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诗说唐朝:那些诗人那些事儿·初唐(全四册)

大唐晚钟:山雨欲来风满楼

  ■ 大唐晚钟: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

  这一炉历史的沉香屑,此时已经慢慢地燃尽了。

  唐宣宗(810—859),是上天赐给大唐的最后一个回光返照。倘若他能明己正身,励精图治,或许会让大唐的命脉再延续几百年。

  可惜的是,他虽然也算得上是一个勤政的好皇帝,却因为出身卑微,“不是太太养的”,而心性偏狭,终究少了一分大气。

  唐宣宗原名李怡,登基后改名李忱,为宫婢郑氏所生。

  还记得杜秋娘么?郑氏和她一样,从前都是节度使李锜的小妾,在李锜谋反失败后充入唐宫为奴,做了郭贵妃的侍婢,却被唐宪宗宠幸,生子李忱,这已经够让郭妃不爽的了,后来更是母凭子贵成为皇太后,与她从前侍奉的郭太后比肩,还是现任皇上的生母,比郭太后更名正言顺,这怎能不气得郭太后跳楼?

  且说先皇唐武宗本有五个儿子,但武王卒时,孩子都太小,如果立幼子为帝,就必须由大臣辅政。宦官们害怕辅政大臣趁机夺权,只有立一个听话的成人为帝,才能继续由宦官专权。可是武宗的兄弟们都死光了,怎么办呢?

  于是宦官们想到了光王李忱,认为这位智障皇叔痴痴呆呆,应该很好控制。

  原来,李忱因为是侍婢所生,出身低微,自小谨言慎语,长大后韬光养晦,一直假作愚痴,以免众人加害。武宗李炎对这位皇叔向无敬意,甚至常在宴会上让众臣用尽方法强逼他说话,以此取乐。

  唐武宗崇道灭佛,曾将赵归真等81位道士召入宫中,修道炼丹,切磋长生之术。赵归真为借皇权除掉佛教,确立道教的统治地位,对皇上说卜得一条预言:“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尽,便有黑衣天子理国。”

  当时的僧袍多为黑色,所以赵归真说这条预言的意思是寺庙的力量强大,会从和尚中产生一位夺皇位者。

  于是武宗下令拆毁寺院,僧尼还俗,还禁止一切与黑色沾边的东西,甚至连黑色的猪狗牛羊都要通通屠宰。这就是浩浩荡荡的“武宗灭佛”由来。

  这在正史上被解释成了一次政治与利益的决策:

  唐朝时,佛教在中土日益盛行,成为当时思想领域主导力量中三足鼎立的一支,寺庙经济更是得到前所未有的发展。据统计,武宗在位时,全国寺院4000多所,僧尼二十余万人,寺庙占据了大量良田,还不用交税,僧侣且可免除赋役,所以像贾岛这样的穷人就会以出家为僧来避穷,百姓为了不交税,也会依附寺院,将地产变为庙产……

  换言之,就是和尚在和皇上抢钱!佛教寺院经济的过分扩张,严重损害了国库收入。唐武宗会昌年间,因为内忧外患,国库空乏,而武宗本人又酷爱道教,遂在赵归真挑唆下,于会昌二年(842)小试牛刀,拆毁佛寺。

  接着,赵归真又对武宗说李忱身赋异禀,对帝位不利。武宗虽然看不起这位弱智皇叔,却对赵归真信之无疑,遂命宦官仇公武杀掉李忱以绝后患。

  但是宦官们做事,习惯是要留一手的,培植多方力量以为后计。于是仇公武将李忱偷运出宫,藏了起来。

  武宗派人秘密追杀李忱,李忱不得已削发为僧,躲进了浙江海宁安国寺。

  关于李忱出家的记载,未见于正史,却在野史和佛教典籍中多有提及。

  《碧岩集》中就曾记载,李忱在香严寺智闲和尚门下剃度,后随智闲大师来到庐山看瀑布。智闲想试探此人心志,遂吟了两句诗求对:

  穿云透石不辞劳,地远方知出处高。

  李忱不假思索,接着吟道: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智闲和尚闻弦歌而知雅意,认定此人学识不浅,格局阔大,终非凡人,从此以礼相待,悉心维护。

  《黄檗宛陵录》《黄檗万福禅诗志》中也有此记载,只是出家地与上师姓名的版本不同,老和尚的出句也变成了“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武宗既恨佛教,更恨李忱,现在听说皇叔做了和尚,更要追杀不已。于是,毁佛运动在会昌五年(845)达到高潮,唐武宗下令全国大面积地拆毁佛寺,逼迫僧尼还俗,连景教和祆教也受到波及。

