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接班人”问题的困扰与突围
这个不好的兆头,预示着景帝后的皇权传承问题,也即我们通常所说的接班人问题,将会有更尖锐、更激烈,也更复杂的斗争。
景帝继位时已是三十一岁,虽已是子息成群,却没有像他父亲文帝即位当年就册立了他为太子那样,早为后嗣问题作出安排。偏他对弟弟梁王刘武又特别亲密,几年前一次宴饮,还乘着酒兴随口说了百年之后要把皇位传给刘武那样的话。尽管陪饮的窦婴当场作了谏阻,景帝后来也感到了自己的失言,但还是让刘武听了心旌摇摇,萌发了登上极位的非分之想。而有关此事的传言一出,朝廷大臣和后宫后妃都为之忧心忡忡,惶恐不安。
这就是我在上章末节提到的四种东宫危机中的第一种:未定型危机——君王已老而太子迟迟没有明确册立。
如果景帝死后让刘武继位,那就是夏商时代实行过的“兄终弟及”制,而非周秦以来已成定制的“父子相继”制。尽管惠帝与文帝也是“兄终弟及”,但那是在惠帝无真子而诸吕专权那样一种特殊情况下发生的,朝廷曾为此付出过惨重的代价。如今大臣们,尤其是后妃们,谁都不想再看到那种局面的重演。
人们的这种不安一直延续到吴楚七国之乱以后。现在祸乱幸而被平息了,但梁王刘武却因在平乱中立有大功声望和威势陡增而进一步激发了谋求帝位的强烈欲望。
正是在这种情势下,景帝于平乱后的第二年(公元前153年)四月采取了一项重要措施:立刘荣为皇太子,并以窦婴为太子太傅。很显然,景帝此举就是用实际行动收回了将传位于刘武的那句失言,从而断绝刘武的欲念、窦太后的希望,达到解除群臣忧虑、稳定朝野人心的目的。
这下东宫危机总该解决了吧?不,事情远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先是梁王刘武作出了令人更加不安的反应。
刘荣被立为太子,对刘武来说,就意味着他多年的梦想已成泡影。他用了种种违反礼制的僭越行为,来表示他内心的不满和反抗。请看《史记》和《汉书》的这一系列记载——
一、得自置相[及]二千石[官];
二、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扩建)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于平台三十余里;
三、得赐天子旌旗,从千乘万骑,出称警,入言跸,东西驰猎,拟于天子;
四、招延四方豪杰,自[崤]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
五、多作兵器弩弓矛数十万,而府库金钱且百巨万,珠玉宝器多于京师……
这简直已是第二个吴王刘濞、第二个东帝了!
不仅如此。令人不安的还有东宫皇太子的问题。
皇太子刘荣做了后宫争宠战中的牺牲品
刘荣的被立为太子,在后宫表面上是一片喜庆之气,暗中却有人精心谋划着杀机。
刘荣为景帝与栗姬所生,故也称栗太子。汉承秦制,皇帝正妻一人称皇后,妾可有多人通称夫人;此下还有昭仪、婕妤等等十四个等第(详八章三节)。栗姬的“姬”只是对一般女子的美称,不属后宫名号,这说明她还是一个“等外品”。但现在,这个什么名号都还没有封到的栗姬,却因得宠而其子被立为皇太子,又因儿子被立为皇太子而骤然身价百倍,再封个昭仪、婕妤什么的已提不起兴趣,她就想索性来个一步登天,去攫取万千后宫女性都在梦寐以求的那个灿若丽日的最高理想——皇后之位。可此时皇后之位是有人坐着的,她就是景帝祖母薄太后以亲上加亲的名义从娘家娶来的一个女子,先立为妃后立为后,称薄皇后。所以栗姬要如愿,先得将薄氏从皇后之位上拉下来。她的办法是一有机会就扇枕头风。景帝原本就不喜欢薄皇后,立以为后,无非是看在老祖母面上。这样到一年多后已经高寿的薄太后溘然谢世,栗姬的枕头风战术终获大胜:景帝一道诏令废去了薄皇后。从此长门宫里又多了一个孤寂、凄凉,终日以泪洗面的怨女。
现在皇后之位已空着了,栗姬就开始设法来一个捷足先登。
她有一个贵为皇太子的儿子,“母以子贵”,天经地义,因而满以为后宫之主已非她莫属。却不料就在这时,从横档里踅过一个女子来,绊住了她的双脚。
这个女子叫刘嫖,是文帝与窦太后的女儿,景帝姐姐,因称长公主,封于馆陶,又称馆陶长公主。若按寻常百姓家的人伦关系来排列,刘嫖与栗姬该是一对姑嫂姊妹。
不过开头刘嫖去找栗姬,倒非但并无恶意,还是想跟她攀个儿女亲家的。汉代惯例,娶公主者,须为列侯。长公主刘嫖下嫁的便是高帝功臣陈婴之孙、嗣封为堂邑侯的陈午。他们生有一女,便是陈阿娇。刘荣立为太子,长公主就想到要把女儿阿娇许配给刘荣,将来太子继位为帝,自己就是皇帝丈母,何等荣耀!再想想阿娇与太子,非但辈分相当,年岁也相称;而自己作为皇姐的身份,远比什么名分都没有的栗姬要高贵得多,因而她以为只要她一开口,这门亲事必成无疑!
出乎意料的是,栗姬居然一口拒绝!
栗姬之所以拒绝,并非以为这门亲事不当,而是出于一种褊隘的情绪:妒忌。
原来馆陶长公主刘嫖作为景帝的胞姐,出入后宫自然会受到众人趋奉,诸多美人、良人为求出人头地常常请她代为先容,她又是个喜欢逞能的人,少不得顺便为之荐引,在景帝面前说上几句称赞的话,她们之中有的就因而获得了宠幸。对此,一心想“三千宠爱集一身”的栗姬自然要恨之入骨了。更何况如今她已是皇太子之母,这后宫成千上万女人中有谁比得上她这般荣耀!所以这回一见刘嫖来提亲,才听了几句就妒、傲诸气一齐拱上心来,脸一板说:依我看,这门亲事就免谈了吧!
就连当今皇上也要让三分的刘嫖,如何受得了这般羞辱!一怒之下,就转身去找正在暗中与栗姬较着劲的王夫人,想与她联合起来,设法促使景帝废了栗姬这个得志便猖狂的小妇人!
