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都是士兵,不是银甲便是黒衫,乌压压的成片成堆。要在数万黑衣人中找出一名同样也是黒衫的女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些军士望去都一个模子,夜白接连抓住数十个一一扯过来辨别,无一是猫侠。
夜白心急如焚,无奈只得跳上一座殿顶,放声大呼:“师姐!师姐!我是小白!你在哪里?”
夜白的呼唤灌足了内力,声音在皇城之上远远朝四面传了开去,惹得地面上的士兵不论银黑纷纷抬头张望寻找声音来处,一时竟忘了相斗。
夜白从这座殿顶跳到那座殿顶,焦急地四处呼喊。
宣政殿中正在恢复秩序,太后的尸身被内侍省抬走至承仙殿安置,孙璞一同去了。受伤的官员陆续被送去太医署,孙若铮被余下众臣簇拥着坐上了龙椅,林相爷只说头晕,先行在禁卫的护送下回了府。
一名官员闪出来奏道:“陛下,这夜公子在宫城大殿顶上四处乱跑放声疾呼,实在有失体统,陛下,是不是该派人把他请下来?”
另一名大臣也闪出来附议道:“皇城乃国之心脏所在,虽然夜公子平匪有功,可这样肆意妄为,实在有损皇家威严,臣也觉得……”
不待他说完,眉朵气呼呼的出声打断:“要不是白哥哥出手相救,你们一个个只怕都难逃一劫!现在外面刚刚平稳,你们就要来恩将仇报?你们的良心都哪去了?”
先前那官员辩解道:“眉姑娘息怒,这一码归一码,夜公子的功劳大家都有目共睹,陛下自然会有恩赏,但这……这样在天子头顶上随意来去,也实在太……太那个……不妥当了吧?”
眉朵还欲驳斥,孙若铮先开口呛道:“要不你去把他请下来?”
那官员不料皇帝会如此说话,立时张口结舌,尴尬好一阵才讪讪应道:“陛下说笑了,臣哪有那个本事?”
孙若铮道:“皇家尊严难道是靠这些殿宇梁柱支撑起来的?照你这般说法,一只猫一只鸟上了殿顶,都要抓下来杀掉不成?那外面这些禁卫们啥也别干了,天天抓猫逮鸟就得了!”
那官员额头冒汗,连声应道:“陛下教训的是,是臣糊涂!是臣糊涂!”
眉朵见呆子果然向着自己,心中大为受用,歪着头盯着那一头冷汗的官员,满脸得意。
孙若铮声音渐渐温和下来,又道:“你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皇城殿顶的确不适合随意来去,人与动物毕竟有所分别。只是非常时期自然得非常对待,况且朕这义弟在方才如此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足见其志虑忠纯,此事不过是一时情急而已,无需深究。然其余人等不得效仿!”
众臣都齐声应道:“是!”
眉朵瞧着高坐龙椅之上的孙若铮,心中忽然一动:“这呆子还真是当什么像什么,当王爷便像个王爷,如今鬼使神差做了皇帝,竟然也有些皇帝的样子了!”
溧歌躲在一处假山之后,遮面的黒巾拿下来攥在了手里,早已经被泪水湿透。她并未逃远,小白的呼声清清楚楚的传入耳朵,每叫一声她的心就剧烈的颤抖一下,似乎有根又粗又长的钢针在狠狠的戳它。
然而她就是没有勇气上去相见。
呼声渐渐远离,看来小白找到别的方向去了。溧歌抽泣了良久,终于慢慢缓住情绪,重新系上尚在滴水的面巾,从假山后转了出来。
“这里!这里还有一个!”
忽然一声大叫,紧接着一杆长枪自身后戳了过来。
溧歌侧身躲过,转身一看,对面站着一名银甲军,神色紧张,嘴里不住大叫:“快来人!这里还有一个!快来人!”
