耻的事,任凭张骞如何劝说,就是不愿同汉联合而再去与匈奴对抗。

  张骞在大月氏居留一年多,利用这段时间,考察了当地的风土人情,了解了有关西域诸国的种种见闻和传说,然后率众踏上归程。鉴于来时的遭遇,这回决定不再走原路,改为沿南山,即沿今塔里木盆地和柴达木盆地南缘,经由羌族地区返回。以为这样可以避开匈奴,谁知这一地带此时也成了匈奴势力范围,张骞一行人竟再次落入匈奴之手!

  也算是因祸得福吧,由于又一次被羁留,张骞才得以与匈奴妻子重逢;但也有不幸:该有八九岁的儿子却已经夭亡。

  又过了一年多,即武帝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军臣单于病故,他的弟弟与太子为争夺王位而相互攻杀,王庭大乱。张骞乘机携妻与堂邑父一起逃出,回到了阔别十三年的长安。去时随行有一百多人,归来只剩下堂邑父一个忠实的伙伴。

  张骞出人意料的归来和他那神秘奇异的经历,引起了武帝和满朝文武的极大兴趣。在一次朝会上,张骞将自己沿途的见闻和在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等国的亲身经历,以及收集到的有关西域的种种知识和传说,向武帝和诸位大臣作了详细禀报。朝堂上不时发出一阵接一阵的惊叹。人们兴奋地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了一个实际存在的西域,而这个实际存在的西域要比原来想象的更为遥远、更为广阔,也更为神奇。从这时开始,西域成了未央宫内外人们谈论的热门话题:

  ——呵,原来西王母真的有!张骞说的,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条枝国,国中有片连鸿毛也不能浮的“弱水”,那里的长老们都说,早先就有人见过西王母,只是他们之中谁也没有见过。

  ——大月氏再向西几千里有个安息国,国中通用的是用银子做成的圆钱,圆钱的正面居然刻着他们国王的头像!更为奇怪的是,他们写字不用竹简,用皮革;不是从上到下一行一行写,而是从左到右一行一行写!

  ——你知道吗?有一种鸟生的蛋有瓮那么大,有一种象能让人骑了去打仗。有个大宛国能用葡萄造酒,存放几十年还清香扑鼻。有个地方的人,长得凹目高鼻、青眼红发。还有一种黎轩人,会脚踩尖刀、口喷焰火,明明五花大绑着的,说声变,自己就脱了出来……这天下真是无奇不有啊!

  张骞带来的这些见闻,极大地扩展了汉人眼界,西域这个原先大半出自想象的地理概念,也一下变得充实、鲜活同时也迷人起来。后来司马迁写《史记·大宛列传》第一句话就是:“大宛之迹,见自张骞。”班固写《汉书·西域传》也一开头就说明:“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

  因初通西域之功,武帝拜张骞为太中大夫,封堂邑父为奉使君。

  但很显然,张骞并不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使命,他在企盼着能再次出使的机会。

  张骞在大夏时,曾看到有产于汉的邛地竹杖和蜀郡细布,问了问才知道是商贾从大夏东南数千里有个叫身(yuán)毒的国家那里辗转贩运过来的。由此得到启发,以为去西域应当还有一条远离匈奴势力的西南线可走。他向武帝提出了尝试走这条新线的建议。武帝以为可,组织人员分四路出访。但因那时西南诸夷都还没有臣服于汉,四路使者有的被阻拦,有的被隔绝,有的甚至被杀害。尝试没有成功,只好暂时作罢。