说起这个王夫人,却有一段不寻常的来历。
当年尊刘邦为帝的异姓七王之一燕王臧荼,有个孙女儿名唤臧儿,自然是金枝玉叶,尊贵无比。不久臧荼谋反被杀,臧儿出逃沦为穷乡僻壤村女,谚云凤凰落地不如鸡,只得嫁与槐里人王仲为妻,生有一男两女,男名王信;一对姐妹名王娡、王姁。不久王仲因病死去,臧儿又嫁与长陵人田氏。长陵系高帝刘邦的陵邑,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是应召从各地迁徙来的,其中田氏一族即来自原先的齐国。臧儿与田氏又生有二子,一名田蚡,一名田胜。这样,这位昔日的翁主,在先后两次婚嫁中共生有三男两女,自己则在颠沛和凄惶中渐渐进入了暮年。幸得儿女们相继长大,特别是王娡、王姁姐妹俩,都出落得花容月貌,尤其是大姐王娡,风姿绰约,秀外慧中,聪灵过人。看看年已及笄,便有人来说媒,男方是同住长陵的一个叫金王孙的商人。古代商人即使富有,社会地位也很低贱,士、农、工、商,商被排在末位,要受到种种歧视。颇有心志的王娡,也只好自认命薄,嫁与金氏做了商人妇,很快生有一女,取名俗儿。忽一日,有个卜筮人到长陵来给人算命,臧儿让他给两个女儿算了算,卜筮的竟说姐妹俩将来都会大富大贵。臧儿一听喜出望外,以为一双女儿都是奇货可居,尚未许人的小女王姁自然不肯轻易再嫁,连已嫁的大女儿王娡,也迫不及待地想从女婿那里要回来。偏是那金王孙也已听到了王娡将会大富大贵的传言,死活不肯放!正当两家争吵不休之时,朝廷派人到村里来挑选良家女子了,说是要选去侍奉皇太子的。臧儿以为谋求富贵的机会果然来到,就设法避开女婿,又隐瞒了王娡已经嫁过人并生有一女的事实,将她交给了朝廷派来的官员。而金王孙作为卑贱的商人,又如何与朝官争强,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载上车子疾驶而去。后来妹妹王姁也进了宫。姐妹俩倒真像有吉星高照似的,很快便先后获得了皇太子刘启的爱幸,王娡生了三女一男,王姁生了四男。只是妹妹王姁无福消受,不久便因病离世;而姐姐王娡则在刘启登上皇位后,获得了一个仅次于薄皇后的名号:王夫人。
这就是王夫人的来历。
有道“女无美恶,入宫见妒”(《汉书·邹阳传》)。所有被选入宫的女性,无一例外地都将在不断地相互争宠中消耗尽自己全部青春以至生命。若与单凭以色相邀宠于景帝的栗姬相比,王夫人的高明处,在于她更多地使用了特意做出来的贤淑和谦恭,还有深藏不露的心计。她自然也知道“母以子贵”的道理,因而在三女一男中,她重点把宝押在一男上。巧的是这个初名彘儿、后改名为彻儿的男孩子,恰好是在景帝即位那年(公元前156年)降生的。那天景帝到猗兰殿产房来看这个新皇子,王夫人红着脸小声说:陛下,你说怪不怪,臣妾发觉怀上彘儿那一夜,梦见有个太阳落到怀里来呢!
景帝先一惊,后一喜,说:呵,这可是个贵兆啊!
王夫人装作还有几分不信说:真的吗?心里却在暗暗庆幸:这个用她智慧化生出来的神话,已经产生了效果。
这样到景帝立长子刘荣为皇太子时,年仅四岁的刘彻也被立为胶东王。
王夫人平日对宫女较为温和,有时还说上几句体恤的话,所以随处都有愿意为她效命的人。也因为这,后宫种种外长里短的隐秘消息她都能及时获得,但她从不外露,只是默默记在心里。
刘嫖去找栗姬她知道,后来碰了钉子她也知道。现在王夫人就等待着这位想必已是憋了一肚子气的长公主的到来。
听到椒房外传来了环珮的叮当声,王夫人立刻起身出去笑脸相迎,然后施礼;然后让坐;再然后接过内侍端来的香茗双手奉上说:请姐姐慢用。
刘嫖刚大大咧咧就座,就开始没遮没拦地大骂栗姬。王夫人侧过身小声嘱咐内侍去关好门,然后细细听着,应着,却不作任何过激表示,反而不时温和地劝上一句两句。刘嫖一通发泄过后,气已全消。啜过一口香茗,张开桃花般笑脸,说起了想把女儿阿娇许配与刘彻的事。王夫人心里欢喜不尽,嘴上却说:阿娇这孩子天生将来要做皇后的,如今荣儿已立为皇太子,嫁与他正般配。我那彻儿,只怕高攀不上呢!
这使的原是激将法。
刘嫖一听又嚷了起来:历朝历代,储君废立原本就是常事,彻儿为何就不可以做皇太子呢?她栗氏不要以为儿子立为太子自己就可以做皇后了,有我这个大姑在,事情还很难说呢!
王夫人赶紧移席近前,压着嗓音说:我的好姐姐,你就不能小声点吗?况且像立太子、立皇后这样的事都是国家大典,得由皇上和诸位大臣商量了才能定的,我劝姐姐还是少去费心的好。
刘嫖说:皇上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这个姐姐的话,他会不听吗?
王夫人连连点头说:嗯、嗯,这倒也是。只是这样的事急不得,得慢慢来。
刘嫖说:那是当然的。急火熬不成稠粥嘛,我才不傻呢!
姑嫂俩就这样在轻松欢快的交谈中,不仅结成了倒栗联盟,还定下了一桩儿女亲事。
景帝相继从王夫人和刘嫖嘴里得知了这门亲事,也很高兴,只是觉得阿娇还比刘彻长了数岁,不知儿子自己是否喜欢。一次诸儿在戏耍,刘嫖见景帝恰好也过来,便有意将外甥子抱过来置于膝上问道:彻儿想娶媳妇吗?才六七岁刘彻居然回答说:想!刘嫖逐个指指近旁一群宫女问他喜欢谁,刘彻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又指指自己的女儿说:娶阿娇可好?刘彻高兴得拍着手说:好,甚好!若得阿娇姐姐为妇,当造金屋贮之!话音刚落,近旁的人已都笑作一团。景帝也在笑声中认可了这桩亲事,双方正式缔结了婚约。
刘嫖、王夫人既已成了亲家,自然越发亲密,联起手来共同对付栗姬。栗姬也不肯示弱,加紧施展她在温柔乡里的功夫,从感情上拉拢景帝,催促早早立己为后,以为只要登上后宫极位,就是有十个刘、王也奈何她不得!日子一久,景帝也有了要立栗姬为后的意向。刘嫖急了,进进出出不断去找景帝说栗姬的坏话,还说栗姬会用邪术,每次在后宫与诸姬聚会,就吩咐侍从在背后诅咒与她有仇怨的人,让她们一个个不得好死。刘嫖说:皇上,你可要三思呀!像她这样居心刻毒的人,怎么可以立为内主、母仪天下呢?
景帝听后起了疑心,对栗姬开始换了一种检点的目光。
人其实都是经不起检点的,只要你细细一检点,就会发现浑身的毛病。渐渐地,景帝觉得栗姬的行为总是叫人捉摸不定,这使他有些不放心起来。一次去栗姬宫内有意试探着说:我百年后,诸姬和她们所生之子,你都要善待他们,切切不可忘了我的嘱咐!说完在一旁细细看着她的反应。栗姬竟是半晌不语,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忽而气鼓鼓地说:陛下只是要臣妾将来善待他们,可为何不问问,他们如今是如何对待臣妾的呢?
景帝没有听完就起身出宫,从此开始疏远栗姬。
看到栗姬失宠,王夫人和刘嫖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姑嫂俩一面暗暗庆贺自己的胜利,一面再接再厉设法将刘彻推举到皇储的位子上去。刘嫖每次见到景帝,总是对刘彻这个小女婿夸个不休,说他如何聪灵俊秀,如何通古识今,如何孝悌友爱。景帝这时也想起了王夫人说起过的那个梦日投怀的吉兆,渐渐有了改立太子的意向。
看看火候已到,王夫人便使出了早已思量好了的一计。她让她的心腹去对掌管礼仪的大行令说,后宫不能无主,应当奏请立栗姬为后。秉性笃实的大行令哪会想到是计,还以为王夫人毕竟与诸姬不同,恭谨谦和,能识大体。于是在一次早朝时出班启奏道:古训云,子以母贵,母亦以子贵。如今皇太子已立,皇太子母却尚无名号,臣以为当立为皇后。
不料一语未了,景帝即厉声怒斥道:这样的大事,岂是尔等所宜言!喝声拿下,竟将大行令下廷尉论罪!