显然这名朱雀卫把她当成了黒衫军。
一阵脚步纷乱,院中又冲进数名银甲禁卫,各执刀枪朝她杀来。
溧歌无奈,只得举刀与他们周旋,这些禁卫只道她是反贼,尽往要害处招呼,毫不留情。溧歌却知他们不过是搞错了人,不忍痛下杀手,只用拳脚与他们对敌。哪知这些兵士很是骁勇,打退了又上,一时竟然难以脱身。斗了一阵渐渐赶来的朱雀卫越来越多,将溧歌牢牢围在垓心。
溧歌见状,心知要冲出去唯有大开杀戒,只好双足一点身子跃起落至一名禁军头盔之上,再度借力腾身上了殿顶。
这还是她第一次登上皇宫殿顶,抬眼望去只见满眼都是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层层叠叠纵横交错,在阳光下晃的眼睛都难以睁开。
溧歌勉力辨清了方向,抬脚便奔。
这些银甲禁卫可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只好拥在下面大呼小叫的跟着方向追赶。
溧歌接连跳过了几座殿顶,渐渐奔至了玉龙殿。
此地与前面一座大殿中间隔着一处宽大的广场,要从殿顶过去只有鸟才能做到了。溧歌停住脚步环顾一周,方知自己慌乱中搞错了方向,竟然兜到了离宫城中心不远的地方。
溧歌转头正欲返回,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师姐!”
嗓音惊喜中夹着颤栗。
溧歌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师姐!是你吗?师姐?”
柔情的呼唤一声声撞击着溧歌脆弱的心脏,她只觉得双耳轰鸣,心跳如战鼓齐擂。
“我是猫侠,不是你师姐,你认错人了。”
溧歌不敢回头,极力让声音显得平稳。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猫侠就是我的溧歌师姐!师姐!我是小白!我回来了,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我不认识什么溧歌,更不是你师姐,我要走了。”
“我知道那时候不该丢下你自己跟师父走了,可是那时候我不懂,我只知道师父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一直都很后悔,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着你,我……”
“你要让我说几遍?你认错人了!”溧歌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身子一动便欲离开。
怎奈夜白比她更快,脚下才刚刚迈出半步,胳膊便被他一把抓住。
“你放手!”
“师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不放!我不放!”夜白大叫道,“为了找你我漂洋过海,差点就淹死……”
“你说什么?”
溧歌悚然一惊,猛地转过头来。
“我说我差点掉进海里……”
溧歌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又转回头去,硬起心肠冷冷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认识你!我都说了我是猫侠,不是什么溧歌!你若再不放手,我就不客气了!”
“师姐,你为什么不肯认我?为什么要走?如果你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你告诉我,我才放!”
溧歌深深吸了口气,良久,咬着牙缓缓道:“松桢在等我。”
夜白一愣,手上不自觉地一松,溧歌趁机挣脱,拔脚便跑。
“师姐!你这些年一定吃了很多苦!是小白不好!小白跟你赔罪!”夜白这次没有追上去,而是在冲着她的背影远远的叫道。
听到这几句话,溧歌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身子开始剧烈颤抖,眼泪夺眶而出。
“师姐,你打我骂我都行,是我不好,早点没有认出你来,你一定很怨我对不对?”
“我不怨你……我从来都不怨你……我……我早就不是原来的溧歌了……”溧歌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喊道,却始终没有勇气回头正脸面对他,只是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的太大声。
“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松桢,我要好好谢谢他!谢谢他照顾你这么久!”夜白泪流满面。
“你怎么知道是他在……?”溧歌有些惊异的微微偏过头问道。
“青阳观被剿灭的那天,我看到了你们,在……在橡树那儿……”夜白有些迟疑的回道。
溧歌心中猛然一惊:“既然他早就看到我了,为什么不来相认?一定是以为我和松桢……呵呵,造化真是弄人!也好,反正我也不敢再见他,就让他这么以为吧,这样以后他不见我,当也不会太过伤心,慢慢的,或许就该忘了。”
“是的,就是他在照顾我——自你走了之后。他不想见你,我也曾经以为你早就已经……死了。你忘了我吧,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个师姐。”
溧歌鼓起勇气,凄婉而又决绝的说出了这番话。
身后长久的没有声音,溧歌很想回头看看,但另一个声音不断提醒着她:“你不能回头!不能回头!想让他彻底死心便不要流露任何情意!”
“不!”