  张骞回到长安后的这段时间,恰好是大将军卫青和骠骑将军霍去病接连受命出击匈奴,并多次获得重大胜利的时候。在尝试经由新线进入西域失败后,武帝任张骞为校尉,让他充分发挥熟知匈奴地形地势和水草所在的特长,随同卫青一起出征。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张骞因向导有功被封为博望侯。但在后来一次随李广同出右北平与匈奴的交战中,李广被围,而张骞之军则迟到了两天,贻误战机,依律当斩。后按规定交付了一笔赎金,才得以免为庶人。庶人就是平头百姓。官职没有了,侯爵也没有了,这在那个男儿皆以功名为生命的时代里,该是一件极痛苦的事。不过张骞也在这段经历中看清了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显然带兵打仗并非他的强项。他渴望能再次出使西域,即使为此付出生命也以为是死得其所。

  一次武帝又向他问起西域诸国的奇闻异事。张骞知道此时武帝心目中的头等要事还不是西通西域,而是如何征服匈奴,因而就将通西域与征服匈奴的战略目标联系起来,乘机进献了一个“断匈奴右臂”之策,具体实施的办法就是派使节去联合西域的一个国家——乌孙。

  张骞献此策时的说词,可见于《史记·大宛列传》。张骞说乌孙原是匈奴西边的一个小国,乌孙语称国王为“昆莫”。如今在位的昆莫,有一段神奇的身世和经历——

  昆莫之父,匈奴西边小国也。匈奴攻杀其父,而昆莫生,弃于野。乌嗛肉蜚(同“飞”)其上,狼往乳之。单于怪以为神,而收长之。及壮,使将兵,数有功。单于复以其父之民予昆莫,令长守于西域。

  读这段文字,不由使人想起周的先祖弃的身世。同样的刚出生就被丢弃于野,同样的受到鸟兽的庇护:“马牛过者皆避不践”,“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史记·周本纪》)。这究竟是偶然巧合呢,还是有意为之?我以为“有意”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张骞有意将乌孙昆莫身世神秘化的目的,就是要引起武帝的兴趣和关注,进而采纳他的遣使出访联合乌孙之策。

  张骞接着说,乌孙昆莫其实是个极有心计的人,尽管匈奴单于对他有养育之恩,但他并没有忘记杀父之仇。后来他收养其民,攻占近旁小邑,很快就有了数万士卒。这样到匈奴老单于一死,他就率众从原来居住的敦煌、祁连一带向西远徙到伊犁河流域,从此脱离匈奴,再也不去朝会。新继位的匈奴单于发兵往击,却总是无法取胜;这时又想起了当年昆莫出生时那个神奇的传说,以为他有天神相助,就不敢再去攻打。如今的乌孙已拥有六十余万人口,在西域已可号称强国,与匈奴只是还保住着一般的“羁属”关系。依据此种情况,张骞建议说:蛮夷之俗都是贪恋汉地财物,乌孙也不例外。如果能以重币厚赂乌孙,还可考虑选一公主嫁与昆莫,那么便不难使乌孙东迁而重返他们的故地,并与汉结为兄弟。这么一来,就等于砍断了匈奴的一条右臂。再说汉与乌孙一旦联合,乌孙以西的大夏等国就会相继仿效,连袂来朝,到那时,西域之地就都将成为汉天子的外臣了!

  武帝对这一建议颇为赞赏,即拜张骞为中郎将,组织了一个三百多人的使团,携带大量钱币和丝织品以及数以万计的牛羊,出使乌孙。使团还特地配备了多位副使,与主使一样授予符节,以便抵达乌孙后,可同时出访四周诸国。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张骞率众出使。今非昔比。在卫青和霍去病的接连攻战下,匈奴被迫退居漠北,河西走廊已为汉所控制,因而第一次出使时那种可能遭受匈奴军袭击的担心以及断水断粮的困境,已不复存在。这支仗着汉节的队伍一路浩浩荡荡,不到一个月就顺利抵达了乌孙国王都赤谷城。

  在进见乌孙昆莫时,发生了一个插曲。原来这位传说曾经有过神奇身世、此时已是老迈年高的昆莫,可能夜郎自大惯了,受礼时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侍者代为收下。张骞觉得作为大汉帝国使节,岂可受此轻慢!便庄重地说:此礼为汉天子所赐,大王须亲自拜受;若不亲自拜受,则当归还礼物!老态龙钟的昆莫先自一阵惊愕,后来还是慢慢走下王座,跪拜受礼。

  插曲很快过去,昆莫已对汉使显出了应有的尊重。但当张骞提出乌孙若能返还故地,则汉将遣公主嫁与昆莫为夫人,并结为兄弟,共同对付匈奴时,昆莫却只是摇头苦笑。原来老国王这些日子正被传位问题弄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谈论对付匈奴的事!