此事发生在景帝前元七年(公元前150年)十二月。
景帝的这一举动,无异向朝廷上下传出了一个信号:皇上将另立太子。
群臣很快读懂了这个信号,知道东宫已出现变更型危机。
所谓变更型危机,是我在三章末节中列出的四种东宫危机中的第二种。它的出现,通常会引起文武百官和后宫后妃极大震动,有时还会形成势均力敌的两派,出现激烈的争夺以至血腥拼杀。但从《史记》、《汉书》的记载看,这一回却表现得相当平静,仅有丞相周亚夫和作为太子太傅的窦婴作了几次谏阻,均无效。此种情况说明:一、景帝地位相当稳固,其举措颇得多数大臣支持;二、太子刘荣还没有形成相应的政治影响,其母栗姬又少有同情者。
景帝经过这一番投石问路,接着就从同年正月至四月,先后颁发了三道诏令:
废皇太子刘荣为临江王;
立胶东王刘彻为皇太子;
立王夫人为皇后。
从表层看,这三道诏令似乎是景帝在大行令的那个不识时务的奏议的刺激下,冲冠一怒的结果;但如果联系前后行事那就不难看出,他对此不仅有过深思熟虑,而且态度也十分坚决。这位正在走向晚年的刘汉四世皇帝,与他既是庶出、又由大臣拥立,因而总是小心翼翼的父亲文帝有很大不同,他张扬、严苛,颇具心机而又有决断。从这时起,他自认为他的最高使命就是选定一个他理想中的皇权继承人,以确保刘汉皇统得以永世长存。任何胆敢阻挡他这样做的人和事,都将无情地被除去。
三道诏令对我们正在叙述中的三个女人来说,无疑作了这样的宣判:刘、王倒栗联盟获得全胜,曾经斗倒过薄皇后的栗姬彻底失败。于是这位可叹复可悲的宫庭弃妇,不久便在无尽的忧愤中含恨死去。栗姬兄弟等栗氏亲属也因受到牵连而被诛杀。
我猜想读者诸君更为关心的,大概还是从宝塔顶上突然被抛掷下来的废太子刘荣吧?
是的,这个最多也还只有十来岁的少年完全是东宫危机中的牺牲品,他的遭遇是令人同情的。当他乘着用四匹足力下等的马拉着的传车,从长安出发,一路颠簸驰向临江国的时候,我们无法猜想他会有怎样一种心境。临江国仅有一郡之地,其国都为位于长江之畔的江陵,即今湖北江陵县。刘荣在这座背山临水的古城里做了两年多小国王,对百姓还算仁爱,辖境内也还太平,只是远离京都,不免寂寞吧,想寻出点事来热闹热闹,就命人扩建宫殿。汉初高帝、惠帝、文帝、景帝时,先后分别诏令各郡国建立太上皇、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之庙,并按时享祭。刘荣在扩建时,因宫外再无余地,不得不占用了附近太宗文皇帝庙墙外的一片空地。不料被人告发,景帝下诏急征刘荣入京。刘荣不敢抗命,即日在北门外设帐举行祖祭。礼毕刚要起程,忽听得豁喇一声巨响,所乘之车倒覆了,一察看,车轴已折为两截。众人不由惊恐起来,赶紧另换新车。来送行的江陵父老望着远去的车马担忧地说:我们的国王啊,怕是有去无回了呢!
刘荣到了长安,即被交付掌治京师治安的中尉论罪。原任此职的是为人厚道的卫绾,景帝以为他过于心慈手软,不适宜办理此案,暂时让他告免归家,特将以酷烈著称的郡守郅都调来接任中尉一职。郅都执法严苛,不避贵戚,铁面无私。济南郡有氏大族三百余家,横行乡里,无人敢治。景帝命郅都去做郡守,那些豪猾见了他一个个吓得双脚发抖,一年后就大治,因而人们给了他一个绰号:苍鹰。如今刘荣这只细皮嫩肉的雏鸡已被置于苍鹰的利喙之下,结果可想而知。强烈的求生欲望驱使着刘荣想给景帝写一封信。那时的信是写在简牍上的,不仅需笔,还得有刀。刘荣恳求狱卒行个方便借给他一副刀笔,郅都却下令不许。后来幸得原为太傅的窦婴来监探望,私下为他带来了书写用具,这才让他写就了一封求救信,并由窦婴带出。从这时起,刘荣虽然仍要忍受没完没了的刑讯煎熬,却总还有一线生的希望在鼓舞着他,因为他相信曾经那样爱过他的父亲见信后不会不向他伸来救援之手。后来的事实却是:尽管景帝确实收到了儿子的求救信,却不作任何表示。在狱内苦苦等盼中的刘荣,终于从一连串的失望跌进了绝望。他解带悬梁,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史家记载此事后附了一句:“葬蓝田。燕数万衔土置冢上,百姓怜之。”(《史记·五宗世家》)
此案留给后人的一个疑问是:景帝明知亲生儿子已处于绝境,却为何“见死不救”?
若要论罪,刘荣因扩建宫殿而占用太庙之地,比之于当年晁错为通走道而凿太庙外墙,应该要轻得多,那景帝为何对晁错是那样宽容,而对刘荣却非置其于死地不可呢?
其实,刘荣什么罪也没有犯,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就是他曾经被立为太子。一个废太子的存在,对新立的太子,以至将来的新皇帝,都被视为一种威胁。所以刘荣必须死,早在他被废时就决定了的;只是何时死、如何死,尚待事态的发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皇帝也是人。可以想见,景帝将刘荣交付郅都去论处时,特别是在读到儿子从狱中发出的那封哀哀乞求的呼救信时,内心不可能没有痛苦,而且会是极大的痛苦。从这个意义上说,皇帝行事其实也不是完全自由的,他不能不受到帝王集权制度某些基本规律的制约。这些基本规律迫使他懂得:作为皇帝,他必须把刘姓皇权的永固看作是至高无上的,儿女私情是从属的。他只能作出这样的选择。
但深居东宫,而又双目失明的窦太后却偏偏只看重儿女私情。一听孙子刘荣被害,老人嚎哭着,叫嚷着,定要杀了中尉郅都。景帝含糊答应,暗中却设法徙任郅都去做雁门太守。雁门为北方要塞,匈奴兵对郅都那种霹雳雷电般的威风早有风闻,一听他来镇守,吓得纷纷却退,不敢再来进犯。但这一消息传到宫里,窦太后却因得知郅都依旧活着而勃然大怒,严厉斥责景帝因何违抗母命,这回非要见到郅都脑袋不可!景帝为了安慰母亲,只好再赔上一条人命:忍痛斩杀了号称苍鹰的郅都。
在年方七岁、孺齿垂髫的小刘彻入主东宫的那些日子里,皇室女人中笑得最欢畅的肯定是馆陶长公主刘嫖。从策划变更危机到废旧立新,她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因有这份功劳,后来刘彻继位为武帝,又做了她的女婿,这就让她有了在人前夸耀不尽的特殊身份。只是她自己的婚姻却似乎并不那么美满。其夫陈午后因病死去,这位寂寞难耐的皇姑便在自己宫中养了个被《汉书》称为“姣好”又“温柔”的小情人董偃。为使武帝承认这桩畸形的情爱,已是五十开外的刘嫖,还演了一出粗衣光脚充当下人的苦肉计,十分滑稽。不过要请读者鉴谅的是,这里只好略而不说了,好在《汉书·东方朔传》有详录,有兴趣的读者不妨找来一读。现在,还是让我们赶快接上景帝末年皇位传承的话题,因为一场更激烈的血腥搏斗已经开始。
为争皇位,梁王刘武陷入了尴尬的人生
上一小节说到,景帝的三道诏令是在正月与四月之间先后发出的,这也就是说,在废刘荣与立刘彻之间有着两到三个月的空档。这就是说,东宫的危机已由变更期转入空缺期。一个空着的皇太子之位,给满朝文武带来的是惶恐和不安,而对皇室男性中的一些人来说,那是一个多么强有力的诱惑啊!