身后忽然爆出一声大吼,吓得下面围拢而来的大批禁卫骇然变色。
“你可以走,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在溧歌的印象里,极少遇到过他如此情绪失控的时候。以前在观里,不管谁如何挑衅他,小白一般都是容忍礼让。唯有一次和松桢打起来,也是因为给自己送馒头。那一次的情形又清清楚楚的浮现在她眼前,小师弟咬紧牙关和松桢打架的模样是那么倔强,那么惹人爱怜。
夜白的表达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青青绿绿的藤蔓,柔柔的缠住了她的双足。让她可以奋力的残酷的去扯断它们,但又极为不忍。那些藤蔓温和的带着商榷和试探、但又韧性十足的努力做出挽留,让她内心煎熬不已。
小白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如果连他也失去了,那么自己真就成了孤魂野鬼,这明晃晃的世间,白天黑夜就再也没有分别;可是自己这幅模样,如何去面对他呢?小白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即便嫌弃自己,也不会表现出来,一定会勉为其难选择和自己在一起,那样不是耽误了他么?
“我到底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溧歌脑子里一片混沌,意志的防线一会筑起,一会又崩塌,反复无常。
夜白愣愣的望着师姐的背影,心中亦是万般纠结:“这些年一直都是松桢在照顾她,想来付出的比我要多得多,我若强行纠缠,对松桢是不是太不公平了?”还有黎芷城的嘉木,他的城主舒瑢,还在盼着他回去。虽然他一直对她都是敬而远之,但舒瑢那么善解人意柔情似水,又怎能不让他感动。
两个人各自揣着万般心事,一个立于玉龙殿顶北面檐角,一个立于南面檐角,隆起的长长黄色屋脊似一条鸿沟横贯在两人中间。
“松桢今天怎么没来?”夜白忽然心中一动,陡然想起那日在荒村外的大树上见到过的新坟,有个女人去祭拜,现在想来那分明就是猫侠!是师姐!师姐在祭拜何人?坟里躺的是谁?难道是——松桢?
想到这里,夜白心中狂跳,再也忍耐不住猛然蹿了出去。
待溧歌惊觉身后有风声异动,胳膊已经再度被人一把抓住。
“师姐,松桢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溧歌身子一抖,硬着心肠答道:“不,他活的好好的!”
夜白一呆,手缓缓垂了下去:“如果是这样,那就请师姐把这个转交给他。我不能照顾你了,但希望逐啸能和灵风在一起。”
溧歌心中狂跳。
她不敢回头,但她知道小白手中一定拿着那匹小瓷马。
“好吗?”
夜白的声音带着央求。
溧歌伸手紧了紧脸上的面巾,终于垂着头缓缓转过身去,接过了小白手上的小马——逐啸,和自己的灵风,各自带着主人的残留的体温,终于又凑成了一对儿,在阳光下光晕流转,熠熠生辉。
两匹易碎的小瓷马,经历了这么些年,不仅各自完好如初,就连釉色一点都没有褪去,依然神态鲜活温润光滑,显然各自的主人都对其呵护的极为小心。
“逐啸、灵风……”
溧歌颤抖的摩挲着两匹小马,哽咽出声。
“师姐。”
夜白轻声呼唤道。
溧歌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慌忙将眼神移往别处。
尽管脸上蒙着黒巾,露在外面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似汪洋大海,似幽谷深泉。
“师姐,让我再看你一眼,好吗?”夜白哀求道,“我想记住你现在的样子!”
没想到溧歌将一对小马小心的收进怀里,决绝的摇了摇头:“你已经看到了,溧歌已经死了,我现在是猫侠——我该走了。”
“师姐!”
溧歌决然的躲开了夜白的手,挣扎着转身。
黑色面巾就在这时候落了下来,溧歌的脸顿时在阳光下一览无余。
溧歌惊慌的捂住脸,拔脚就跑。
然而这次夜白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走了。
“师姐,这……才是你不肯见我的真正原因,对吗?”夜白心痛如绞,神色和嗓音中满含了震惊、心疼、爱怜和自责。
“你让我走……你让我走好不好……”溧歌泣不成声,剧烈挣扎。
忽然溧歌只觉得腰上一紧,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贴了上来。
“我全明白了!我都明白了!我不让你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不让你走!”