  好在由于藩镇割据,往往“政令不出长安”,所以很多地方节度使根本不理会武宗之命,遂使佛寺未尝断绝,而不想还俗的僧尼也有地方投奔挂单。

  毁佛运动于会昌六年(846)武宗驾崩而终止。佛教徒称这次毁佛运动为“会昌法难”。唐宣宗继位后重拾佛教,敕复佛寺。

  历史上这样大规模的灭佛运动共有三次,分别是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执政期间,史上合称“三武灭佛”。

  后世有人说武宗因为灭佛而早死,然而宪宗为迎佛骨而死,又该怎么说呢?而且这样的事还不只一次,后来懿宗也在迎佛骨当年病逝。可见唐朝灭亡,与佛无关。

  佛教本来只是一门哲学体系,修佛之人首当修心,其心不正,灭佛固然罪大恶极,为迎佛骨而劳民伤财,同样罪不可赦。何以帝王愚昧,如此执念呢?

  (二)

  李忱流落民间二十年,直到846年唐武宗病危,才在宦官仇公武和马元贽的簇拥下重返长安。

  于是宦官伪造诏书,先让皇太叔在武宗病危时处理国事,等武宗一死,立即拥光王登基,史称唐宣宗。时为846年,李忱36岁,正当壮年,果然应了“黑衣天子”之谶。

  令所有人震惊的是,这位看上去痴痴傻傻的李忱,一旦登基问政,裁决立断,竟然显现出干练的政治才能。众宦官与大臣们这才大跌眼镜,意识到这位弱智皇太叔既不痴也不傻,那是深藏不露,一鸣惊人啊。

  继位礼后,李忱问左右:“刚才手拿表册的就是李德裕吗?为什么他每次看朕的时候,朕就不寒而栗?”

  临政次日,李忱就将李德裕罢相,贬为检校司徒,出任荆南节度使。时人无不惊骇。

  李德裕(787-850)执政多年,位重功高,如今无故罢相,这明显是宣宗结束“牛李党争”的杀手锏。

  整治党争没错,可是他的手腕是惩君子用小人,却是大错特错。

  而且宣宗还贬了李德裕不只一次,而是将其一贬再贬,初为荆南节度使;不久,改为东都留守;本来是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的,可是后来不知怎么想的,又将他再贬潮州司马;最后索性找了个当时最偏最远的地方——海南,直接将他贬为崖州司户参军,这已经和死刑流放没什么分别了。

  想想唐朝诗人被贬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初唐时,神龙政变,臣子们以依附张昌宗罪大批被贬,沈宋苏杜无一例外;中唐时,永贞革新后,“二王八司马”贬谪事轰动一时;中晚唐之交,“牛李党争”此起彼伏,所有卷入其间的朝臣几乎都有过贬谪的经历,直至李德裕惨死崖州而告终。

  大中三年(849)正月,李德裕抵达崖州。此诗他已经62岁,深知此处便是埋身处,却仍然心系国事,每每登上望阙亭,“北睇悲哽”,题诗云:

  登崖州城作

  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

  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

  这首诗说从京城长安到海南崖州,就是飞鸟来到这里都要飞上半年,极言天涯之远;而“百匝千遭”的绕郡群山,便是四面环伺的牛党对手,将自己重重包围,困死在这里,今生都不要想着重归故里了。

  诗中有无奈,有牵挂,却有更多的念君恋国之情,这与屈原的“哀故都之日远”(《哀郢》)是同一心思。

  诗言志,从这首诗也可以看出李德裕的忠臣之心。

  次年,李德裕死于崖州,绵延四十多年的“牛李党争”终以李党失败、牛党胜利而告终。

  唐宣宗虽为明主,无奈朝堂上遍立庸臣,百匝千遭绕君王,呼之奈何?

