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王熙凤的敛财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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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的敛财术
我不擅理财却会散财,曾经半开玩笑地写过一条微博:“我当编辑的时候,请作者吃饭;我当作家的时候,请编辑吃饭;我过生日的时候,请朋友吃饭;朋友过生日的时候,我请他们吃饭;我当粉丝的时候,请偶像吃饭;我的粉丝千方百计来找我、把我当偶像的时候,我请粉丝吃饭……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存下钱来吗?”
虽是戏谑,也是实情。所以我对于敛财有术的人特别佩服。
王熙凤无疑是荣宁二府里最擅于敛财的女子,她的赚钱之道有两大法门,一是受贿,二是放货。
翻开书来,她的受贿记录比比皆是:
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是熙凤弄权敛财、枉顾人命的一次集中表现,为三千两银子就草率从事,害死张金哥与守备儿子两条人命。书中且说:“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可见这样的赃银还收了不知多少。
第二十四回收了贾芸麝香、冰片等贿赂,就立刻心花怒放,答应把园子里种树的活儿拨给他,也足见其贪。之前答应给贾芹安排管理和尚道士的业务,自然也是拿过好处的,且像这类的分派都是寻常见的,王熙凤长此以往,累积私蓄不知多少。赵姨娘背后说:“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虽然夸张了些,但也可见一斑。
但之前种种纳贿行权还都可说她是重在脸面,并不为钱,然而看到第三十六回时,我可就衷心佩服了:
“如今且说王凤姐自见金钏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这日又见人来孝敬他东西,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道:‘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这么和我贴近?’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两银子的巧宗儿呢。’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这些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个丫头搪塞着身子也就罢了,又还想这个。也罢了,他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之前不论好事坏事,她收人家钱总要给人家办事;这次可好,压根儿就没打算出力帮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心一意等着白吃白拿,把所有能收的贿赂都收完了,这才施施然白说句闲话儿——这胸襟之宽,脸皮之厚,真是不服不行。
该她有钱,该她放贷,没有这种心机手段,她也做不成荣国府的内管家。
第十六回贾琏从苏州回来,恰值旺儿媳妇送利银来,平儿连忙代凤姐打发了。回来向凤姐说:“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已,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
——这里只提了一笔“利钱银子”,并未细说来龙去脉。
到第三十六回时,又云里雾里提了一笔,王夫人说有人抱怨短了一吊钱,凤姐自然知道这告密的人准是赵姨娘无疑,立刻回答:“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乐得给他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的。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他们呢。先时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
到这时,因为凤姐分辩得清楚,看官也就如王夫人一样被轻轻蒙过,仍然不解其意。直到第三十九回,袭人找平儿问月钱为何迟放,平儿方细说缘由:“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明明白白交代王熙凤是放高利贷去了。
我们这才知道,赵姨娘并未冤枉凤姐,果然是她扣着月钱不肯发放,为的是凑足银子放利。平儿同袭人说话回来,即命小厮去通知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着他那剩的利钱,明儿若不交上来,奶奶也不要了,就索性送他使罢。”可见凤姐一直是卡着时间来放贷的,利钱确实收得迟了,于是月银便也放得迟了。
平儿且说:“他这几年,只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单他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
一年有上千的利息,这是什么概念呢?
我们看贾府里花消无度,会有种错觉:一千两银子似乎不值什么。但是看到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乌进孝送年礼一段,我们才会真正了解到两三千银子对贾府意味着什么。
贾珍嫌乌进孝租子交少了,说:“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
原来荣国府里一年的田庄进项也不过两三千两银子。不但要应付上下老小的日常开销,还要筹备逢年过节的庆典盛筵,外有打点亲朋贵戚的礼品应酬,这就难怪凤姐一直叹息入不敷出了。
贾珍又说:“(皇上)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
宫廷赏赐,田庄进奉,这两项便是贾府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了。最多再加上贾政等人的俸禄,毕竟有限。可是看荣宁二府大手大脚的花费阵仗,倒像随手就能拿出几万两银子的架势。
如此外强中干,就难怪王熙凤要广开财路,在意那年息一千两银子的放贷生意了。
这有点像今天的公务员们,收入未必高,却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去投考,就因为灰色收入的机会大啊。
府里众人只知按时领取月银,对进项既不清楚,对开销亦无概念,所以只管清高度日;但是王熙凤不一样,她是内管家,对于贾府的账目清清楚楚,排场比别人大,忧患意识也比别人强。
从理念上说,王熙凤要比众人眼光远,起步早,可谓生财有道;只是从做法上讲,却太重利薄情,比起草根阶层“轻财尚义侠”的醉金刚倪二,可就差得远了。
值得注意的是,起先凤姐放贷一直是瞒着贾琏的,生怕他把“油锅里的钱捞出来花”。但到了七十二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的时候,已经当着贾琏的面公开谈论了——
凤姐忙道:“……旺儿家你听见,说了这事,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帐,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公道说,我们倒还省些事,不大得罪人。”凤姐冷笑道:“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是多早晚。”
如此明白地说出“放账”之事,可见已经力绌途穷,捉襟见肘,犯不着再瞒贾琏了。脂批在凤姐说她做了一个被人“夺锦”的梦后批示:“实家常触景闲梦必有之理,却是江淹才尽之兆也,可伤。”
凤姐才穷,贾府运尽矣,的确可伤!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