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贾母会不会近钗远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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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会不会近钗远黛
高鹗的续书中,贾母越来越不喜欢林黛玉的病弱多心,遂主动授意王熙凤使“调包计”让宝钗嫁了宝玉。虽然大多数读者明知道后续做不得准,但是这个贾母“喜钗厌黛”的印象却是深刻在脑,难以拂去的了。
但是贾母会是这样的吗?
首先从主观情感上说,黛玉是贾母的亲外孙女儿,打六岁接了来在自己身边养大的,感情非比寻常。书中说,“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亲孙女且靠后,更何况毫无血缘关系的薛宝钗呢?
即使从客观表现上分析,贾母向来喜爱的都是些什么人?凤姐、鸳鸯、晴雯,个个都是牙尖嘴利,锋芒毕露的。而黛玉显然正符合贾母的审美标准。正如宝玉说的:“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的一样看待。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人人都看得出来,贾母对李纨虽然有怜惜顾恤,说到疼爱可远远无法与凤姐相比。从宝玉可见贾母的审美,会说话的才可疼。
固然宝钗端庄守礼,人人夸赞,而贾母对其的欣赏和爱惜也是真诚的,所以第二十三回才有出资二十两替她做生日之举,但仍越不过黛玉的次序去。一则黛玉的生日也是年年操办的,并未待薄,只不过这是宝钗来贾府的第一个生日,又正值十五岁及笄之年,是个不大不小的正经生日,理该好好操办;二则薛家客居贾府,主人家自当尽东道之谊,况且也要给王夫人面子;三则宝钗进京原为待选才人,贾府不会不懂得做这种人情投资,尤其坐贾府第一把交椅的老太君,更要主动表态,提前铺路。不过花费区区二十两银子,既拉拢了薛家,又全了礼数,还落得自己一天玩乐——贾母原是爱玩的,如此一举三得之事,何乐不为?
群芳迁入大观园后,宝黛二人的情感日渐明朗,贾母心中有数,但却以为良配。这心思,凤姐自然是最清楚的,故有借茶打趣之语:“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庚辰本有侧批:“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疑,故常常有此等点题语。我也要笑。”(二十五回)
到这时候,宝黛二人的姻缘是前景大好,无所阻碍。
然而端午节前,宝钗雀屏落选,元春赐了端午节礼出来,分明厚钗薄黛,隐隐有赐婚之意;但贾母显然不愿意,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中,清虚观打醮时,故意跟张道士提起“宝玉命中不该早娶”的话来,其实就是说给薛姨妈听的;偏偏宝黛两个不体谅老祖宗一片苦心,打紧地闹别扭个完,因此贾母才会急得哭了,脱口而出“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来。
第三十四回里,宝玉捱打后,宝钗前来送药,第一次真情流露,可见已经从落选的失意中平复心情,对宝玉渐生情愫;隔天众人又一同往怡红院来看视,说话间,宝玉为引贾母夸黛玉,谁知贾母没接茬儿,话锋一转,竟夸起宝钗来:“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
正因这话,使得很多人误会贾母不喜欢黛玉,更疼爱宝钗。然而我们细分析一下,“我们家四个女孩儿”是谁?元、迎、探、惜吗?当然不会,因为元春为君,贾母为臣,断不可妄加议论,而且是当着众人面拿来与“民女”相比。所以这四个女孩儿,只能是自小随贾母长大的迎、探、惜三姐妹加上黛玉。
黛玉既然成了主人家的女孩儿,做主人的断没有在客人面前夸奖自家女孩之理,自然是极力称赞宝钗大方得体。所以这段评语,一则固然是因为宝钗着实可夸,二则是贾母的世故圆滑,并不存在贬低黛玉之意。正相反,倒是亲近黛玉,而对宝钗以客视之。
要证明这一点,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最为典型。贾母游秋爽斋时曾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罢。他们姊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坐着,怕脏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正经坐一回子船喝酒去。”探春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求着老太太、姨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贾母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
——先说“他们姊妹们”,后说“两个玉儿”,这就跟前文“我们家四个女孩儿”一样,显然把黛玉也算在“他们姊妹们”之列了,而且还是打头儿“不大喜欢人来坐”的典型。但这当然不是贾母嫌弃黛玉,因为之前她们刚刚游过潇湘馆,而且黛玉招呼得很好,贾母也表现得很满意。所以这番话,仍是说给薛姨妈听的,表明“两个玉儿”刻刻挂于心头,无时或忘。
而贾母在潇湘馆和蘅芜苑时各发的一番议论,不仅表现出对于室内装饰的非凡品味,更表现了对钗黛二人截然不同的态度。
在潇湘馆时,刘姥姥因见笔砚俱全,书籍磊磊,猜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却笑着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语气何等得意。接着贾母又看了一眼窗上糊的纱,因见颜色旧了,便说:“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并且立等凤姐取了来,何其关爱之至也!这才是姥姥对外孙女儿的态度,是真真把黛玉当成心肝宝贝来疼爱,来宠惯的。
而在蘅芜苑时,贾母嫌屋子素净,薛姨妈笑说宝钗在家也是这样。贾母摇头道:“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有这些闲心了。他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
这番话恩威并施,不满之情溢于言表,先是说“不象”,说“忌讳”,甚至说自己“该住马圈了”,这已经是很严重的指责;接着说“他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还不俗”,这里自然包括黛玉的潇湘馆了;最后话风一转,忽然大方地送起礼物来——这就让薛姨妈母女没有半点儿不服气,还只能满口道谢了。
但是为什么贾母接下来又会在第四十九回《白雪世界琉璃红梅》中向宝琴试提亲呢?有人说,这不明摆着是要拆散宝黛两个吗?