溧歌挣扎了几下,夜白却越抱越紧。
片刻之后,终于,一切都融化了。
溧歌猛地转过身,一把搂住了夜白的脖子,将头贴到他的脖颈后,痛痛快快的大哭起来。
这么多年的委屈,这么多年的煎熬,终于有了一个尽情倾泻的出口。
夜白努力想不哭,可是眼泪根本忍不住。这可不像练功,招数、内力这玩意,越练越精熟,越练越听话,随心所欲,意随心动。感情这种神奇的东西自有无坚不摧的魔力,就算你修炼到心坚如铁,修炼到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一旦突破你层层包裹的外壳触碰到里面最柔软的那一捧,一切就由不得你控制了。该来的时候,定然便是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你除了顺应它,疏导它,别无选择——就像治水。
情字面前,从来都没有金刚不坏。
大批银甲禁军团团围住了玉龙殿,几架攻城用的云梯也搭上了檐头,数名士兵正背着刀手脚并用往上爬。
远远的,还有一群人站在武威殿下静静的看着他们,中间一人长身玉立,正是新皇帝孙若铮。
原来他接到禁卫来报,说在玉龙殿顶发现了两人,担心他们有什么不测,便从宣政殿匆匆奔至武威殿外察看。皇帝既然亲自去了,群臣自然都跟上,前呼后拥一大群。
“真好。”孙若铮眼角噙泪,“看来——用不着我们刻意安排了。”
眉朵更是热泪盈眶:“我早就看出来溧姐姐有意躲着白哥哥,我本来还担心怎么要跟白哥哥提及。一切都是天注定,该遇到的人,最后总会遇到。”
“好了,我们走吧。”孙若铮转过身,“叫禁军都撤了。”
“撤了?可这……这……光天化日之下,把皇宫当成什么了?”礼部尚书吴谦心有不满,但又不敢违抗圣意,只好小声嘟嚷着。他却不知如今的新陛下是位武林高人,尽管他声音压得极轻,皇上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吴尚书要是有兴趣,可以留下来慢慢看。”
孙若铮忽然把头凑到他耳边小声道。
吴谦吓的面如土色,连连道:“臣不敢!臣不敢!”
孙若铮哈哈一笑,大步走出。
“皇上有旨!都给我下来!”
一名禁卫刚刚攀上檐头,下面的将官大声喝道。
“下去?人不抓了?”那名禁卫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向下面问道。
“皇上说了,那是自己人!赶紧给我滚下来!”
“哦哦!”已经攀上檐头的士兵如释重负,忙不迭的往下退。
除了必要的卫士之外,一会儿广场上的禁卫便散的干干净净。
两人相拥而泣,浑然不顾四周的情状,似乎整个世界都已经陷入了停滞,只剩下他俩。
过了良久,夜白伸手去扶她,溧歌却固执的环着他的脖子不肯放手。
“师姐!师姐!”夜白轻唤道,“再不松手我要—断—气—了!”
溧歌终于慢慢松了劲,然后立即转过身去。
“师姐!师姐?”
夜白连唤数声,溧歌就是不肯转过来。他清楚师姐的脾气,你越是要违她的意,她就越是不肯配合你,最后肯定是不欢而散。于是夜白不再出声,乖乖的坐在她身后,轻轻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发梢。
果然,一阵之后溧歌主动开了口:“如今我这么丑,你会嫌弃我吗?”
夜白搔搔头,道:“再丑,能有我丑?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溧歌忽然肩头抽动了两下,像是忍不住笑了。
夜白知道他应该回答的还算过关,轻轻撩了撩她脸上垂下的头发,伸手捧住了她的脸,手指温柔的摩挲着那些不平整的凸起。
“喵——”不知什么时候殿顶上出现了一只小橘猫,冲他们友善的叫了一声。
“以后,你就是我的小猫。”
重重屋宇,道道飞檐,宏大广阔金碧辉煌的宫城殿顶在这一刻变得柔美旖旎,大洛朝最庄严显赫之地,似乎成了他们的温柔之乡。
当晚两人一齐回到了相国府,林相爷设宴款待,五人齐聚一屋,一向冷清的相国府出现了少有的热闹。
林相爷不愿多打搅年轻人,早早离场,眉朵也拉着孙若铮找个借口溜了,就剩下夜白和溧歌两人。当晚两人互诉衷肠,各自讲述着离别之后的遭遇,其间种种磨难,让两人直觉得恍如隔世。
一直到第一遍鸡叫传来,溧歌才靠在夜白肩头沉沉睡去。
溧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合衣躺在床上,屋中空无一人。溧歌一惊,赶紧掀被翻身下床,忽听门口传来一阵笑声:“溧姐姐不用这么慌!白哥哥好端端的在府上呢!快来梳洗梳洗!”
