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谁扣了富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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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扣了富儿门
《石头记》第五回开篇,有首五言诗云:
“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这首诗里“扣富儿门”的人显然是刘姥姥,而“犹未足”的“富儿”自然是珠围翠绕还要砌词哭穷的凤姐和前来借屏风的贾蓉了。
故而诗中感叹刘姥姥并不曾得到凤姐千金酬赠,却涌泉以报滴水之恩,其情义远胜于薛蟠、贾蓉这些至亲骨肉,“狠舅奸兄”。
这只是书中的故事,而在书外,更让人嗟叹的是,曹雪芹的好友敦诚也曾有诗《寄曹雪芹》: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扣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这里面“扣富儿门”的,却又是谁呢?
既然要“劝”,似乎是曹雪芹已经有了这样的行举:求告富贵亲友,充当食客门人。而敦诚以为有伤君子德色,故而劝曹君不要投亲靠友,眷恋虚荣繁嚣的浮华生涯,而应甘于贫寂,回到黄叶村写书去。
想到曹雪芹曾经可能寄身权贵,未免令人不是滋味,不愿接受,但是再想想,曹雪芹晚年的生活已经潦倒贫窘到了“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地步,不扣门借贷,却又能如何呢?
敦诚之弟敦敏亦曾有诗《题芹圃画石》,其中有句:“傲骨如君世已奇。”芹溪、芹圃都是曹雪芹的别名。敦敏所题,分明借石喻人,正如同贾宝玉跟那块通灵玉浑然一体,曹雪芹与“石头”也早不可分。
也许我们会觉得,敦敏所说的“傲骨如君”和敦诚所说的“劝君莫扣”,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君”么!
但这往往就是世事的真实与残酷。
曹雪芹当然是有灵性有傲骨的,不然写不出《红楼梦》这样的奇书传世;他死后成了神,得到广大读者的虔诚膜拜和遥瞻景仰;可他生前毕竟是个人,而且是个怀才不遇的穷人,他得活着,得吃饭,所以得在非常之时,被迫放下傲骨去扣门求借;但只要有一口粥吃,他就不会苟活即安,不会随便找份工作混沌度日,而宁可寂寞地“著书黄叶村”。
但古人写书是没有稿费的,所以“著书”可谈不上一份工作,况且有清人笔记说,曹雪芹著书时连纸都买不起,要将字写在空白黄历上。
所以,著书之前,他先得活着,得找份能挣饭吃赚酒喝的工作。而对于一个没有功名的文人而言,最理想的工作就是当文书,做清客,便如同贾政身边的詹光、卜世仁等。
这样的机会曹雪芹是有的,所以敦诚诗里才会“劝君莫弹食客铗”;但是后来曹雪芹放弃了,所以敦敏会称赞其“傲骨如君世已奇”。
我们想象古人时,往往会神化或者单一化,而不把他当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看,不以为他也会有过不去的坎儿,解不开的结。
就好比今天的我们不管多么清高,也还是要上班打卡做职员,而在工作中会有上司和同事,要处理各种关系;即使自己做老板,也还要面对客户;哪怕是个自由撰稿人吧,还得面临着将稿子卖出去的难题,还有跟出版商讨价还价的尴尬——这一切,都是浮尘,却无法掸避。
以我自己而论,每当面对纠结和挫败时,总会有知己劝我把心态放平衡些,别想那么多,好好写书吧,正如同敦诚之劝雪芹;但是静心写书之前,我得先保证自己活下来,然后才能不问销路地静心写字;同时,我又为自己的生活态度而自豪,因为明明可以有更多更轻松更投机取巧的选择,但我只想写字为生,而且绝不会媚俗地为了畅销、为了迎合市场而写,这便是我的傲骨。
固然我绝不敢厚颜到与曹雪芹相比,借这个世俗的例子只是想说明,人在现实中存在,不可能万事尽如心意。敦诚与敦敏兄弟俩同时与曹雪芹交往甚密,引为知己,他们写给他的两首诗,一个劝他安静著书,一个赞他傲骨遗世,两者并不矛盾,而只是恰好表现了曹雪芹生活的两个片段罢了。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