景帝有十四子,加上他们的母族和妻族,想争夺这个太子之位的,肯定会是一支很大的队伍。但因史著并未留下记载,我自然也不敢妄测。此下单说自认为最有资格继景帝而立的梁王刘武。
刘武知道这已是他最后一搏。机不可失,时不我待。他把善出奇计妙策的公孙诡、羊胜等人召来商议,经过一番谋划,以为由他本人去向窦太后婉言恳求,再由窦太后向景帝提出最为稳妥。于是便发生了下面这样一个以为功成在望、结果却是弄巧成拙的故事。
那是窦太后在她所常居的东宫长信殿的一次家宴上。酒过三巡,太后对景帝说:我已年迈,来日不多,这会儿就把武儿托给你这个当兄长的了。有一句话你要记住:商道亲亲,周道尊尊,从礼法上说是一样的,都可以通行。
景帝闻言,慌忙避席跪受道:谨遵慈命!
宴罢回到未央宫,景帝不由心事沉重起来。他知道所谓“商道亲亲”就是商代实行的是“兄终弟及”,所谓“周道尊尊”就是周代实行的是“父子相继”。母后说这个话,无非是要他让弟弟刘武来继位。但此事关系重大,岂可贸然施行。可母命又难违,得有个交代才好。
景帝召集了十几位大臣,又把那个从吴营逃出来后曾任楚王刘礼之相,后因与刘礼意见不合此时已病免在家的袁盎也请了来,一起来商议此事。众人都以为汉承周制,而周制不得立弟,当立子。景帝又问不可立弟的原由,通晓经术的袁盎便讲了一个春秋时期的典故。宋国的宣公死,不立子而把国君之位让给弟弟。弟弟受国不久便死了,再回过头来立兄之子。但这时弟之子站出来说:父死子继,应当嗣为国君的是我!竟把兄之子杀了。从此宋国便开始了长达五世的无休无止的内乱。景帝听了觉得袁盎说得很有道理,就让他和几位大臣一起去说服太后。袁盎等见了太后就问:听说太后要立梁王,不知梁王百年后再立谁?太后说:那当然是再立如今皇上之子喽。袁盎便顺势讲了这个宋宣公因立弟导致宋国祸乱不止的典故。窦太后听了也觉得有理,终于放弃了让梁王刘武继位的打算。
但刘武岂肯就此罢休!他立即派人向长安发出一信,请求赐予长乐宫附近一处只要能够安放车马即可的居所,由他自己修筑一条与东宫相连的甬道,以便随时朝请太后,尽一点孝心。很明显,刘安此举意在绕过景帝与诸大臣,以朝请为名,不断向老母亲展开感情攻势,希望最后能直接从窦太后那里取得谁也无法再更改的懿旨。
梁王的这一请求,实际上是把这场皇权嗣位之争推到了决战阶段。
又是袁盎等几位大臣力谏以为不可。
景帝在认可袁盎等奏议的同时,果断地发出了一道断绝他人觊觎皇位的诏令:立刘彻为皇太子!
这一下,梁王刘武因绝望而陷入了癫狂。他再次召来公孙诡、羊胜等人计议。他要显示他尊严的不可侵犯。他要让那些葬送他理想的人付出代价!
现在让我们把视线转向袁盎。
这位因好直谏而在仕途升沉无定的离任官员,如今正处于高度亢奋状态中。他觉得能够说服太后,又谏阻梁王的请求,使皇位传承继续遵循礼法所规定的程序运作,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功,最高的荣耀。由于尚未受有新职,他依旧回了安陵县城郊自己家里。此处离长安有近百里路,已是一派乡野景象,加上无官一身轻,闲来找些旧友玩玩斗鸡走狗,倒也着实快活。忽一日有一肩背长剑的汉子闯进门来问:公莫非就是袁大将军吧?袁盎说:正是。不知壮士有何贵干?那人说:仆自山东来,原是受人之金来刺杀将军的。但这一路来,关中之人皆言将军之德,仆怎可忍心再害将军。只恐刺杀者还会一批接一批到来,望将军多加防备!
刺客说完就这么走了,袁盎却疑惑不安起来。过了两日想进县城去卜一卦问个吉凶,却竟是一去永不再返!
袁盎是在县城东门外被刺杀的。在这前后三五天里,那十几位应景帝之召与袁盎一起商议过不宜立弟的大臣,也都先后被刺杀在不同现场。
景帝接连得到这些凶耗后,严命执掌京师治安的中尉速捕刺客,结果却一连几日未能拿获。这使他很自然地跳出了一个想法:背后的指使人极有可能是弟弟刘武。后来在袁盎被刺现场查得一剑,经磨洗剑柄处隐隐有“梁某郎子治此剑”字样,证实刺客确系梁王刘武所派遣。但倘若真要查办刘武,必然又会引起太后伤痛。景帝踌躇再三,觉得须派一处事持重、懂得大体的人去办理此案才好。他记起了一个叫田叔的人。当年赵王张敖被诬谋反,田叔曾自愿髡钳为奴随同赴京为之辩白。冤案澄清后,田叔也因此受到高帝掌识,被任为汉中郡守。文帝时,田叔还在一次召问中极口称赞已被撤了郡守之职的孟舒为“长者”。孟舒当年也曾为赵王张敖髡钳辩白,后任云中郡守,因在一次匈奴入侵中战死了数百士卒而被罢了官。田叔力陈当时事实真相,说明士卒之死责任不在孟舒。文帝终于被说服,复任孟舒为云中郡守。不过此时田叔自己也因犯法而丢了官,闲居在家。景帝急召进宫,命他赴梁国去缉捕凶犯。皇帝钦定的案子称诏狱,往往需从相关部门抽调人员组成一个特别班子来审办。田叔就带着这个特别班子来到梁国,很快查清这次大规模的刺杀行动是梁王刘武召集谋臣公孙诡、羊胜等经过周密策划,指派多人实施的。若按实情,主犯应是梁王刘武。但田叔深知此中关系微妙,所谓投鼠忌器,他必须做到投鼠而不伤器。因而下令只缉捕公孙诡、羊胜,准备拿他俩作为替罪羊了结此案。
然而奔忙了一个多月,几乎把梁国搜了个遍,却仍不见二犯一点踪影。
原来梁王已将此二人保护了起来,就藏在他的后宫里。
尽管田叔手中握有诏旨,也可以查抄后宫,但那样做势必要与梁王翻脸,非到万不得已他还不想打这张王牌。
他想出了一个缓冲的办法:把在梁国高层说话颇有点影响力的韩安国请出来,希望通过他的斡旋来打开这个僵局。
韩安国年轻时向人学习过《韩非子》,原为中大夫,吴楚攻梁时任为主将,战功卓著。七国乱平后,梁王刘武恃功骄横,包括出入仪仗都僭用天子规格,景帝对此很为不满,连素来宠爱刘武这个小儿子的窦太后也以为做得太过分了,不时有所指责,以至赌气不肯接见刘武派去问候的使者。刘武也有些害怕起来,就让韩安国赴长安去做些疏通工作。韩安国知道这样的事是不便正面直说的,或许还是通过儿女私情更为有效。于是他就去找长公主刘嫖,把梁王在吴楚之军攻梁的那些日子里,如何与将士一起艰苦抗敌,如何日夜思念太后、皇上细说了一遍;又对仪仗超过礼制的事作了辩解,说那无非是梁王想在天下人面前显示太后和皇上对梁王特别恩宠罢了。说到动情处常常声泪俱下,着实感动了刘嫖;刘嫖带着自己的感动又把这些话去告诉了太后。这样在这个当时天下第一家庭里母子、兄弟间一度出现的嫌隙就得到了化解,韩安国也因此在梁国赢得了很高的声誉。
韩安国为人大度,且颇懂得幽默,这可从下面一桩轶事中看出来。
那是他因坐法抵罪一度陷入了囹圄的时候。一个名叫田甲的狱吏,惯以势利眼看人,一见昔日的大将军落难就孤假虎威百般凌辱。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韩安国,一边抚摩着伤痛一边说:足下难道不闻有“死灰复燃”之说吗?田甲嘿嘿一笑道:做梦去吧!你这堆死灰要是真复燃了,我就撒泡尿浇灭它!谁知过不了多久,长安忽然送来一道诏令,韩安国又被授任为掌管民政的梁内史,刚才还是囚徒,转眼间已成了俸秩为中二千石的大官!田甲自知性命难保,吓得丢下公事就逃。韩安国下令说:田甲弃职而逃罪属不赦,若是三日之内再不回来,我就灭他三族!田甲听到这道命令,更是慌作一团,为保妻小,没奈何只好回来肉袒叩头,匍匐谢罪。韩安国却笑着命他起来,然后说道:前几日你不是说要撒泡尿浇灭我这堆复燃的死灰吗?那就请吧!