正是眉朵端了热水在门口调侃。
溧歌脸上一红,轻声道谢。
眉朵放下水盆及口脂面药,临出门时忽然又探进头来:“一会打扮好了,早膳是送进房来呢?还是要去和白哥哥一起吃?”
溧歌脸更红了,啐道:“死丫头,就知道取笑我!我不吃了!”
眉朵嘻嘻一笑,扭头跑了。
溧歌正欲去洗脸,忽然感觉脸上似乎有些异样,于是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撩起了头发——骇然发现脸上的疤痕竟然大变了样!
溧歌惊慌不已,凑近铜镜细细观察,却见四道扭曲的抓痕巧妙的变成了虬劲的铁枝,点缀以簇蔟红梅,一直错落绽放到左眼之下,半张脸简直就是一副精妙绝伦的腊梅图!
溧歌瞧着镜中的自己,虽然不再有当初那样纯净无邪的素美,但如今却是惊艳瑰丽,又不落丝毫俗气,别有一番傲然出众!比之前长发半遮的邪魅之样简直是云泥之别!
溧歌激动到无以复加,对着镜子左瞧右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后她又跑到梳洗台上对着面盆临水而照,映出来的容貌依然如是,美艳不可方物。
溧歌双唇颤抖,眼角的泪瞬时就涌了出来,大滴大滴往下滚落。她赶紧仰头极小心的拭泪,生怕弄坏了这一副绝世佳作。
“怎么样?喜欢吗?”
溧歌激动到几乎忘我,浑然不觉小白已经站在自己身后。
溧歌噙着泪拼命点头。
“喜欢就好。”小白咧嘴而笑,“这是用玛瑙孔雀石百年蚌壳磨制而成的上品颜料,对皮肤无害而且不易褪色,洗的时候略微小心一些,也就是了。”
溧歌完全相信他的话,但瞧着水里的影子,还是有些不忍心下手。
“没事的,你试试看!”
溧歌终于慢慢的用面巾蘸了点水,轻轻擦了一下,然后瞅瞅手中的面巾——果真仍然是洁白无瑕。
“怎么样?多亏这里是相国府,才在短短时间内便集齐这么多珍贵的颜料。”
溧歌欣喜的笑了,慢慢大着胆子轻轻开始洗脸,忽然意识到小白还站在身后,轻声道:“你到外面去,这样我不习惯。”
“得令!”夜白嘻嘻一笑,跳了出去。
约莫两盏茶时分,房内终于传来溧歌轻柔的声音:“我好了。”
夜白迫不及待的蹿了进去,眼前的溧歌光鲜照人,明艳脱俗,比当初神龙峰上的小师姐更添了一份秀媚风韵,瞧得他一时竟有些发怔。
溧歌一直都不敢正眼瞧他,见对方半天没有声音,目光慢慢移到他脸上,这才发现他右脸竟然也有一幅画,不过歪歪扭扭不成章法,像兰,更像野草。
溧歌忍不住噗嗤一笑:“你脸上——搞的什么名堂?”
夜白幽幽叹口气:“唉,我给你画的时候下笔简直如有神助,可到了自己脸上,那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所以——就搞成这样喽!”
溧歌想象着他一笔一笔在自己脸上描画的专注神情,不知道深切的注视了自己多久——那是怎样的一份真情厚意?又想到他对着镜子自己画自己的笨拙样子,心中又甜蜜又有些忍俊不禁。
“来我给你洗洗。” 溧歌下唇都咬出了深深牙印还是没有憋住笑意。
“哎算啦!我都折腾半天了,才洗掉一点点。”夜白摇摇头。
“那怎么办?你这样怎么见人?”溧歌担忧的问道。
“管他呢,反正人家又不认识我。”夜白嘻嘻笑道,“再说我这绿叶,正好配你这朵红花!”
溧歌见他笑的坦荡,心中烘烘一暖,明白他都是为了自己才这样折腾,于是自信的昂起头来,甜甜说道:“好,那就先这样!下回该换我给你画了!”