  昆莫有十余子,长子懦弱,而中子大禄刚强。昆莫立长子为太子,大禄不服,拥兵万余骑,自居于一处,俨然国中之国。偏是太子短命,弥留之际,苦苦恳求父亲定要立他儿子岑陬为太子,老昆莫答应了他。大禄得悉大怒,联合诸兄弟,图谋攻杀岑陬。昆莫为保护孙子,发给岑陬一万多骑兵,让他到别处居住;自己也留万余骑,用以自卫。这样乌孙实际上已一分为三。在这种情况下,老国王又感到难以摆脱匈奴的控制,加上对汉的国力并不了解,又路途遥远,鞭长莫及,所以宁愿重新服属于匈奴,也不想与汉联合。

  张骞知道不可勉强,只得暂缓。在这期间他做了两件事:一是安排几位副使分别去出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罙等国;二是自己留在乌孙,说服昆莫能派使者随同他去长安,以使乌孙对汉有更多的直接了解。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乌孙派出数十名使者,以及翻译、向导护送张骞返汉;随送良马数十匹,作为对汉的回礼。

  乌孙使者在长安受到隆重接待。他们亲眼看到了汉帝国的富庶和强大,回到乌孙作了禀报,昆莫对汉有了更多的敬重,从而开始由服属于匈奴渐渐转而与汉通好。

  同在这一年,武帝拜张骞为大行令,专管接待四方来客。此时张骞在周边国家中已享有很高信誉,因而这对他该是一个很理想的职务。不幸的是,仅仅过了一年多,张骞就带着没有能亲眼看到西域完全开通的遗憾,病卒于大行任上。

  又过了一年多,张骞在乌孙时所派遣的那些使者相继回到长安,随同他们一起来汉的,还有遥远的西域诸国的友好使者。武帝有意特许这些使者随同自己巡行海上及诸大都城,出珍奇异物,造酒池肉林,让客人遍观,并大行赏赐,以显示汉之富庶和强大。各国使者回去后自然纷纷夸说,“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汉书·张骞传》)!

  对张骞的通西域之功,《史记·大宛列传》用了两个既有动作感又极具形象的字:“凿空”。《史记索隐》说:“谓西域险厄,本无道路,今凿空而通之也。”

  “西域”是一个相对的地理概念。对于生活在地球东部的人类而言,它是西域,而对于生活在西部的人类来说,它就成了“东域”。“凿空”这西域或东域,应是人类早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渐渐开始萌发的一个共同愿望。据林剑鸣《秦汉史》载录,希腊人早就曾试图寻找从西方通向东方的道路,更早还有巴克特里亚国王欧多台墨斯也曾几次派遣探险队设法到中国来,遗憾的是都没有最后成功。又据报载,在张骞从西域回来向武帝奏报时提到的姑师即今新疆吐鲁番地区,新近发现了千余座洋海人墓葬,已经发掘出五百多个洋海人头骨,经初步测定绝大多数为典型的欧罗巴人种(见《海洋发现:东西方文明凿通在丝路之前》,载2007年2月1日《南方周末》)。这些记载都说明,张骞“凿空”西域或东域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不仅是中华民族的,也是全人类的。张骞曾被武帝封为博望侯,名符其实,他是中国古代“博望”世界的第一人。二度出使西域,前后费时十九年,战胜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用自己的双脚踩出了一条国际通道。张骞去世后,由长安出发的汉使一批接一批,多者数百人,少者也有百余人,他们皆称“博望侯”。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当时“博望侯”这个称号不仅是勇敢、坚强和毅力的标志,也是大汉帝国公信力的一种象征,它可以“为质于外国,外国由此信之”(《史记·大宛列传》)。