不等听完田甲又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地求饶,连连自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韩安国伸手将他扶起,缓颜说道:古训有言:侮人者必自侮,乐人者必自乐。请君此后自重吧!
这回田叔受命审理诏狱来缉捕凶犯,韩安国明知公孙诡、羊胜就藏匿于梁后宫,却既不便自行入捕,又觉得作为王国内史难辞其责,正在踟蹰不定之时,田叔登门造访来了。当年田叔曾冒死为赵王申冤,如今韩安国也曲意要为梁王辩白,两人的谈话不免都带有些感慨。田叔知道韩安国最担忧的是主上的尊严和声威,因而有意说了不得已时将奉诏进宫搜捕的话,经此一激,韩安国果然当即答应去劝谏梁王主动交出罪犯。
韩安国入宫一见梁王刘武就说:有道主辱臣死。如今大王因得不到良臣辅佐,致使事情纷乱到如此地步。臣为内史,难诿其咎,情愿辞官就死!说时俯伏叩头,涕泗横流。
刘武惊异地说道:老将军快快请起!事情尚可挽回,又何至于如此呢?
韩安国收住泪,缓过气来说道:大王虽是当今皇上亲弟,但比比当年太上皇之与高皇帝,当今皇上之于废太子刘荣,究竟谁更亲一些呢?
刘武说:太上皇与高皇帝,当今皇上与废太子刘荣,皆系父子之亲,属天伦之首,寡人勿如。
韩安国说:诚如此,当年高皇帝尚且说:提三尺剑取天下者,唯朕也!所以太上皇终不得分掌天下,安居于栎阳直至享尽天年。当今皇上虽曾立刘荣为太子,却继而废之,又继而以占太庙地一案令郅都治之。其所以如此,原因就在于治天下须本于公道,不得以私乱分。有句古语说得好:“虽有亲父,安知其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其不为狼?”为帝王者就应当重天下而轻私家。如今大王听信邪臣,违禁犯法,已有辱诸侯王之位。太后日夜啼泣,希望大王能够自改;皇上因太后之故,不忍加罪于大王,仅命交出公孙诡、羊胜二人,大王却仍百般为之袒护,不肯遵诏,实是辜负了太后和皇上的拳拳之心。此案至今已延误一月有余,臣恐若皇上一怒,只怕太后也难以挽回。况且太后已高寿,一旦宫车晏驾,大王还能攀援何人呢?
刘武听着已是泪流满面,呜咽着说:那就请公传寡人之令,将公孙诡、羊胜交出去吧!
公孙诡、羊胜闻讯,双双自杀。
既然被认定为主犯的诡、胜二人已死,田叔便很快审结了此案,携带案册率众回京。行至中途,却不由迟疑起来。他年轻时向乐成公学过黄老之术,后一生笃信。这种主张无为、虚静的学术思想,教会了他一种独特的思维方式。考虑再三,他作出了一个奇特的决定:取出囊中有关此案的简册,悉数付之一炬。
这样,当田叔被宣入未央宫复命时,已是两手空空,只字无存。
景帝问过劳苦,又道:案子审理情况如何?
田叔说:已经查明,主谋为公孙诡、羊胜,均已伏法。其余胁从者皆可不问。陛下无需再为此案费神。
景帝问:梁王是否参与其谋?
田叔说:梁王纵然有责,陛下似也不必深究。
景帝说:呈上案册来!
田叔说:臣等自睢阳来,行程及半,忽遇火神,案册悉数被火神席卷而去!
景帝一怔,急问:火神从何而来?
田叔一下跪伏,连连口称臣罪该万死,说道:火神原由臣请来,非自来。臣以为留此案册,梁王就难逃死罪。到那时,倘若加以赦免,便是毁弃汉法;如其忍而诛之,则太后必然食不甘味,寝难安席,陛下也将有伤孝友之虞。故臣斗胆请来了火神。
景帝说了声起来吧,沉吟半响,忽而称赞道:好,好一个请来了火神!请公这就随朕去禀报太后吧!
因焦虑过甚已卧病于床多日的窦太后,听过田叔禀报得知爱子已安然无恙,立刻转忧为喜,吩咐内侍赶快设宴,与景帝共饮,并赐田叔陪席。于是乐正奏乐,歌者歌《南山》之诗,真可谓其情浓浓,其乐融融,沉闷久久的东宫又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田叔也因此一功,重新获得了景帝信用,被授任为鲁王刘余之相。而田叔能建此功,实有赖于韩安国对梁王的劝说,因而景帝和窦太后对韩安国也越发看重。
但曾经显赫一时的梁王刘武,却从此陷入了尴尬的人生。登极的希望既已最终破灭,与景帝那种曾经有过的同辇出入、同车游猎的兄弟情谊也一去不返。失落和忧惧交替啃啮着他的心。英雄堕入末路就会变得拘谨猥琐起来。如今的梁王刘武已低下了昔日那颗高傲的头。他派出博学多才的门客邹阳去找年已八十有余的齐人王先生,经过这位高人点拨,邹阳再赴京去打通关节,找到了此时已立为皇后的王娡的哥哥王信,想由王信去走王皇后这条路子。王信是臧儿还在微贱时与一个王姓槐里人生下的长子,自然不可能有多少文化修养,唯一的爱好是喝酒。邹阳连哄带骗的一番摇唇鼓舌,很快使王信答应所请。于是邹阳又教给他一套如何去说动王皇后的说词,其中包括舜与象这对上古时代兄弟的故事:象几次设下圈套要杀舜,舜受禅为天子后,非但不记恨弟弟,还封给象一块土地。舜的这种仁爱之心,成为后世传颂的典范。这样,通过王信说动了王皇后,再由王皇后去劝说景帝。如此辗转曲折地请托央求,无非是想从原本同胞手足的景帝那里听到对弟弟刘武说一句谅解的话。
这年春天,经过上书请求,获得允准,刘武乘着按礼制规定可以乘坐的车辂及相应仪仗,西行朝见。但一到函谷关却又不由自主地恐慌起来,以至不敢再入关。随行官吏中有位叫茅兰的大夫提了个建议:将仪仗队留在关外,改乘不显眼的布车,仅带一二随从进京,先暂住于姐姐长公主刘嫖处,再伺机入朝。刘武也以为只好照此行事了。这样当景帝按常例派出使者去迎接时,使者来到函谷关,见到只有空着的黄屋左纛车辂和旌旗仪仗,却不见了梁王,慌忙赶回去禀报。景帝命人到诸侯王朝请必经的东门内外四处寻找,也无下落。正惊疑时,宫外传来了“皇帝杀我少儿了、皇帝杀我少儿了”的哭叫声,那是由两个内侍搀扶着闻讯跌跌撞撞赶来的窦太后。景帝赶忙迎上去拣宽心话抚慰,老人却总也不肯听。就在这时,监守东宫门的卫尉急步跑来禀报:梁王已至阙下“斧锧待罪”(1),请陛下发落!景帝大喜,即出殿命人将刘武引入。这边窦太后挣脱搀扶着她的内侍踉跄而前,张开双手慌乱摸着大叫:武儿,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刘武扑上,母子相拥,喜极生悲,交声哭泣。
这一事件过去后,景帝与梁王表面好像已和好如初,实际却是相互戒心依旧。仔细想来,似乎也不能全怪景帝疏于兄弟情谊,他对刘武的疑忌,更多的恐怕还是出于对帝国未来命运的考虑。此时皇太子刘彻还只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景帝自己又多病,而这位不仅功高,而且深受太后宠爱的弟弟,偏又对皇位觊觎已久,这叫他如何放心得下!我们不妨作这样一个大胆推想:如果景帝不是碍于窦太后的庇护,那么梁王刘武的结局,最好也不会好过文帝时期的淮南王刘长!
