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夜如昼的长街,二人步入人群深处,只是过路,耳边的嘈杂终会扰乱心绪,将现实从过往中解脱出来。
“给夫人买朵花儿吧!”
稚嫩声音,一个女童挎着一只花篮的鲜花拽住了荀长颢的衣袖,两只眼睛巴望着有钱人的怜惜。
荀长颢的目光落在花篮中的彩色鲜花上,眼里的光彩也是各色各样。
荀长颢曾陪晋姝去到京郊的花山花海,少女晋姝在漫山遍野的花丛中与蜂蜜与蝴蝶共舞,人世间万种风情不如她当时的风采。
而大婚之后,荀长颢偶尔摘予晋姝的一朵鲜花,她都不曾入眼过。
荀长颢从回忆中惊醒,律令非接过女童手里的花篮,将她整篮花都买下。
“谢谢夫人!”
“你买这么多花做什么?”
“拿去,送给你的夫人。”律令非一把将花篮推入荀长颢怀里。
毅然决然的语气,就好像她自己完全不是荀长颢的夫人。
二人继续前行,律令非注意到荀长颢光是看见花篮就眼中苦思颇深。
“皇后说,让我开解你的情绪,可我并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不过你如果有心事烦恼的话,都可以跟我说,任何事情压抑在心里都只能是自我伤害而毫无益处。”律令非尽管沉着面对。
律令非的主动并不像其他人的谨慎小心,而是面对面,眼对眼地直言不讳,又像是她对犯人的有效逼供,对荀长颢一击即中。
“我知道,你写的吾妻是先夫人,我也知道,你跟她合作过那首曲子。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像皇上说的那样夺走她死后的安定,我不需要也不想那样做。”律令非完全确定立场,让荀长颢再无法紧闭心扉。
“今生是我对不起她,若不是嫁给我,她或许依然在世,儿女承欢膝下,在她短暂的一生,我从未让她快乐过。”
矛盾重重,律令非原本以为是与晋姝太过相爱的过往回忆让荀长颢心情沉重,可荀长颢对已逝先夫人的感情如何深重,怎能说出这般凄凉的言语描述她二人的关系?
“嫁给相爱的人,难道还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事吗?”律令非不禁反问。
“我原以为如此,可一切又与我所期盼的全然不同,从我掀开她盖头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她当初的笑靥如花变成每日的愁眉苦脸,她曾经喜欢的,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喜欢,包括我在内。”
律令非只觉得听来像一个悬疑故事,爱情在婚姻里或许会变质,可在荀长颢的故事里,晋姝的改变太过冲突。
“你确定,她曾经与你相爱?”律令非问道。
“若非两情相悦,我定然不会强娶她过门。”荀长颢坚定回答,律令非也相信他的话。
“那你又确定自己没娶错人?”律令非谨慎得追问。
荀长颢何尝没有如此自问,可晋王府只有一个晋姝郡主,岂能搞错对象?
“除非那段欢乐时光只是我个人的一场梦,只是我幻想与她相爱,并错以为真。”荀长颢尽管如此悲情设想,可对他而言最真实的美好存在岂能是梦的虚幻?
“所以说,是先夫人不爱你了对吗?”律令非淡淡的一句话就如利刃刺中荀长颢的心头,瞬间血肉模糊。
“她不爱了……”
原来,从未有人如此说过。
荀长颢的脚步蓦然沉重如千斤巨石,整个人如失去魂魄的人形石像一般卡在了一家热闹的茶楼门口。
“出去出去,臭死了!”
衣衫褴褛的夜香女被掌柜的驱赶出去,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失魂落魄的荀长颢,她跌倒在地,荀长颢手中的花篮脱手砸中了她的身体。
“你没事吧?”
律令非俯身去扶夜香女,她虽未注意,夜香女却一眼便认出那日昏暗灯光的侯府侯门,下人口中的夫人。
她只抬起眼睛仓皇地瞥过荀长颢,便连跪带爬地逃离了现场,像一个天底下最不可原谅的贼。
花落一地,荀长颢的思绪也践踏了一地,律令非只想试图开解他,却不料过于直白的言语无异于雪上加霜。
“荀长颢,荀长颢!”律令非唤得大声了,正如荀长颢脑海里的呼唤,令他豁然清醒,“姝儿!”