  我在《大秦帝国》的《结语》中,曾把世界各民族的自身发展和促进全人类发展,比作行星的自转和公转,居住于世界各地的各个民族,他们最初的贯通全球的相互交往有待于首次公转周期的完成。公转的动力来自各个民族,主要是当时处于先进行列的民族。接着我说:

  经过夏、商、周三代,特别是春秋、战国、秦这个特殊历史时期的熔炼,中华民族已经跻身于世界最先进的民族之列,与希腊、罗马、埃及、印度等一起,成为古代世界文明史的几个主要动力源。正是在各个动力源的驱动下,民族“行星”们不久就将联合完成首次“公转”周期,于是不同肤色的手第一次相握在一起。

  当大秦帝国落下帷幕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激动人心的时刻,已不远在望。

  由于以张骞为先驱的这条联结欧亚大陆的国际通道的开辟,武帝后期的汉人已经可以自豪地宣布: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

  这条国际通道后来的发展和它在世界文明发展史上所起的作用,本书《引言》已作了简略介绍。因其首先由中国人开通,又以输出中华文明的象征物丝绸作为特征,故被20世纪德国学者弗迪南德·范李奇索芬命名为“丝绸之路”。

  三个汉家女子在乌孙先后同唱了一台戏

  张骞第二次出使是以乌孙为目的站,几位副使对远近多国的出访又以乌孙为出发站,因而不妨说乌孙是张骞“凿通”西域的基地。但这个基地并不稳固,后来事变连连,麻烦多多,为此我不得不再续写一小节;又因事情大多牵涉到三位女性,所以起了这么个似乎难逃媚俗之嫌的节名。

  事端又是由匈奴引起的。

  听说乌孙与汉通好,伊稚斜单于大为光火,声言要发兵攻灭乌孙。老昆莫害怕了,乌孙原本就不是匈奴对手,加上如今国内祖孙三代不和,兵力一分为三,还如何敢与单于铁骑抗衡!召来大臣商议,那几个到过长安的齐口盛赞汉帝国强大,于是一致决定不如索性归附于汉。当即派出使者,致辞汉天子,愿如前博望侯张骞所言,尚汉公主为夫人,并与汉结为兄弟,共同对付匈奴。

  由高帝时刘敬提出的以出嫁宗室女为主要内容的和亲之策,在高、惠、文、景时各施行过一次,和亲对象均为匈奴,规定每年还得向匈奴赠送絮缯酒食等物,实际带有“纳贡”性质。武帝对匈奴“深入穷追二十余年”(《汉书·匈奴传》),和亲之策自然早已束之高阁。这回由乌孙重新提出,与当年匈奴那种常常带有要挟性的要求不同,由老昆莫使者传递出的是一种求助和友好的信息。武帝命群臣廷议此事,众人以为可以应允,但须依礼先由乌孙行聘,然后才可下嫁公主。老昆莫得悉后,立即送来骏马千匹,作为聘礼。接下去的难题该由汉方来回答了:选谁去嫁给一个已是老迈年高的蛮夷国王好呢?此前四次和亲,名义上所嫁均称汉公主,实际除景帝时那次为真公主外,其余皆以宗室女或家人子代替。武帝虽有五个公主,自然也绝不会让她们之中任何一个远嫁蛮荒之地的,他选中的是刘建的女儿细君。刘建是景帝之孙、江都王刘非之子、武帝之侄,曾嗣封为江都王,后因谋反案发而自杀(见六章四节)。照此说来,细君幼年曾是翁主,但此时已失去了这种资格。武帝依先例赐细君公主名号,并赠予乘舆服御等物,还有随从及宦官等百余人,浩荡西出阳关而嫁。谁知匈奴乌维单于获得这一信息后,也匆忙打扮了一个女子送向赤谷城,抢着要做乌孙国王的岳丈。这下老昆莫作难了:两位夫人同时送上门来,叫他如何是好呢?汉远而匈奴近,思虑再三,还是只好慑服于匈奴压力,尊匈奴女子为左夫人,而以汉细君为右夫人。乌孙与匈奴同俗,皆以左为尊,右为卑。