景帝中元六年(公元前144年),刘武再次来京朝见。汉代按礼法规定,诸侯王朝见从始至到辞去,中间包括两次小见、两次法见,总共居留长安时间不得超过二十日。但以往刘武常常以需留着侍奉母后为由,一住就是几个月甚至半年不回去。这回看看二十日将到,刘武带着试探,怀着期待,小心翼翼地上了一道请留的疏文。景帝倒是很快批下来了,却是四个字:不必再留。在这一刻刘武甚至有了一种天崩地陷的感觉。回到睢阳犹是神情恍惚,眼前还不时出现种种可怖幻象。一次为排遣郁闷去北山行猎,忽见一条足生于背的野牛张开血盆大嘴迎面冲来,赶紧张弓搭箭奋力射去,却不见了踪影。这年六月,刘武患了一种致人于昏乱的热病,不久便在时断时续、或惊或喜的呓语中,离开了人世。
噩耗传来,窦太后顿足捶胸哭泣不止,不时念叨着“皇帝果然杀了我少儿、皇帝果然杀了我少儿”,多日卧榻不起,也不思饮食。景帝害怕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找来姐姐刘嫖一起商量,她以为只有高封厚赐,或许还能宽慰一下老人的心。于是赐刘武谥号为孝王;刘武有五男五女,便将梁地分为五国,尽封五男为王;五女也各得食汤沐邑。这样做了以后,窦太后果然悲愤稍解,答应勉力起身,让内侍备膳进餐。景帝这才宽下心来,在一旁陪着为母亲布菜,借机说些欢快的话题,以哄得老人高兴。
刘荣、刘武这两个最具资格和实力争夺皇位的劲敌既已相继败亡,至此接班人的问题是否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呢?
不,还没有。
周亚夫之死:少主容不得强臣
景帝一过四十就多病,近些年来又常常有一种不久人世的预感。为此他得抓紧时间,再替皇太子构建一个能确保其顺利继位并迅速成熟的班子,特别是其中丞相的人选,至关紧要。
于是景帝又想到了周勃父子。
鲁迅在《古小说钩沉》中辑录的《汉武故事》,说到一次景帝宴饮诸大臣,列席者包括时任丞相的周亚夫和刚刚年满七岁的皇太子刘彻。其间发生了这样一个细节——
太子在侧,亚夫失意有怨色,太子视之不辍,亚夫于是起。帝曰:尔何故视此人耶?对曰:此人可畏,必能作贼……
《汉武故事》历来被列为小说家言,算不得信史,不过所记的这一细节似乎也并非向壁杜撰。从《史记》和《汉书》的记载来看,亚夫的死确实与刘荣被废、刘彻被立有着某种联系——
景帝废栗太子(即刘荣),丞相(指亚夫)固争之,不得。景帝由此疏之。(《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景帝在开始疏远亚夫时,肯定会记起在平定七国之乱中亚夫曾经抗旨那笔旧账,很可能还会勾起乃父周勃以诛灭诸吕之功自傲、致使文帝浑身都不自在的陈年记忆。因而景帝的这种“疏之”就意味着那柄仅用一根马鬃系着的达摩克利斯剑,已悬在了亚夫头顶。不幸的是,偏是亚夫自己没有看到,或者看到了,却不愿设法躲避。刘邦和司马迁评论周勃都用了四个字,前者称“重厚少文”(《汉书·高帝纪》),后者称“木强敦厚”(《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周勃的儿子周亚夫,不仅保留了父亲的这些遗传基因,恐怕还得加上一句:坚执。他坚执着自己认定的某些道义,即使面对九五之尊也不肯稍加通融。于是不久又发生了一次不识时务的应对,从而使他又向坟墓跨进了一大步。
那是有五个匈奴单于属下的部落头领来降汉,景帝想封他们为侯,目的是以此吸引更多的匈奴头领来归降。作为丞相的周亚夫却反对。他说:此等人都是背叛了自己的主上来降汉的,叛逆之臣,罪不可赦,陛下反封以为侯,将何以激励人臣忠于君主的节操呢?
景帝显然认为亚夫此论简直是冥顽不化,根本不予理睬,顾自将五个匈奴头领皆封为列侯。
亚夫因在与吴楚之军作战初期置被围的睢阳于不顾而得罪了梁王刘武,从那以来,刘武每次入朝总要在窦太后面前说亚夫的坏话,这就使窦太后对亚夫留下了一个相当可恶的印象。通常人们处在亚夫这种境况下,为求自保,总要百般去讨好这位当时对朝政颇具影响力的皇太后,但亚夫却非但拒绝那样做,即使面对的就是这位尊贵的皇太后,他也决不妥协。一次窦太后提出要封王皇后的哥哥王信为侯。老太后这样做,很可能是背后受到皇后王娡和长公主刘嫖或明或暗怂恿的缘故;或者也有可能,上文已提到,这个王信曾为窦太后的小儿子梁王刘武求过情,老人想借此偿还一笔人情债。景帝却觉得不妥。提出的理由是,王信是他的小舅,而他的两位舅父窦建、窦广德,文帝在时都没有封,到他即位后才封的。不过此时窦建已死,只好封其子窦彭祖为南皮侯,封窦广德为章武侯。不料,窦太后听了非但没有被说服,反倒勾起了那段伤心事,愤愤地说:你不知道我正为那事恼恨过呢?你快去给我封王信为侯吧!
景帝还想缓冲一下,就说:容臣儿与丞相商量后再定。这实际上就是把亚夫推到了与窦太后正面较量的地位。
好个周亚夫,撞着了南墙还是不回头!他当着景帝、窦太后的面义正词严地说:当年高祖皇帝与诸大臣刑白马而誓: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倘若有谁违约,天下共击之。如今王信虽是皇后之兄,但无尺寸之功,封之为侯,就是违约!
真是冤家路窄了!当年窦建、窦广德封侯的最大障碍是周勃,这回硬顶着不让封王信的是周勃的儿子周亚夫,这对戆父子!
景帝听了默然,窦太后听了也同样默然。封王信为侯的事就这样搁了下来。
难道一个受雇于汉家的朝臣,真能独臂阻挡端坐于皇室峰巅的皇太后的懿旨吗?
这样的奇迹当然绝不可能出现。
周亚夫,这位顽固不化的丞相,终于有一天发现自己已置身在悬崖上,而且就只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已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还能在相位上坐下去吗?
景帝中元三年(公元前147年),他以有病为由,提出辞呈,景帝连礼貌性的挽留话也没有说一句,就免去了亚夫的丞相之职,准以条侯的身份归第。与此同时,另任桃侯刘舍为相。刘舍原姓项,他的父亲是与项伯一起弃楚归汉的项襄,高帝为表其功赐姓为刘。
一年多后,遵窦太后懿旨封王信为盖侯。
卸去相职回到自己府第的周亚夫,就像当年父亲周勃被诬入狱侥幸获释回到绛邑后那样,过起了清闲散淡的日子,或郊游,或垂钩,或行猎,倒也自在。忽一日使节奉旨来召,命他即刻进宫见驾。虽是吉凶难料,心存忐忑,却也只好随之而行。来到禁中,看看那些掌管酒食之事的尚席正来回忙碌着摆设酒宴,知是景帝赐食几个近侍大臣,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入席后,却又感到了蹊跷:左右相邻诸大臣几案上都有丰盛的酒食菜肴,摆在自己面前的却只有一块尚未切碎的大肉,而且既不置刀,也不放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大概是尚席疏忽了吧,便大叫了一声尚席,说道:尔等做事因何如此草草,快取刀箸来!
