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晴雯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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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之死
红楼里的悲剧除了不可抗拒的外因大环境之外,内因往往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晴雯之死,尤其如此。
第七十三回中,因宝玉担心贾政问书,连夜用功,却理了这个愁那个,焦躁非常。恰好芳官从后门跑进来说:“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众人查了一回,遍无所获,都说她看错了。晴雯因见宝玉烦恼,正要想个主意让他脱身,便命他趁机装病,“只说唬着了”。又故意张扬,喝令上夜的说:“别放狗屁!你们查的不严,怕得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才刚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不成。”又故意要药,闹得众人皆知,满园里灯笼火把折腾了一夜,连王夫人也被惊动了。“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男女,命仔细查一查,拷问内外上夜男女等人。”
事情就这样越闹越大,终于传到了贾母耳中。贾母问起时,探春又说起园中上夜的人聚赌之事来。贾母遂说:“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又命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
——本来只是一件极小的事,不提也就完了,偏因晴雯自作聪明要替宝玉挡灾,故意小题大做,竟然发展成了一件极大的事,从芳官这种二等小丫头,一直吵到了贾母这样的两府头号主子耳中,亦可谓始料不及矣。
这还不算,更奇的是因为贾母生气,众人皆不敢各散回家。于是贾母歇晌时,邢夫人便只好就近往园中逛逛,这就遇到了傻大姐,拾得了绣春囊。邢夫人遂密封了交与王夫人,王夫人又向凤姐大兴问罪之师,逼得凤姐摘清了自己之后,又献计说:“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的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何?”
至此,大观园危机已近,但凤姐之意还只是安插眼线,暗地访拿,王夫人也同意了;谁知恰值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听了这信儿,越发煽风点火,不但趁机告倒了晴雯,且出馊主意说:“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们个猛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只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
抄检大观园遂由此而起!
抄检之中,第一个获罪、且又死得最惨的,就是晴雯!
想来,若不是晴雯出主意说宝玉被唬着了,便不会惊动贾母;若非贾母细问,便不会有查赌之事;若没有查赌的由头,纵然邢夫人拾到了绣春囊,王夫人和凤姐也不好为这个原因大行抄检——因为这件事是不可以张扬出来的,只能暗中进行。
所以寻根问源,罪魁竟在晴雯自己;而归根结底,获罪的也是晴雯。这不正是黛玉占花名时抽到的芙蓉签中所说的“莫怨东风当自嗟”么?
难怪了宝玉会为晴雯作《芙蓉女儿诔》!
晴雯居于十二钗又副册之首,画面上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诗道: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甲戌本双行夹批:“恰极之至!‘病补雀金裘’回中与此合看。”意思说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的内容是最能表现晴雯性情与命运的。这也侧面证明了我前面分析过的晴雯之死应在“雀金裘”事后第二年秋,中间多出来的一年是后补入的稿子——晴雯之病,因补裘而加重,之后虽略略恢复,却种下病根;至抄检时,犹未痊愈,遂一病而猝。否则,这病便来得不合理了,悲剧意义也减弱了很多。
奇的是,晴雯前面一路写来,并未细交代其出身历史,却是直到死前,才又回头补叙,脂批谓之“晴雯正传”:
“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
这一小段晴雯传着实可怜,那晴雯父母双亡,虽不似香菱自幼被拐子拐去,却也同样不记得家乡父母,只念及并不亲近、且对自己也毫无疼爱之心的姑舅哥哥多浑虫,央求了赖家的买进来做庖宰——越是缺失的,越是渴望。那晴雯最缺的是什么?亲情。于是就连一点点骨血之情也要牢牢抓住,好让自己觉得有个哥哥在身边,这一点卑微的情感,几近乎于自欺欺人了。
她十岁进府,十六岁过世,宝玉在诔文中说与她共度“五年八个月有零”,可见在贾母处呆了不到一年。她本是赖大家买的,也就是奴才的奴才,身份极卑微的,却偏偏“生得伶俐标致”,贾母一见了便喜欢;不但留在自己身边一阵子,还特地将她赏了宝玉,而且不是一般的赏,是有意要将她许给宝玉的,即后文对王夫人说的“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
模样、爽利、言谈、针线,正是德容言工件件包括,显然贾母将晴雯给宝玉是经过深思熟虑、有着长远打算的。或许有人会说,晴雯怎么能算有德呢,牙尖嘴利,又欺负小丫头。但这些都是小毛病,晴雯正直不阿,仗义忠勇,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些才是贾母看重的品行;王夫人则一味只重视表面的“贤”字,审美标准是“性情和顺,举止沉重”,又最恨面貌娇美体态风流之人,所以最见不得晴雯骂小丫头的“浪样子”,也就是赖大家所谓“千伶百俐,嘴尖性大”。然而赖大也还懂得欣赏晴雯“不忘旧”的品格,应允其要求将多浑虫买进来,可见王夫人不如赖大家的远矣。
但是最能与王夫人形成鲜明对比的,还不是赖大家的,而是晴雯的嫂子灯姑娘儿。
宝玉同晴雯永诀一段对话,本令人肝肠寸断,谁知忽然接入灯姑娘儿挑帘进来,拉了宝玉去调笑——初看似觉秽乱,细想却令人感慨,尤其灯姑娘对宝晴二人的定评,竟是可悲可叹:“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
宝玉和晴雯一对极清雅极俊秀的少年孩儿,却映对了多浑虫灯姑娘儿这一对酒糟淫荡透了的世俗男女,这笔法的确曲折奇怪。但更让人触目惊心的,却是一向吃斋念佛、天真烂熳的王夫人,咬定了晴雯是狐狸精,勾引宝玉;而素来妖矫放荡、人尽可夫的灯姑娘儿,却偏偏慧眼识珠,给二人平了反——这世道,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正经,什么是淫邪呢?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