非也,按照贾母的一惯处事手段,我猜这又是以进为退的一招虚招。首先薛蝌送妹进京待嫁,这件事是明说的,贾母未必不知道,所以这个提亲根本就是废话,旨在向薛姨妈暗示:如果我看中了宝钗,还会提宝琴么?
此外,也或许有试探之意:倘若将黛玉和宝琴都嫁给宝玉,贾薛两家一样联姻,但是林为姐琴为妹,你愿意么?
薛姨妈只怕是不愿意的,至少是不表态,不接茬。
于是在第五十四回贾府过灯节时,贾母因女先儿说书,趁机引发了一堆批驳陈文旧套的大道理,说“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又说那些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最后说,“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
许多读者都认为“才子佳人”必指宝黛,所以贾母说这话是在讽刺教育黛玉。
但我说必然不是。第一,前面已经论证过,在贾母眼中,黛玉根本就是自己家的女孩儿,不在“是亲是友”的行列;且她是自幼跟随贾母长大,同宝玉耳鬓厮磨青梅竹马,算不得是“一见了个清俊男人”;况且贾母一口断定“我们家没有这样的事”,那黛玉是自家人,自然第一个先排除了。反而宝钗是客人暂居在此,而且薛姨妈天天在府里放风,说什么和尚给了块金锁,要捡个有玉的才能配的话,所以这“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第二,就在刚刚说完这话一转身,府里放起炮仗来,贾母立刻便把黛玉搂在了怀里——当时贾母座上原有宝玉、湘云、黛玉、宝琴同坐,但是炮仗一响,贾母却本能地搂住黛玉,既顾不上自己的“新欢”、年龄最小的宝琴,也顾不上心肝儿肉的宝玉,由王夫人去搂着。倘若贾母不喜欢黛玉,会有这番真情流露吗?
所以贾母的这番宏论,一则是兴之所致有感而发,二则也是公然放言表明态度:我对孙子外孙女儿是很信任的,外人不肖饶舌——因为此事发生在袭人加薪之后,王夫人给袭人加月银的原因,贾母未必不知,当众说出这番光明磊落的话来,等于是给众人下了一道明令:我什么不知道?你们少给我乱说话瞎操心!
可见贾母才真配得上宁府的那幅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然而这篇“文章”王夫人显见是看不进去的,反又逼紧一步,索性请了宝钗和李纨、探春一起暂代管家,接替凤姐之位,这显然是要指定未来儿媳妇、管家接班人的位置了。
表面上,王夫人的话说得很是冠冕堂皇:“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人,你兄弟妹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说。他们不听,你来回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
——虽说凤姐病了,李纨无能,但如今已指定探春协助理事,如何王夫人就料定她两个还是不行,非要巴巴儿地找个外人来管家?更何况既便迎春软弱,毕竟是贾府正主儿,探春都来管家了,做姐姐的趁机锻炼一下又如何?既便是为安邢夫人之心,也大可做个便宜人情。然而王夫人偏偏诸般不顾,硬是找藉口把宝钗推了出来,这岂不是针对贾母成天把“两个玉儿”挂在嘴边,视黛玉为自己人,而特地做出的一番表白吗?
