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读者
如今的书,多到汇成了海洋。我的这部《大汉帝国》有幸蒙读者从书海中找出,说明诸君与我至少有一点相同:都爱好历史。
尽管我自幼喜欢历史,但真正静下心来,一头钻进故纸堆乐此不疲,以至弄到不闻暮鼓晨钟、不知老之将至的地步,那还是近二十多年来的事。
中国历史,最令我着迷的还是古代,尤其是秦、汉、唐三代,我以为那是中华民族创造活力最为充沛、人性也较为高扬的三个时期。由此,渐渐萌发出一个心愿:为这三个时代各写一部书。
现在这三部书前两部已先后与读者见面:《大秦帝国》、《大汉帝国》分别初版于1997年和2009年。第三部《大唐帝国》正在准备中,争取尽快写出。
近些年来,讲史、写史成了热门,讲、写方式也多种多样,如戏说、细说、趣说、正说、品说等等,可谓百花齐放。不过我这个人可能有点守旧,至今仍留有美好记忆的,还是青少年时代读的几部作者大多为“五四”前贤的“史话”。写过清新可读的《西洋史》的陈衡哲先生说得好:“历史不是叫我们哭的,也不是叫我们笑的;乃是要我们明白的。”所以我的这三部书就想尽量做到“明白”二字,尝试用一种新的史话体来写。这个所谓“新”,不妨归结为以下四句话——
一句是平民视角。写历史可以有不同视角,写得好都可以达到“明白”的要求。譬如孔夫子写《春秋》,以周天子为评判圭臬;司马光写《资治通鉴》,以是否有利于帝王统治为编撰标准,他们都把历代帝王的存亡兴衰、荣辱沉浮写得相当明白。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心目中的第一读者便是帝王。而在下则是一介平民,读者诸君也该大多是普通人。我们普通人想通过读历史弄明白的,主要的恐怕还不是历代帝王存亡兴衰的道理,而是历史演进中的人生况味;或者说不是为了“资治”,而是为了“资生”——汲取人生滋养。其实包括帝王将相在内的历史人物纵然千姿百态,他们首先总还都是人,有与我们普通人相似或至少可以理解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将帝王视角转换为平民视角,从高高的宫殿回到广阔的人间,历史事件就有可能因拆除了虚幻的屏障而变得面目一新,历史人物也会因此而变得可亲可近。
再一句是侧重人物。历史很复杂,包括政治、经济、文化诸多方面极其丰富的内容;但历史也很简单,简单到只要用一个字便可概括:人。历史上的一切都是因人的生存、发展需要而建立起来的。所以历史的真正主人是人,明白历史的核心就是明白历史中的人生。明白的前提是理解。为此我在写作中随时提醒自己:力求理解。我想如果我们能少一点终极评判的雄心、多一点力求理解的诚意,以此去接近作为我们先祖的古人,包括那些按当时某种政治或道德标准已被脸谱化了的人物,或许就较为容易进入他们的内心,成为他们的知音。果真那样,我们就能结识到众多先哲前贤、帝王将相、文坛才子、沙场猛将,还有高士野夫、奇男烈女,以及鸡鸣狗盗之徒、灯红酒绿之客……那些浑朴天然的人性,那些激扬放达的人格,因历史几乎永远不可能复现而显得如此珍贵,而你却能与他们结成“忘年交”,时而促膝絮谈,时而浩歌长啸,品味古今不同人生,获得相似或相通的感悟,那该是一件多大的乐事啊!
第三句是,配合阅读需要介绍文史知识。古代历史人物都是生活在当时的两个环境中: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就内容之繁富、变化之快速而言,后者要远远超过前者。人文环境的构成主要是各项典制,包括治典、教典、礼典、政典、刑典和事典,合称六典。这些对我们现代人来说,大都成了颇感陌生的所谓“文史知识”。现代读者要接近古人,就不能不多少了解一点其所处的人文环境,而孤立地介绍那些繁复的文史知识又难免枯燥乏味。我的做法是,配合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的需要穿插以相关典制的介绍,同时尽力使这些典制不是游离于历史,而是作为历史活动的实际参与者与人物一起展示自己。事实上,在我国古代帝王制度的语境下,那些影响重大的典制本身,往往就是无数历史事件的结晶,在其构成因素中,不仅有政治智慧和人生体验,也还有刀光剑影和凝固了的鲜血。
最后一句是,只想起到一点“引桥”的作用。我写“三大帝国”力求适应现代读者,却也适量引录了一点古书原文。之所以这样做,除了它们的表现力远远胜过我笨拙的转述外,其中还暗藏着我的一个小小的“阴谋”:引诱读者对古人的写作魅力产生兴趣,进而去阅读原文。我的体验是:真要学懂历史,必不可少的一条就是直接读《二十五史》及相关古籍。要知道,古书中许多独特的表达本身就是一种历史。更何况,读古文原著,尤其是司马迁的《史记》,那才真正是一种美妙无比的享受!所以说到底,我的书只想起到一点“引桥”的作用,绝不敢奢望代替古人写的史书和近人写的学术专著。若是有一天读者诸君过“引桥”而弃之,径自直入恢宏的历史殿堂,那将是我莫大的欣慰。
当然,以上都只是我的一些设想,这部《大汉帝国》究竟写得如何,还有待读者的评判和方家的教正。我热切企盼着。
作者 大汉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