  李德裕执政时期,经常援助寒门士子,赠予学资,因此闻知他病逝的消息,受恩的数百寒门弟子都为之落泪。《唐摭言》有诗记载:

  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

  就连李德裕的敌对党令狐绹都接连两夜梦见李德裕,因此心中不安,启奏皇上请将李德裕归葬。宣宗圣允,李德裕棺柩终得返乡。

  大唐诗史写到这会儿,我们已经深刻体会到,左迁贬谪,对于朝臣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因此“贬谪诗”,也成了唐诗中一个特别的名目。就让我在动辙被贬的四位诗人的名句中,选取四句做集句诗以记之吧:

  草色遥看近却无,(韩愈)

  茂陵秋雨病相如。(李商隐)

  巴山楚水凄凉地,(刘禹锡)

  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

  顺便说一下,集句诗就是从不同诗篇中各取一句,集合现成的古诗句重新组成的一首新诗,要符合押韵、粘对等一切格律要求,并且新组成的诗句要融会贯通,如出一首,无斧凿之气,无拼凑之感。

  集句诗起源很早,但直到宋朝才成熟起来,比如宋代文学家文天祥专攻“集杜诗”,即把杜甫的诗句重新组合成诗。到了元朝以后,戏曲兴盛,集句诗更往往成为定场诗或者退场诗的一种标准形式,成了戏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洪昇的《长升殿》。

  练习集句诗,对于新学格律者是一种很好的练习方式,同时也可以加强对古诗词的背诵与熟悉,大家不妨一试。

  (三)

  唐宣宗李忱继位的第二把板斧是为“甘露之变”中的蒙冤大臣平反,接着大败吐蕃、回鹘、党项、奚人,收复了安史之乱后被吐蕃占领的大片失地。

  唐朝显示出中兴之态,后人将这一时期称为“大中之治”,与“贞观之治”遥遥呼应,将李忱呼为“小太宗”。

  李忱也颇以太宗李世民为榜样,特命人将《贞观政要》写在殿内屏风上,时刻鞭策自己,还让翰林学士每天朗读太宗所写的《金镜》给自己听。

  唐太宗有贤臣魏徵,于是唐宣宗就从其后裔中提拔了一位魏谟出来任宰相,对其从谏如流,以示“小太宗”之风。

  这很明显是一种作秀,不过只要秀做得好,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有时候李忱为了当“明君”,作秀的方法太过,也很让人不耻,比如他为了表示自己不好女色,就把自己宠爱的一个妃子给毒死了。理由是不能让后宫再出现一个杨贵妃,迷惑君王。

  但是你不想为其所惑,为什么不放归故里呢?

  宣宗说:不行,那样的话朕会思念她的,只有杀了她,才能绝朕之念,保朕明智。

  这算什么狗屁逻辑?

  我不怀好意思地猜想,真实的原因是宣宗眼看美色无力享受,又不甘心佳人花落别家,所以干脆杀了她。

  所以这样猜测,就是因为唐宣宗一直身体不好,所以要学唐太宗炼丹吃药,谋求长生不老,金枪不倒,结果49岁就死了,时为859年。

  长子李温继位,改名李漼,史称唐懿宗。这是唐朝最后一个在长安度过帝王生涯的皇帝。

  虽然“小太宗”这誉言过其实,但是唐宣宗确实有很多优点,诸如多才多艺、生活节俭、注重礼仪、喜爱读书等等。同时,流落民间的经历使他更加了解民间疾苦,这也帮助他成为一代明君。

  他特别推崇进士出身的官员,每次召见臣子都问是不是进士出身,主考官是谁,如果有优秀的臣子却不是科举及第的,他就会觉得特别遗憾。

  唐宣宗酷爱读书,每次退朝后,常常独坐在殿中读书,直至夜烛将尽才结束,被宫中称为“老儒生”。他自封“乡贡进士李显龙”,每次题诗都以此落款,仿佛当进士比做皇上还威风,只恨不能更名改姓去报考一回科考。

  曾经有位宰相推荐进士李远出任要职,唐宣宗说,李远有句诗“长日唯消一局棋”。一个成日耽迷于下棋的人,怎么会好好做事呢?宰相说:写诗嘛,总是言过其实,不必当真。唐宣宗这才勉强答应让李远试一下。由此可见唐宣宗对朝臣诗作的关注与熟悉。

  李忱也是个诗人,在唐朝帝王中,他的诗写得算相当不错的,除了前面讲过《吊白居易》外,再看一首《百丈山》:

  大雄真迹枕危峦,梵宇层楼耸万般。

  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

  仙峰不间三春秀,灵境何时六月寒。

  更有上方人罕到,暮钟朝磬碧云端。

  一目了然,这首诗的诗眼在颔联。宋代理学大师朱熹在福建漳州任知州时,曾创办白云岩书院,所题对联就是改写于此:

  地位清高,日月每从肩上过;门庭开豁,江山常在掌中看。

  上联说儒者传道授业,为人师表,清高自守,可昭日月;下联说学院藏书万卷,心系天下,留意废兴,不忘江山。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1月14日《在十八届中央纪委三次全会上的讲话》中,就引用了这副对子。