  但对自幼生长在汉宫的细君来说,她的屈辱和痛苦,又岂止因被胡妇排挤而只做了个右夫人这一点呢?

  举目无亲,语言不通;衣食住行全都无法适应。有首乐府《胡笳十八拍》相传为东汉末年曾在战乱中为匈奴所掳的蔡文姬所作,文中对一个汉家女子在异邦所受种种苦难细致入微的描述,几乎就是细君痛苦内心的真实写照:“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国失身兮不如无生。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膻为味兮枉遏我情。鞞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最使细君难堪的还有那个可以做她祖父的老昆莫竟成了她的丈夫!不得已,只好自筑一庐,通常情况下总是孑身独居。

  为了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异域生存下去,有时还要与老昆莫一起,置酒设食,宴请王室宗亲,达官权贵。在那种情况下,她不得不强颜欢笑,又故作慷慨,将临行时武帝赏赐给她的那些金银币帛,全数转而赏赐给了他们。

  一日偶尔到穹庐外走走,看到一对黄鹄在天空轻盈飞过,又缓缓向东天飞去。呵,那遥远的天幕之下,有个曾经做过江都国都会的广陵,那不就是她呱呱出世的故土吗?蓦地,那一绺已经折磨过她无数个日夜的思乡之情又袭上心头,于是一首《黄鹄之歌》便带着血泪喷涌而出——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汉书·西域传》)

  《黄鹄之歌》传到长安,武帝读后也起了怜悯之心;但为着帝王大业,却又只好忍心看着他的侄孙女儿去充当牺牲。此后每隔一年,武帝总要派人送些帷帐锦绣一类物品去,向细君表示一下他的慰问。

  当老昆莫自知不久人世时,竟给细君留下了这样一道遗命:再嫁岑陬!

  说起来,“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汉书·匈奴传》),这本是匈奴、也是乌孙的习俗,不足为怪;但在来自号称礼仪之邦的华夏中国的细君看来,要她再嫁给本属于她孙子一辈的岑陬简直是禽兽之行,如何忍受得了此等奇耻大辱!她修书一封派人驰报武帝泣求免嫁,武帝的答复却是:“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汉书·西域传》)

  为了“共灭胡”,孤弱无助的细君还能说些什么呢?她不得不再次作出牺牲,待老昆莫死后,其孙岑陬嗣位,再嫁与新昆莫为夫人,后生有一女,取名少夫。不久,这位远嫁的汉家女子便因病在悒郁中离世。

  岑陬上书汉天子,请求再尚公主,武帝允准。这样,这一小节节名中提到的第二位汉家女子,便应召登场。

  她叫解忧,是七国之乱领头人之一的楚王刘戊的女儿。叛乱被平息,刘戊自杀。解忧的命运遭际几乎与细君完全相同:先为翁主,继而因父亲谋反自杀之故而失去了翁主资格,后来又因被作为和亲筹码而得以赐号公主,两人前后相继嫁了同一个异邦男人——岑陬。

  解忧来到乌孙,才知岑陬还另外娶了个匈奴女子,并生有一子,叫泥靡。更为不幸的是,岑陬竟是个短命郎,当他将要撒手离世时,儿子泥靡才学会爬地,因而不得不将昆莫之位传给当年曾与他争过太子之位的叔父大禄的儿子翁归靡,同时与宗室诸贵人立下约定:待到泥靡一长大,就得把昆莫之位归还给他。