“对不起,我并不想伤害你,可能我并不适合做一个开导者,我还是不说话了。”
“与你无关,或许你才是对的。”荀长颢不禁哽咽,他蹲下身去捡落地的花,律令非
只默默无声地将滚得远远的花篮递到他面前,“回去吧,至少你还有一个家在等你。”
律令非转身而走,荀长颢愣了一刹,他竟分毫没有怨恨律令非道破一切。不知不觉反倒是她,为作茧自缚的人打来一个破口,让痛苦的淤血有了出口。
荀长颢跟上律令非的脚步,手边掉落了一支花。躲藏在巷子里暗中观察的夜香女怯弱目光只等到二人走远,她才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畏首畏尾出现在这万千灯火之中,跪地拾起遗落的一朵花,泪雨梨花。
荀府上,还未到歇息的时辰,汪莲房协助楚湫霖计划着三日后的荀府春祭,各项之处,负责人等都得确认无误。
“老夫人,侯爷回来了。”小梨禀告道。
“回来了。”
楚湫霖急于他事的目光蓦然平静下来,汪莲房却是更是心慌意乱,不知他二人能否得到皇帝的认同,因而让老夫人心服口服。
“老天保佑!”汪莲房默念道。
律令非与律荀长颢并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向牡丹苑而来给老夫人请安,荀长颢手中紧握亲笔御赐的锦彰,暂且把心中伤情隐藏起来。
“娘。”荀长颢目光略微闪烁。
“老夫人。”律令非依旧不改口风。
“哼,一看你二人就没有夫妻缘分,是不是在宫里被那些年轻夫妇比下去了?”楚湫霖嗤之以鼻。
“皇上亲笔御字,还请娘过目。”
荀长颢呈上锦彰,楚湫霖眼中惊讶不止一星半点,汪莲房却惊喜过望,接过锦彰打开给楚湫霖过目。
“娘,真的是皇上御笔,您看还有玺印呢!”
若非亲眼所见,楚湫霖绝不相信律令非跟荀长颢能够取胜,当真不知是她错估了她二人的感情,还是错看了律令非这个人。
“难道,真的是天意?”楚湫霖不禁感慨,事已至此,她已无力回天。
“娘对长颢说的话,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若真是荀家列祖列宗的意思,娘无话可说。”
话及列祖列宗,律令非总感觉他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但他们的家事,自己又何需知晓。
“明日,你便重新开始打扫祠堂,春祭在即,你也要帮着你大嫂打理相关事务,这些都是你分内之事。”楚湫霖的语气全然不似从前。
“我知道了。”律令非的回答完全是接收命令一般毫无感情可言。
“二弟妹可还有话跟娘说的?”汪莲房试图催促律令非。
“没有。”律令非与楚湫霖四目相对,并无敌视,楚湫霖亦没有像往日那般不屑一顾。
离开牡丹苑,律令非仍有忧虑荀长颢此刻的心态,她也曾痛失亲人爱人,深知其中的痛苦。
“我知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已经不在了的人也是如此。他们已经无法再回来了,可你又不能随他们去,除了盼望有一日能在天上相见,日复一日的悲伤痛悔都是虚度时光。我不知道先夫人与你之间的爱情故事到底有多离奇曲折,我也无从知晓你究竟用情多深,既然你们的爱情已经无人解答,就只能你自己给自己答案。爱情不应该是痛苦深渊,更不应该是自我折磨,你自己想想清楚吧。”
律令非说罢离去,像个无关人士,看似格外洒脱。
前路突然下起雨来,雨水飘落进律令非眼里,化成温热的泪水,她一人跑回了凌霄苑,青梅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夫人回来了,哎呀怎么打湿了,奴婢马上为夫人备水。”青梅急急地跑了出去。
雨水并不狂野,细雨绵绵,比律令非记忆里的雨天温柔得太多。
律令非的父亲生前是一位在编警员,一生为维护社会秩序而不懈努力,甚至顾不得家庭。在律令非孩童年代的记忆里,父亲的脸是模糊的,只有一身制服格外亮眼。
十三岁的那年,律令非的母亲离开了她,是抛弃了她。母亲再也无法忍受父亲的事业心,她选择离弃家庭,抛弃女儿。在雷雨交加的一天,她不顾一切地选择离去。
母亲离开的时候,律令非的眼泪犹如倾泄的暴雨,嘶吼声如雷鸣震天,她呼求母亲留下,可母亲的背影被雨水冲刷消失,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律令非的生命里。
此后的五年,律令非进入了无法无天的青春期。为了报复父亲的不顾家导致她失去母爱,她也成了一个有家不回的孩子。甚至因为一场意外,律令非昏迷了一整年的时间,也间接因为她的任性胡闹,造成了父亲最后的殉职。
那也是在一个下雨天,律令非尚在医院疗养期间接到警察叔叔的电话,他的父亲,不幸殉职。
或许是因为太过沉痛。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她已经无法清晰记起,律令非只知道,她讨厌雨天,再没有人为她打伞的雨天。 卿本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