不料那尚席却轻慢地瞪来一眼,竟转身不理。就座在正席的景帝却笑着向这边放过话来道:这难道还不够足下受用吗?要刀箸做甚!
到这时亚夫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切都是皇上有意安排的,目的就是要羞辱他,激怒他。
景帝这一手很可能是从历史上学来的,春秋时期的晋献公就用类似的方式羞辱过他的占卜师史苏。据《国语·晋语一》载录,献公因一次占卜史苏对卜辞的解释违反了他的意愿而十分恼火,在宴请众大夫时,特地命掌管宴会礼仪的司正让史苏“饮而无肴”:只给他喝一爵酒,不许他吃几案上丰富的菜肴。当年史苏知道献公用意后,只好“再拜稽首”;如今我们面前这位曾是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大功臣,也不得不免冠跪伏谢罪;只是当他额头磕到地面时,胸口分明有一股怒气喷发欲出,他狠劲一咬牙,才把它咽了下去。
景帝淡淡地说了声:起来吧。
亚夫霍然起立,整整衣袖,旁若无人地顾自快步出殿。
景帝注视着他的背影,说了载录于《史记·绛侯周勃世家》的这样一句话:
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景帝的这句话内藏玄机和杀机,奥妙无穷。
此时那个已当了三年丞相的刘舍,因罪被黜免。该由谁来任此要职呢?景帝一时拿不定主意;而窦太后则提出由窦婴继任。此前,景帝欲废太子刘荣,作为太子太傅的窦婴多次谏阻无效,一气之下,索性托病屏居于蓝田南山,当起了隐士,后经人劝说才回到京师,却再也无心政事,成日只顾与一帮宾客宴饮自娱。窦太后之所以提出要让这个她也很不称心的侄子为相,似乎带有怀念她的冤死的小孙子刘荣的意思。但景帝却觉得窦婴此人“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汉书·窦婴传》)。据此,我们是否可以作这样猜想:景帝此次对亚夫如此奇特的宴请,很可能是一次精心安排的特殊考察,有意使之受到羞辱,就是这次考察的科目,看你这个下台丞相如何应对。如果亚夫不“怏怏”,即如果他能表现出诚恐诚惶的样子,以示他的彻底臣服,景帝会不会稍予宽宥,再让他去坐此时正空着的相位呢?或者至少能容许他活下去吧?文帝曾称赞亚夫为“真将军”;不妨说亚夫的可贵和可悲就在这一个从细柳营开始此生一直坚守执着的“真”字上。面对握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他居然还想保持自己人格的尊严,这就不能不付出沉重的代价了。无论如何,当景帝说出“非少主臣”这四个字时,已经完全收起了对亚夫也许曾经有过的些微宽容,因而这句话无异于一张死刑判决书,宣告那柄高悬于亚夫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即将坠落。
但这还只是这句话的表面含义,它还另有深层的含义。
毕竟,景帝还不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暴君,他要杀亚夫有他不得不杀的“理由”。如果我们站在维护汉帝国长治久安这个立场上想一想,就会觉得景帝的这句话不仅充满着智慧,而且还凝结着众多的历史经验和教训,有些还是血的教训。这就不能不再次说到我在上章末节提出的皇权传承过程中四种危机的最后一种危机:交接型危机。
在帝王制度语境下,帝王权位传承唯一的资格就是血亲。当老皇帝离世时,其子嗣中被立为太子的那个人,即使尚在襁褓之中也成了合法的继位人。这样的“少主”如同一棵幼苗,是经不起风霜雨雪摧残的,如果不采取预防措施,发生交接型危机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预防措施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为这棵幼苗人为地构建一座“暖房”,待到长成时再拆除这座暖房。这也就是历代为太子设置太保、太傅、太师,“太保保其身体,太傅傅其德义,太师导之教训”(《两汉纪》引贾谊语),直至继位有时还要“托孤”,还要配备顾命大臣的原因。二是为幼苗清除害虫。对幼主来说,奸臣、佞臣是害虫,这是常人都能想到的;景帝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能从众多历史教训中得出结论:那些功勋赫赫、秉性耿直、处事不善权变、动不动就要来一个强力极谏的大臣,对少主的顺利继位同样无益而有害,非事先除去不可。不妨将景帝的这一措施概括成这样一句话:少主容不得强臣。此时皇太子刘彻也还只有十二三岁,而景帝又自知不久于人世,在这种情况下,像周亚夫这样的“强臣”难道还能让他存在下去吗?
既已决定彻底抛弃亚夫,后元元年(公元前143年)八月,景帝下诏任卫绾为相。
卫绾此人,论军功,根本无法与亚夫同日而语;比才干,也远逊于窦婴。但他有个两人都没有的长处:坚守君臣之礼,为人宽仁厚道。他在文帝时任中郎将,颇受器重。一次,那时还在做太子的景帝请父皇左右侍臣宴饮,别的人都去了,唯独卫绾托病婉拒。他不赴宴是因为守着“君老避太子”的古训,不想落个预先趋附未来新君的嫌疑;景帝却视之为不尊重自己的表示,一直介然于心。文帝临终叮嘱景帝:“绾长者,善遇之。”(《汉书·卫绾传》)景帝即位后却没有“善遇”卫绾,而是将他晾在一边,不加任用。对此,卫绾不仅毫无怨言,还更加勉力地克勤职事,有功让与他人,有过自己承担。这样日子一久,景帝终于渐渐看出卫绾确实是一位忠厚长者。这样到七国乱起,便任以为将,后据军功封为建陵侯,拜为中尉。只是到了要处理废太子刘荣一案需用铁腕酷吏,而生性仁慈的卫绾无法胜任时,才暂时命他告退,另任以严苛著闻的郅都为中尉。及至立刘彻为太子,再召卫绾为太傅,三年后,擢为御史大夫,这次更任以执掌朝纲的丞相之职。
再颁诏以卫绾为相时,景帝想到了窦婴,毕竟他是自己表兄弟,又在平定七国之乱中立过大功。但此公放情任性,好结交而又少心机,将来极有可能招人暗算。为此,特地把他召来,授给他一份遗诏:“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汉书·窦婴传》)那意思是我死后你如果遇到了麻烦,特许你可以直接条陈上奏。
最后还剩下一件事:如何除掉动不动“怏怏”的周亚夫?
要杀像他这样一个大功臣,总还得找个理由,或者借口。
不过别担心,存心要找,自然也不难。
亚夫有个儿子大概是想尽点孝心吧,向专为宫廷制造器用的尚方购买了五百件甲、盾一类葬器。但这小子可能有点霸道,他雇人搬运这些葬器,人家干得很辛苦,他却没有给工钱。雇工看出这些葬器是从尚方盗买出来的,一气之下就将此事告到了朝廷。尽管雇工告的是亚夫的儿子,但只要稍作引申,杀亚夫的“理由”不就找到了吗?于是景帝便下了一道将其论罪的诏令。这天亚夫正在家中闲坐,忽见一郡尉带着大批差役虎狼般闯入。自知此去已无生还之望,想到大丈夫当慷慨而死,岂可再去折腰受辱,便愤然拔剑出鞘就要引颈自刎。偏在这时,他的夫人闻讯赶来,死活拖住,哀泣不止。亚夫看着于心不忍,只好道声珍重,随着郡尉来到官衙。郡尉百般审问,亚夫却硬是梗着脖子不肯回答一句话。景帝闻报,勃然大怒,说:不用他开口,朕也一样可以定他罪!便下令把亚夫移交给作为国家最高司法机关长官的廷尉。下面是廷尉在审问亚夫时一段极妙的对话——
廷尉责问曰:君侯欲反邪?(亚夫此时尚留有条侯封号,故尊之为“君侯”)
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邪?