夜白点头如啄米。
“哎不对!”溧歌忽然双眼一瞪,似乎明白了什么,“我怎么睡的这么死!你给我画了一脸我都不知道?我睡了多久?”
“没……没多久,就三……三天。”夜白一慌。
“三天?!你那晚给我吃了什么?”
“没……没……没吃什么!”夜白心知不妙,转身就逃。
“你给我站住!你别跑!小白!你给我站住!”
刑部天牢里,孙若铮依言带来了孔亮。
王凌霄脸部肌肉一阵抽动,冰凉的问道:“我自认待你不薄,一向最为信赖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尽管隔着大腿粗的牢笼木柱,孔亮依然显得极是畏惧,不敢靠前。
“说话!有胆子做没胆子说吗?”王凌霄斥道。
孔亮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鼓起勇气反驳道:“你待我不薄?你对我们轻则羞辱,动辄打骂,你几时把我们当成人看?你把我的肋骨踢断三根,一百日不能下床,你几时来看过我一眼?在你眼里,我们就是一条狗!甚至连狗都不如!”
王凌霄眼中杀机一现,忽然冲到牢门前抓住笼柱,森然道:“要不是你反了,我本来可以坐上皇位,你起码也能封个大将军,甚至王爷!可现在……呵呵,呵呵!你以为你出卖了我,你就会好过吗?叛徒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叛徒!叛徒!”王凌霄言语激昂,腕上铁链叮当作响。
孔亮见他只能隔着牢笼发狠,心中渐渐安定下来,讥笑道:“至少我现在比你强!只要压过你,我就算没白活!如今你一个阶下囚,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王凌霄愤然道:“是,拜你所赐,本王终于功亏一篑!本王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是你这只蚂蚁溃败了我整个大坝!”
“就算不是我,你也成不了事!你这种阴险狡诈之人,就只配活在这种地方!”孔亮得意的笑道。
“成王败寇,我也没什么好说。”王凌霄一脸黯然,“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靠过来些!”
孔亮迟疑着不敢听从。
“你害怕什么?如今我双手铁链,什么也做不了——”王凌霄举手双手,将手腕上拇指粗细的铁链展示给他看。
孔亮觉得脸上一阵发烧,如今他自荐入了中书府做护卫,自诩为除了第一护卫王凌霄之外无人能敌,现在却连一名上着铁链隔着牢笼的囚徒都不敢靠近,面子上当然有些挂不住。
孔亮轻声咳嗽了一声,壮着胆子上前两步。
“你想说什么快说,本护卫的时间有限!”
“你慌什么,过了今日,你的时间大把的是!”王凌霄幽幽道,双手轻轻把玩着手上的铁链。
“有话快说!”孔亮身子微微前探,不耐烦的催道。
忽然王凌霄诡秘一笑,双手猛然一抖,手腕间的铁链忽然从笼柱间穿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套在了孔亮的脖子上。
原本铁链本没那么长,不知道何时他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将这拇指粗细的铁链变长了一尺有余。
孔亮大骇,拼命挣扎,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旁边的狱卒惊叫着上前帮忙,拉的拉扯的扯,刀劈的刀劈,然而这铁链就像生根了一样不仅丝毫不动,还逐渐缩紧,最后将孔亮的脖子几乎勒成两截。
孔亮的眼球突出,几乎都要掉出来了,王凌霄这才满意的松了劲,顺手从孔亮腰间抽出他的一柄钢钩。
夜白大惊,立时挡在义兄身前。
“小师弟,信不信由你——师父,真不是我杀的。”
夜白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一丝真诚,心中不免有些信了,开口道:“纵然不是你杀的,那也是因你而死!若不是你突然出现,师父那么高的武功,怎么可能死在几个鼠辈手上!”