  翁归靡继位为昆莫,自号肥王。依乌孙习俗,解忧又只好再婚,做了新昆莫的夫人。肥王同样娶有一匈奴女子,并生有一子,叫乌就屠。但肥王与解忧却生有三男两女,可谓人丁兴旺。这些有着二分之一刘汉血统的子女相继长大后,有的封王,有的嫁与乌孙王族,这样在乌孙上层的亲汉势力又有了很大的增长。其中长女弟史,长得灵聪娟秀,解忧尤为喜爱,为使她受到更多的华夏文化熏陶,命人陪送赴长安学习弹奏古琴。不料路过龟(qiū)兹时,被对弟史倾慕已久的国王绛宾盛情留住。后征得解忧允许,绛宾娶弟史为夫人,并上书汉天子,愿做汉外孙女婿,永结同好。宣帝元康元年(公元前65年),龟兹国王绛宾携夫人弟史双双赴长安入朝,这也算是和亲之外的一段佳话吧!

  乌孙与汉关系日益亲密,张骞提出的“断匈奴右臂”之策至此大体实现,这自然引起了匈奴的强烈不满。于是其时在位的壶衍鞮单于便联合车师国,发兵共攻乌孙,并很快占领了车延、恶师等地。壶衍鞮向乌孙肥王下了最后通谍:速速交出汉公主解忧来,不然就要踏平赤谷城!解忧与肥王联名飞书长安呼救。本始二年(公元前72年),宣帝命赵充国等五将军分五路,共发骑兵十余万;又以当年曾随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十九年的常惠为校尉,持节发乌孙兵五万骑,东西合击匈奴。壶衍鞮单于得报迅速将人畜转移漠北,塞外一空。赵充国等五将军昼夜奔驰,好容易赶到塞外,但见孤雁落日,一片荒凉,寻找数日也难有所获。倒是校尉常惠监护的乌孙五万骑,直捣匈奴右谷蠡王庭,擒获单于叔、嫂及诸王以下男女近四万口,马牛羊驴驼七十余万头,凯旋而归,常惠也因此而受封为长罗侯。同年冬,乌孙又与丁零、乌桓联合,从西、北、东三面夹击匈奴,匈奴再次大败,死伤惨重,元气大伤,受其控制的诸羁属国随之纷纷叛离而去,曾经称雄大漠南北于一时的大匈奴,从此风光不再。

  但在助汉抗击匈奴中立下了大功的乌孙国,却也从此进入了多事之秋。

  宣帝元康二年(公元前64年),乌孙肥王向汉天子上书,表达了要将“汉外孙”也即他与解忧生的长子元贵靡立为太子的意愿,并希望能亲上加亲,让他的太子也尚汉公主。尽管在公卿大臣们廷议时,有大鸿胪萧望之等以为地处绝域的乌孙容易反复无常,不可答应;但宣帝觉得乌孙两次击败匈奴功不可没,还是应当准许。这回选的是解忧的侄女相夫。又来了个如法炮制:赐以公主之号,赠以币帛及随从,由时任光禄大夫的常惠为特使,持节送往。出嫁队伍刚行至敦煌,就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肥王暴病身亡,王室贵人们仍按照岑陬临终前立下的约定,让此时已经长大的泥靡继了位。这就是说,称之为“汉外孙”的元贵靡已经被靠了边。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把新娘送上门去,将会闹出有辱于汉的大笑话!常惠让相夫等一行人暂留于敦煌,一面飞书向宣帝奏报,一面急驰赤谷城与乌孙王室交涉。但交涉无果,只好带着这支出嫁队伍自敦煌折返长安。

  泥靡继位,自号狂王;已经嫁过两次的解忧不得不三嫁而成为狂王夫人。

  狂王残暴乖戾,引起了乌孙民众的痛恨,而痛恨最烈的则是解忧。

  解忧对狂王的痛恨是多重的。除了逼婚;除了他出自那个一度曾是她情敌的匈奴女子;更让她无法容忍的,是他抢走了本当属于她儿子元贵靡的王位!