  江山不改,日月常新,晨钟暮鼓,春风不度,中间一千多年过去了。

  (四)

  人至暮年,必多忆旧;朝至末世,最喜咏史。

  晚唐时,最盛行的诗歌题材就是咏史了。其中最被频繁忆起的,便是六朝金粉。

  这似乎可以从心理学上得到解释。中唐国势日微,乌云压顶渺无出路的心态使得诗人们在压抑之下,集体审美转向历史繁花之后的断壁残垣,开始膜拜荒凉凄艳之美,于是对绮靡哀艳的江南旧事发生了兴趣。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杜牧的《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首诗借南朝陈国之亡,讽刺了朝中醉生梦死不知国之将灭的权贵们,也同时包括了寄情风月无所作为的自己,是典型的亡国预言。

  只可惜,当权者沉醉于《后庭花》的歌声中,硬是没有意识到。

  《后庭花》,又名《玉树后庭花》,为六朝最后一位国主——陈国后主陈叔宝所作,其音哀婉,后人常称之为亡国之音。

  陈后主精通音乐,还作过另一支名曲《春江花月夜》。后来张若虚以此为诗题,“孤篇压全唐”,让人们渐渐忘了始作俑者乃是陈叔宝。

  金陵历经孙权的东吴政权、西晋、宋、齐、梁、陈六朝,终毁于隋。当隋朝大将韩擒虎统兵攻入建康(金陵),来到朱雀门外时,陈叔宝还带着宠妃张丽华在结绮阁上歌舞。听说宫门大开,才想起逃跑,却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左手拉着张丽华,右手抱着孔贵嫔,肉夹馍一般藏身于后宫景阳井中,被隋兵用绳索拎了上来,其状极其狼狈。

  因此杜牧又有一首《台城曲》云:“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谁怜容足地,却羡井中蛙。”

  门是朱雀门,楼是结绮阁。陈后主曾于台城建过三座数丈高阁:结绮阁、临春阁、望仙阁,窗牖壁柱皆以沉檀香木建造,饰以金玉珠翠,瑰琦珍丽,极尽奢华。然而逃亡之际,却只向井中寻觅一藏身处,而终不得全。

  同题诗作,还有李商隐的《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首联破题,点明帝宫紫气东来,本是一统江山之要处,然而隋炀帝兴趣独特,却不喜欢住在京城,而要长期逗留江南废都。

  颔联构思独特,说玉玺与皇帝无缘,跑去天边了,意即亡国;同时,旧时相术家指天庭隆起为“龙庭”,为帝王贵相。李渊起兵前,相士使曾说过他“日角龙庭”,因此这里“日角”代指李渊。

  而杨广曾开两千里通济渠,八百里江南河,一心惦记江南泛舟,这会儿龙船不知到哪儿了。这是明点隋炀帝奢华之过。泛龙舟是实事,到天涯却是想象,有虚有实,似非而是,明明是批判,却写得极其唯美。

  颈联又是一个公认的千古佳对,乃是两件关于杨广逸游的典故。上联说的是杨广几度大量征集萤火虫,“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在江都亦曾特别修建“放萤院”,够会玩的。然而如今宫倾玉碎,腐草满院,哪里还有萤火呢?

  下联则说的是隋炀帝昔曾沿堤种柳,如今却只不过给乌鸦筑窝而已。以此渲染了亡国后的凄凉景象,充满今昔之感。

  最后道:“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更是奇思妙想。

  传说杨广乘龙舟游江都的时候,曾梦见陈叔宝与其宠妃张丽华,还请张丽华舞了一曲《玉树后庭花》。谁知道,不久杨广也步其后尘,成为亡国之君。倘若泉下相逢,杨广还好意思再提起这支亡国之曲吗?

  杨广自然不会问了,但李商隐是想提醒当朝君主,莫忘史鉴,戒奢警醒。

  李商隐与杜牧并称“小李杜”,连作诗选题都是相似的,杜牧直写陈后主,而李商隐则将隋炀帝与陈后主并提,同样着眼《后庭花》之曲,却一个直白轻便,一个婉约优婉,风格绝不相似。

  要特别提醒的是,正如很多读者会把汉代的乐师李延年和唐代的李龟年搞混一样,也经常有人把陈朝的张丽华和汉代的阴丽华搞混。

  阴丽华乃是光武帝刘秀的皇后。《后汉书》中说,刘秀少年时,一次前往新野,听说了阴丽华的美貌,念念于兹;后来往长安就学时,见了执金吾率军出行的盛况,亦生仰慕,因此长叹: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后来,他这两个愿望都超额完成了。而这句宏愿也从此成了很多后世枭雄的座右铭。结束大唐的后梁皇帝朱温,未发迹时听闻刺史之女张惠貌美,就曾发此“丽华之叹”,后来果然如愿。张惠助朱温灭唐,册为皇后。