“不错,不管如何,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王凌霄叹了口气,“我这一生,都活在阴暗当中,我从来都不怨谁,这是我的命!唯有在观里的那些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师父的死,是我最遗憾的事情。”
王凌霄说着,将钢构横了过来,钩尖慢慢戳入了自己的小腹。
“你……”
夜白没想到他会突然自戕,一步抢到牢笼跟前。
“你始终不肯称呼我一声师兄么?”松杭惨然笑道,“我没了父亲,也没了师父,看到你这个小师弟,格外亲切……”
夜白的唇有些颤抖。
松杭又用了力,夜白能清楚的听到利刃划破布帛和骨肉的声音,血从松杭的嘴角、小腹汩汩而出。
“小师弟……这本……《残云刀谱》是师兄的心血,我知道你看不上……你替我传给那个师妹,她练得……有些不对……”
松杭有些无力的眨了眨眼睛。
“师……师兄……”
夜白看着他的生命迹象一点点流逝,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很……很……很好……师……师兄我想……睡了……”
孙若铮猛然想起什么,急忙开口问道:“你的小师妹中了一种毒,好像是吃了什么练功的药所致,你能解吗?”
“中毒?”
夜白惊问道。
“正是,你有办法吗?”孙若铮企盼的望着王凌霄。
松杭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奋起余力在小腹上连点三处穴道,暂缓了出血,虚弱的说道:“我明白了,小师妹功力不错,原来是这样——”
“你有没有办法?师兄?”夜白急切的问道。
“那……那是陈甲自制的催功丸,是一种慢性毒药……如果我记得没错……有一味药草叫……叫……”
“叫什么?师兄?师兄?”夜白带着哭腔连声追问。
“好像叫独幽草……”
“独幽草?”
“应该是这个名字……”松杭的声音极度轻微,暂缓的出血又开始如决堤的河渠。
“朕马上命人去找!”孙若铮道。
钢钩滑落磕在铁链上发出一阵轻响,松杭靠在笼柱上,再也不动了。
夜白恨极了这个松杭,此时心中却无论如何再也痛恨不起来。他的手触到了地上的铁链,于是伸手轻轻拿了起来,发现这铁链有一段细了很多,应该是被他用内力生生给拉长了。
独幽草虽然难找,但既然皇帝下了命令,找来也没花多久的时间。
简先生亲自熬药,几副汤药服用之后,果然大为见效。简先生再度为溧歌诊脉,脸上一直带着微笑。
“先生,如何?”夜白兴奋的问道。
“嗯!”简先生一捋颌下银须,呵呵笑道,“毒性基本净除,功力也没有受到影响,可谓皆大欢喜!”
“真的吗?”夜白拍手大笑,“多亏先生回春妙手!师姐,还不谢谢先生!”
“溧歌多谢先生!”溧歌依言,盈盈相拜。
“不用谢我不用谢我!”简先生双手乱摇,“这又不是老夫的功劳!要谢就谢这个独幽草,老夫还要谢谢你们,让老夫一把年纪又长了见识!”
夜白和溧歌相视一笑。
“她是你师姐?”简先生望着夜白,意味深长的笑问。
“正是。”
“嗯!”简先生瞅瞅夜白,又看看溧歌,“般配!般配!这可是个好姑娘,小子,好福气!”说罢哈哈大笑。
没想到简先生突然来这么一句,夜白一时尴尬无比,讪讪笑道:“老先生,您说什么呢?”溧歌更是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夜白找来一根大腿般粗的木头,以掌为刀,很快便将其削成了一块整齐光滑的木牌。
剑尖运转入飞,木屑纷纷而下。
“青阳观弟子松桢之墓。”夜白将木牌缓缓插进坟前,又拿过身边的一坛酒,轻轻洒了一些在地上。
“师哥,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松弦的,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她!”夜白竖起双指,对着松桢木碑起誓。
两人在松桢坟前坐了很久。溧歌的头靠在夜白肩上,夜白伸出一条胳膊搂着她,两人就这么静静的依偎着,什么话都没有说。
是啊,日子还长着呢!有什么话尽可以放到以后慢慢细说,眼下这时候只需要静静的挨着,感受对方真实的体温和坚实的心跳就足够了。
一直到日落西山,两人才慢慢站起身来。
夜白抓着她的手往回走,溧歌紧紧依偎在他身侧。
太阳搁在山头上,温暖的余晖斜斜的伸过来,将两人的影子揉在一起,拖得很长很长。
大洛朝给卫皇后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孙璞受封为威贤并肩王,中书侍郎李佑书擢升中书令,以下各升一级。门下侍中杜禹罢黜下狱,另择贤人补之。
一场大乱终于落下帷幕。 夜歌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