  恨而至于极,就起了杀的念头。

  一次恰好有汉使来到,解忧就借置酒宴客的机会,预先设下武士,以掷杯为号杀之。只见武士手起剑落,鲜血四溅。以为狂王已经毙命,谁知剑锋只刺穿了肩胛,没有正中心胸。狂王一跃身,伏上马背,向王庭外疾驰而去。这边,狂王的儿子细沈瘦调集士卒将解忧及汉使围困于赤谷城中达数月之久。幸得此时汉在西域已置有镇抚诸国的都护,治所乌垒城(今新疆轮台东北),首任都护便是曾攻破车师、受降匈奴日逐王而威震西域的郑吉。宣帝命郑吉发诸国兵救援,赤谷域之围才解。

  但麻烦远不止此。

  当狂王血溅王庭那一幕正在演出之时,筵席上有一个人伺机抢先逃出,率领部分翎侯及士卒,来到赤谷城东北千余里的北山(今新疆天山山脉),做起了草头王。

  此人就是肥王与那个匈奴女子所生的乌就屠。

  乌就屠打出的旗号是:我母家是匈奴,匈奴单于定会发兵来援!这一号召还果然有效,那些不满汉对乌孙控制的人群纷纷前来归附,很快有了相当声势。乌就屠看看时机已经成熟,就派人袭杀了他的叔叔、躲避于一处疗伤的狂王,自立为乌孙昆莫。

  现在乌孙出现了两个政治中心:赤谷城与北山;一场内战已一触即发。

  宣帝根据都护郑吉所奏,采取了文武两手:一面命破羌将军辛武贤统兵一万五千,进军至敦煌,并派人转运粮草,做好随时征讨准备;一面遣光禄大夫常惠急赴赤谷城主持立新昆莫事宜,同时命郑吉请出这一小节节名中提到的第三位汉家女子来,去劝说乌就屠归降。

  这女子堪称奇绝。她姓冯名嫽,不仅生性聪慧,仪容丰丽,且熟读诗书,明习事理。她原是解忧侍女,陪嫁至乌孙后不久,蒙解忧允准,得与乌孙右大将结为夫妻。仅过了数年,居然对西域诸国的风土人情、语言文字,已大半通晓。曾多次作为汉公主特使的身份,秉持汉节慰谕邻近诸国,颁行赏赐,诸国礼敬备至,号称冯夫人。这回郑吉之所以让冯嫽去劝降乌就屠,还因为冯嫽的丈夫、那位右大将与乌就屠曾是好友,有着这层关系说话可以方便些。

  冯嫽受命,径自只身来到北山找乌就屠,对他自立为昆莫说了几句表示祝贺的话后,便猝然问道:我有一个消息来自长安,昆莫是否愿意一听?

  乌就屠说:就请讲来。

  冯嫽说:汉天子已发兵西来,由破羌将军辛武贤统领,前锋早已越过敦煌。汉军之威,向来天下无敌,远有南越吕嘉戮于海上,近有大宛毋寡头悬国门。今见昆莫如此安然,想必已有破敌良策?

  乌就屠一阵惊恐,却又故作镇静说道:纵然如此,我有北山可依,足可自保。

  冯嫽说:汉都护郑吉将军也已奉诏,随时可征发西域诸国之兵。如此东西两军齐来,将对北山造成包抄席卷之势,攻取王庭,易若反掌,昆莫犹言足可自保,岂非欺人之谈!有道祸止于未萌,危绝于无形,犹不失为人杰。惟昆莫图之。

  乌就屠服软了,说:还望冯夫人教我。

  冯嫽说:为今之计,莫若见机知退,放弃昆莫之号。如此则既可自保,又可长享富贵,足下何乐而不为?