  再后来,吴三桂遍寻红颜知己不得,读《后汉书》时见此一句,亦感慨:余亦遂此愿足矣。”结果,他遇到了陈圆圆……

  除了杜牧和李商隐之外,韦庄、许浑、刘沧、皮日休、韩偓等人的咏史诗也都非常著名,大量涌现,各擅胜场,简直盛况空前,宛如回光返照。

  皮日休有一首著名的《汴河怀古》,也是写杨广事,着眼点却与诸诗家不同: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这首诗有点替隋炀帝翻案的意思,说人们都认为是因为隋炀帝劳民伤财修通大运河才亡国的,总说这是一条祸根之水。可是,这条河的修筑对南北交通是有益的,如果隋帝没有在河上筑龙舟、修水殿,极尽奢华,而只论这条河本身的贯通南北,造福万民,其实与大禹治水的功绩也不相上下。

  “水殿龙舟事”,指的是当年运河竣工后,隋炀帝曾率众二十万出游,自己乘坐高达四层的“龙舟”,嫔妃大臣们坐着高三层的“水殿”九艘,另有护卫杂船无数。船只相衔三百余里,两岸挽大船的力夫几近万数,均着彩服,水陆照亮,奢侈糜费空前绝后。李商隐“锦帆应是到天涯”暗示的也是这件事。

  如果隋帝无此荒唐之举,那么开凿运河堪称千古功绩。可惜的是他做了,所以终究还是被钉死在昏君之柱上。

  这首诗借古讽今,对唐末大势危急而皇帝奢华纵性不思政务的做派进行辛辣讽刺,意在提醒君王:若能勤政止奢,尚来得及建功利业,利政安民。

  可惜皇上听不进或是不愿意听到这些逆耳的声音,依然沉迷在《后庭花》的歌声中,不知风雨将至。敏感的诗人们只得在自己的作品中连连哀叹,比如刘沧《秋日过昭陵》:“那堪独立斜阳里,碧落秋光烟树残。”胡震亨评价:“刘沧诗长于怀古,悲而不壮,语带秋意,衰世之音也。”

  其实语带秋意的,又何止刘沧呢?许浑“山雨欲来风满楼”何尝不如此?

  许浑(约791—约858),字用晦。晚年闲居润州丁卯桥村,因此编诗集《丁卯集》,存诗五百余首,均为近体诗,以诗律纯熟,对仗工稳为特色,且喜欢将律句三字尾作“仄平仄”对“平仄平”,以显示拗峭,为世人效仿,称为“丁卯体”。后人将之与“诗圣”杜甫齐名,称为“许浑千首诗,杜甫一生愁”。

  许浑诗以登临怀古见长,描绘河山,追抚古今,确有杜甫遗风;但他以闲适为求,缺乏对现实的关注,与杜甫的苍凉沉郁颇为不同。诗中往往有句秀而无篇秀,缺乏新意与深意,且举《咸阳城东楼》为例: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这是诗人在秋天登临咸阳城楼所作,首联点明“一上高城万里愁”,极言眼界阔大,将视野推得极远,起笔不凡。

  “蒹葭杨柳似汀洲”,则是诗人看到的第一个景象,蒹葭苍苍,杨柳依依,宛如沙洲水滨。

  颔联接着写景,却不止于眼前所见,而饱含了情绪在内。云生水上,日薄西山,暮色四合,这正是李商隐曾经吟咏过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义山之句已有兴亡之感,而许浑更甚一层,直接道出风雨之忧。

  风乍起,雨将行,这是对自然景物的担忧,还是对大唐王室的悼挽?接下来的颈联告诉我们,并非是我联想过多,而是诗人确实在发思古忧情,伤时事悲凉。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从空间而推向时间,帝王将相今何在?秦时明月汉时关。眼前的飞鸟鸣蝉,绿芜黄叶,可曾见证千古兴亡?

  最后尾联说:“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又回到了作者不问兴废只求安居的老心态,说别管了,不问了,秦宫汉苑只剩下水流依旧,历史,哪里是留得住的呢?

  留不住,也回不去了。这句“山雨欲来风满楼”,可以说是对晚唐余照最好的形容。

  大唐的晚钟,已经敲响了。 诗说唐朝:那些诗人那些事儿·初唐(全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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