对于王夫人来说,谁才是自己人?当然是宝钗。所以请了宝钗管家,如果管得好,便可以清楚地让老太太看看,她认定的这宝二奶奶人选有多么合适。
王夫人虽不管事,对宝玉的事却是绝对的上心,无比的积极。这也难怪,毕竟只有这一个宝贝指望,不能不操心。但她的审美眼光和人生选择与贾母大相径庭,所以为了回避矛盾,就往往先斩后奏。此前提拔袭人,此后驱逐晴雯,都是做完了才回禀贾母的。此次委托宝钗管家,同样也是如此。但选媳妇毕竟不同于选侍妾,不能直接给宝钗定了婚事,只能先派作管家,让园内外的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但同时她也怕贾母不高兴,所以特别叮嘱宝钗好好表现,“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
而宝钗也确实做得漂亮,充分地展示了理家之才,如探春那般得罪人的事一件没干,却提出承包到户的德政来,且召集了老妈子们训话,明白地说:“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得谨谨慎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服?也不枉替你们筹画进益,既能夺他们之权,生你们这利,又可以省无益之费,分他们之忧。你们去细想想这话!”众人听了,无不叹服,欢声鼎沸地谢姑娘、姐姐之恩。此后,谁敢不把宝钗当作管家奶奶看待?
这一招的确狠,连紫鹃都急了,遂有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之文,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将宝玉对黛玉的一番痴心彻底通了天亮了底,闹得阖府皆知。
贾母乍听说宝玉发狂,本来急得半死,初见紫鹃时,眼内冒火,拉着紫鹃叫宝玉打;及听紫鹃解释了缘故,顿觉正中下怀,非但没有打骂紫鹃,反爱怜地说:“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而将紫鹃留下服侍宝玉之举,更是有默许了宝黛姻缘的意思——非但不反对宝玉的痴情,还暗示把紫鹃也许了给他。因为黛玉将来若是嫁给宝玉的话,紫鹃自然是陪嫁丫头,也会跟了宝玉的。
这番心思,紫鹃和宝玉也都明白,所以才会留下菱花镜做纪念——其实就是订情信物。而紫鹃回到潇湘馆后,又向黛玉说了大套推心置腑的话,劝她趁老太太健在时作速成婚,免得将来有变故。
书中说次日早起,黛玉刚吃过燕窝粥,贾母便“亲来看视,又嘱咐了许多话”;又一日薛姨妈生日,宝黛两个因病着未去赴席,贾母散戏回来又顺路瞧了他二人,方才回房——可见直到这时候,贾母心头还是只有“两个玉儿”为念,没有半分疏冷黛玉之意。
之后薛姨妈替薛蝌求邢岫烟为配,贾母强做保山,还曾戏笑:“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到了这一步,贾母仍然毫不打算考虑宝钗。
贾母的态度这样明了,薛姨妈再也不能一味装糊涂高枕无忧了,于是来至潇湘馆上演了“爱语慰痴颦”的戏目,当着黛玉的面许诺要为她和宝玉提亲,还提出了“四角俱全”的具体方案。
但是当紫鹃认了真,忙跑过来追问:“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薛姨妈却又触动前情,想到自己提出这番建议的不得已来,遂倚老卖老恶心了紫鹃一句:“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言外之意,就算林姑娘嫁了宝玉,你也别想着鸡犬升天,还不定配了谁呢。这番话,其实同李嬷嬷咒袭人时,说她“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其实是一样的意思。而李嬷嬷的首次出场正现于梨香院薛姨妈家中,可谓用意深矣。
此后,薛林二人的关系达成了新的共识,取得了新的平衡,关于情感的戏分忽然少起来,也罕见贾母、薛姨妈各出机杼了。倒是王夫人犹自恨恨不平,遂有抄检大观园之举,除晴雯而后快,算作是对嫉恨黛玉的一个小小发泄。到了这时候,王夫人才正式向贾母禀明提拔袭人之事,距离第三十四回同袭人密语足足过了两年,可见心机之深。此时晴雯已死,贾母也回天无力了。
但是贾母虽然保不住晴雯,却一定会再想办法保护黛玉的,只可惜八十回后失传,我们再看不到人情练达的好文章,却在高鹗续本里看到了一个阴险薄情、置黛玉生死于不顾的恶祖母,也真真令人憾恨!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