  乌就屠踌躇半晌说:我原本也不想长做昆莫,只求能得一小小封号,也好对众位翎侯有个交代。

  冯嫽说:待我转达都护大人奏明汉天子,想来不会有何难处。

  宣帝得都护郑吉奏报,大喜,特召冯嫽入京,自问情状。见她仪态端庄,应对从容,当即授予符节,任为特使,另遣谒者竺次、期门甘延寿为副使,锦车玉马,出使乌孙。冯嫽抵达赤谷城后,即召乌就屠前来,当庭宣读汉天子诏书,立元贵靡为大昆莫,乌就屠为小昆莫,皆赐印绶。又由光禄大夫常惠为大小昆莫划定地界和各得民户之数,免致纷争。

  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解忧已年近七旬,思乡日甚,上书宣帝,愿仍回中原,归葬故土。宣帝怜而发使往迎。解忧远嫁乌孙数十年,青丝出塞,白首归汉。当年的侍女冯嫽不忘故主之情,也陪同来到长安。伴随老人回来的,还有她的两个年幼的孙儿。两年后,这位为和亲之策献出了全部青春以至生命的汉家公主,与世长辞。

  解忧去世后,至少也已该有六十好几的冯老夫人,忽而做出了一个令满朝文武都为之震惊的举动:上书宣帝,请求再次出使乌孙!

  原来她们离开乌孙时,元贵靡已死,立为大昆莫的是他的儿子、也即解忧的孙子星靡。星靡尚年幼,且生性怯懦,这让冯嫽很不放心,因而要求再次远使,去支持和佐助星靡这位有着四分之一刘汉宗室血统的大昆莫。

  宣帝深受感动,特选属官及士卒百人随送。出使之日,北宫门外举行了隆重的授节仪式。冯老夫人杖节立于车前,朝日映照着她的白发渐行渐远,送行大臣无不为之啧啧赞叹。

  冯嫽是古代中国以天子使者身份出使的第一位女性。对她此番出使的详情及其最后归宿,史书均无明确载录,想来总是功成以后,终老于西域了。我在写作过程中,对这位两千多年前的奇女子怀有深深的敬意,并认为我们应当像记住卫青、霍去病、张骞、苏武等等那样,记住这位女中英杰。当然,乌孙自分立大小昆莫后,因常常发生相争而带来了不少麻烦,诚如《汉书·西域传》所言:“汉用忧劳,且无宁岁。”但每个历史人物,只能做成当时条件允许做成的事,无法做成当时条件不允许做成的事;作为后人,我们更无权苛求前人。

  本章至此完篇,但我们对汉武帝时期的叙述,大体还只进行到三分之二。

  武帝一生都在想做成一件事,据说此事关系到汉家天子能否获得天命,因而也就关系到大汉帝国能否永固长存,高、文、景诸帝都曾想做但没有做成,使武帝大感欣慰的是,他终于做成了这件大事。

  下章首节要介绍的就是这件大事:封禅与改制。

  接下去要叙述的是,为了弥补“内修法度”、“外攘夷狄”所造成的财政上的巨大空缺而采取的一系列兴利措施。从中不难看出,武帝的内外功业之举到后期实际上已是强弩之末,处处捉襟见肘,已预示着非重新回到与民休息的轨道上来不可。

  史家公认为雄材大略的汉武大帝,晚年同样无法逃脱帝王制度固有的一个死结,即所谓接班人问题带来的困扰和折磨。在下章末节里诸君将看到,这位坚强的老人被“巫蛊之祸”重重击倒后,又如何勇敢地爬起来,采取种种有力措施,为年仅八岁的幼子弗陵顺利继位作出了周密安排。然后从五柞宫起程,怀着伤感,带着不安,向这个他统治了五十四年的大汉帝国作别而去。 大汉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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