吏曰: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史记·绛侯周勃世家》)
“欲反地下”即死后想到地下去谋反竟也成了一种罪名,这甚至比一千多年后宋高宗加给岳飞的“莫须有”罪还要荒唐!
周亚夫开始绝食。五天后,呕血而亡。
如果说,项羽乌江自刎是为了保持一个作为失败者的尊严,那么亚夫的绝食而亡则是在个人无力与强大皇权抗衡的情况下,最后只好用仅存的生命来捍卫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亚夫之死,令人扼腕。草草凑成一绝,来为这位可敬的大将军送行——
细柳当年识干城,
濒倾汉室一昆仑;
将军凯复绝饭死,
欲歌大风已断魂!
这一节我们已接连叙述了多个血腥事件:栗姬怨愤而死,其亲属株连被戮,刘荣投缳自尽,郅都含冤受诛,袁盎等大臣被刺,公孙诡、羊胜自杀,梁王热病身亡,亚夫绝食而终。实际上同是在这些事件中死去而历史没有留下姓名的,一定还要多得多。他们的死大都与刘彻的被立为皇太子有关,区别只是有的直接,有的间接。
就为选立一个皇太子,要赔上这许许多多活生生的生命,值吗?
不值!——这是我们普通人的回答。
值!——这是站在维护大汉皇统立场上的人们的回答。
自秦始皇建立帝王集权制以来,景帝是第一个如此反复、周到地为皇位传承问题付出了心计的皇帝。面对一次又一次的东宫危机,他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坚定不移、殚精竭虑而又铁石心肠地立而又废、废而又立,最后又为太子选师、傅、保,为未来少主清除障碍,以确保其顺利继位。景帝的这些做法被视为一种模式,为后世许多帝王所仿效。
现在我们就来看一看这位如此不同寻常的皇太子。
刘彻究竟是景帝第几子,记载不一。有说第九子,有说第十子,通常取其约数,称景帝中子。被立为皇太子时刚满七岁。太子宫在未央宫北面,因称北宫。北宫为后妃之宫,汉初修建。太子宫里有太傅、少傅以及太子门大夫、庶子、先马、舍人等等一大批官员,虽各有不同职守,但都是围着他一个人转的。还有个专门陪他学书、戏耍的小伙伴,叫韩嫣,聪灵乖巧,十分可爱。当皇城内外正在因他而不时激起一阵又一阵的血风腥雨时,这个天之骄子却在当时世界上最为优越的环境中快乐地成长着。疼爱他的人不仅有母亲王皇后,乳母郭蒙夫人,姑姑馆陶长公主,还有老祖母窦太后。老祖母因为眼睛看不见,每次抱起他总要一边从头到脚摸他,一边彻儿、彻儿地叫他。他的太傅卫绾、少傅王臧,都是当时一流的饱学之士,尤精儒学,举凡《诗》、《书》、《礼》、《易》、《春秋》等典籍,都由他们细心教授。不过老祖母因为自己喜欢黄老术,也要他多读老子的书,还说孔丘、孟轲的书都是“邪术”。只要他翻开《道德经》,一朗读“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祖母就会高兴得合不拢嘴。还应当提到一个人,那就是他的舅父田蚡。此人能言善辩,尽管少了些诚信,但他对这个已立为皇太子的外甥自然也是关爱备至的。田蚡博览群书,专攻《盘盂》。这本对儒、墨、名、法兼收并蓄的杂家书,让少年刘彻读了感到很新奇。
景帝晚年最感宽慰的一件事就是,他第二次选择的这个皇太子聪灵英武,卓荦有大志,确是帝王之器。在伪托东汉班固所作、流行于五代前后的《汉武帝内传》、《汉武故事》等颇有点小说意味的古籍中,对少年刘彻有不少传奇式的记述。如说一次景帝将刘彻抱于膝上,问他喜欢读什么书,这个当时还只有三四岁的孩子,竟能将“伏羲以来群圣所录、阴阳诊候及龙图龟册数万言”,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他原名“彘”,也因此而改名为“彻”。刘彻渐渐长大,更显出了文才武略的天赋。他熟读兵书,精习骑射,常常率众操练,布阵俨然。又能诗善赋,且倚马可待,居然敢与当时大赋家司马相如等比试高下。
景帝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正月,年满十六岁的皇太子刘彻举行隆重的冠礼。在悠扬的《舒和之乐》声中,赞冠为他解去空顶黑介帻,取玉栉梳理,用绢帛束发,然后小心翼翼地戴上那顶制作精细的紫金冠。赞礼高声唱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厥幼志,慎其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景福。”这时,他全身血液突然奔腾起来,有一种宏大的力量正从他矫健的体躯勃发欲出。他的心在高呼: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冠礼实际就是我国古代贵族男性的成人礼,所以祝词中有“弃厥幼志,慎其成德”的说法。冠礼一般在二十岁时举行,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也可提前或延后。景帝之所以给还只有十六岁的刘彻提前举行冠礼,很可能是鉴于自己病情急剧恶化,已不久人世的考虑。冠礼是成人的标志。束了发、戴上冠的刘彻,一旦继位,便可名正言顺地亲自执掌朝政,不再给他人借辅佐之名以行专权以至篡权之实的余地。所以刘彻的冠礼实际上也就是加冕礼。景帝此举倒也并非杞人之忧。此时窦太后依然健在,此老对朝政一向颇有兴趣;刘彻母后更尚属中年,一旦少主临朝,想来也不会自甘寂寞。诸吕之乱是汉初一口长鸣的警钟。《诗》不云乎:“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同月,在位十六年的景帝溘然与世长逝。
景帝大行时该是无憾的了,因为在中国两千多年帝王制度史上,能够较好地解决接班人问题的实在不多,而他可算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成功者。
这样,当刚加冠的刘彻就在景帝的灵柩前登上极位的时候,历史老人兴奋地擂鼓三通向天地宣告:人间大汉帝国的鼎盛时期就要来到!
如果像我在本书《引言》中说的那样,把享年双百的西汉王朝看作是一个完整的人生,那么到武帝即位他已是六十开外,即长到了整个生命周期的三分之一,恰好是生命活力、创造智慧都处于最旺盛的青春期。
这个名为大汉帝国的小伙子,是生长在人类共同家园的东方一片称之为华夏的广袤富庶的土地上的。在此之前,西方的罗马帝国已处于被称之为“内战”的时代,不同阶层和不同派别的一系列起义或战争,正在此起彼伏地交织进行中。东南的近邻印度也陷入了分裂状态,往昔孔雀王朝的辉煌只留下了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唯独我们面前这个体魄矫健、精力旺盛的东方小伙子,正在空前广阔的天地间展开他的生命活动:他索古求今,北征南战;上天揽月,入海探珠……由于内容极为丰富,我不得不分三章来叙述。
在接下去的一章里,读者将会看到,这位少年天子一登位就非同凡响。他开科举士,发诏对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在此基础上,展开了一系列机杼独出的文韬武略。尽管其间也屡遭挫折,又尽管后人对此褒贬不一,但他还是为汉帝国开创了一个以全面实现了帝王集权专制为特征的、后世帝王又几乎无法再能与之匹敌的鼎盛时代。
(1) 斧锧待罪:一种更甚于“肉袒”或“负荆”的请罪方式。斧、锧均为行刑器具。锧即,腰斩人之砧案。背负着斧锧请罪,是表示自己罪行极为严重,即使受腰斩之刑也该当。 大汉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