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静寂中，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此人。明灭不定的灯光下，但见此人年纪甚轻，怕连二十都没有到。然而他神情沉稳，语声有力。
“大家可能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发生。外面又究竟在干什么！现在由我卫杰来告诉大家。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完全是由于齐王不明白秦与关东诸国战争的本质。那么谁能告诉我，秦与诸国之争，抛开争地盘的表象，其关键和要害究竟在哪里？”
端木延大感新奇。秦灭诸国，不是为抢地盘，难道是想要“解民倒悬”不成？
还在想着，已经有学员抢先站起，大声说：“老弟不会是想说，秦灭诸国，不为自身利益，而是想学圣王济世救民吧？”
这句话一说，人群顿时汹涌起来。
场上的各国学员，弃祖坟、抛产业来到齐国，就是为逃避秦人的统治。要是有人说秦人是正义的，那岂不是反衬他们都是些不识好歹的蠢货？
面对汹涌人潮，卫杰神色不动：“儒家的人认为：春秋无义战。自春秋入战国，战事越打越大。如孟夫子所谓：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大争之世，人命危贱，不如太平之犬。如今秦国即将一统天下，还万民以一个太平康乐之世，各位为何逆着潮流而动？”
起身的学员年约三十，显然见识较广。他冷笑着说：“太平康乐？太平或许会有，康乐可无论如何算不上！秦国之内，万民皆奴。法令如网，密密层层。小民举手抬足都可能犯禁。唯有死心做牛做马，在家拼命种地。出战拼命杀人，才能换得一点点财物赏赐，让家小不至于啼饥号寒。这样的顺民，我周宁是宁死也不做的！”
“哦？”卫杰一脸诧异，“遵纪守法，全力从事耕战之事。靠自身的努力赚取前程，这样假如不好，难道只有作奸犯科、游手好闲才称你周老兄的意？”
“你——”周宁气往上冲，整张脸涨得通红。他强忍怒气，哆嗦着说，“法……有善法，有……有恶法。
善法者与民为善，目的只为禁恶除非，但不会强制万民如何举手抬足；恶法者视民如蚁，上位者好恶由心，一切法令皆以其自身利益为归依，谋求最大限度榨取民力，约束万民随其心意奔走。
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这还仅是宫人自己想取媚于王。要是来个‘秦王好细腰，粗者皆斩杀’，这样的法令，这样的国家，哪个有志气、爱自由的肯忍受？”
“说得好！”卫杰突然鼓起掌来。他也没想到，想玩个欲擒故纵，结果第一个站起身的就给予了完美配合。稷下学宫果然名不虚传！
他大声对全场说：“各位都是天下英才，都能明辨是非，见微知著。说起来秦国也不是异族，兼并诸国后，照样要用士人当官。以各位之才，不必背井离乡，一样能出人头地。然而各位还是丢弃财产，冒着生命危险逃来此地。这究竟是为什么？”
说到这里，卫杰一指周宁，慨然说：“这位周兄已经说得很明白。秦乃一人为主，万民皆奴的奴隶国度！或许在思辨不精的小民看来，只要有饭吃，法令严苛一点没有什么。然而他们不明白，这样的国度，危险之处在于，只要上位者一念之差，就可能搞得天下沸腾，让顺民们连牛马都做不成功！”
听到这里，端木延忍不住抬杠的冲动，跳起身来说：“卫老弟，你这一句话我就不赞同了。秦国的制度虽然我也不喜欢，但你说的这么玄乎，什么上位者念头一动，会让万民连牛马都做不成，这个似乎有‘恶攻’之嫌！”
面对挑战，卫杰十分从容，一笑说：“咱们用代入法来推演一下吧。就象之前，燕国太子丹派刺客刺秦，结果惹怒秦王，派兵狂攻，一口气灭了燕国。老兄要是成为秦王，一统天下。不论北方胡人，南方蛮夷还是海外野人，要是惹恼了你，会发兵征讨吧？”
端木延抬杠归抬杠，倒也不至于无理取闹。他痛快的点头：“当然要惩戒！否则还做什么天子！”
“然而北方草原广阔，气候苦寒无法农耕。而胡人放牧为业，迁移如风。派兵少了，根本抓到不人，弄不好还被偷袭。派兵多了，转输困难。带着辎重，更追不上胡人的牧群。那些地方又无法耕种，占了也没有用。所以多半只能玩成代价高昂的驱逐游戏。所以这口气，你不想忍也只能忍！”
卫杰不给端木延继续发挥的机会，迅速往下说：“假如身为天下之主，言出法随。在国内任何意志都象天条一样不可违犯。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能忍，那当然什么事都不会有。
然而只要有一点点不能忍的心意，凭你手中资源，凭秦国的严苛制度，驭使数千万人如臂使指，你若是非要报仇不可，那当然可以大修直通北方的广阔驰道，在草原边缘修城、积储。然后征集马匹，大建骑兵。届时以两三百万兵力，纵横齐出，所至之地斩杀一切胡人，夺其牛马，焚烧草场，追亡逐北直至天边。则受辱之仇或可报矣！
要是三百万人不够，那么五百万呢，七百万呢？即使为涨脸面，使国内人口少上一半甚至更多，那又如何？只要我不犯大错，这些被层层拘管的蚁民能翻得了天？
情况不妙时，我再调整一下政策，免几年赋税，修养生息二十年，新一茬奴隶就又充满田野，有什么可怕的！要是不能好恶由心，受辱都不敢回报，念头不通达，我做这天子何来？莫非真是想做圣人？”
突然之间，端木延大汗淋漓。他反复细想几遍，喃喃说：“我懂了！我懂了！老弟无非想说，当天下再无对手。当你掌握一切资源，可以任意驱使任何人去做任何事，你只要稍失自控，就能玩残天下之民！
更可怕的是，只要稍有自负，对自身控局能力充满信心，你根本不怕天下的蚁民能翻天。这样，你有什么不敢玩的！”
在场的全是当世的知识精英。当卫杰的这层意思被端木延明白揭开，自周宁以下，所有人无不后背生寒。
卫杰一见有戏，火上浇油道：“秦国当今独尊法家。说起来，其耕战之制，还是我卫国宗室公孙鞅（商鞅）为其打造。当公孙鞅初变法时，秦民都说新法扰民，难忍受，不好。后来当秦民习惯新法，并且从里面得到了一些好处，他们又争着夸新法，说公孙鞅了不起。然而你们知道公孙鞅怎么对付这些人吗？”
端木延叹着气，摇头说：“法家学说在学宫内也有传授，所以此事人尽皆知。公孙鞅说这些喜欢议论法令的都是乱民，一概流放边地。以后秦国百姓就再不敢议论上头的法令了！”
“着啊！”卫杰用力一击掌，语声沉重的说，“在法家的人看来，屁民是没资格评议当权者的。不但没资格批评，甚至连夸奖都不行！成为牛马一样的驯服工具，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才是一等顺民。否则都是奸民！
秦法之苛刻，导致民众一不小心就触犯。而处罚起来又严酷。公孙鞅每次在渭水边审判违法者，都是杀得人头滚滚，血水流得让渭河都变成红色。各位可以想象在秦国生存的百姓，处境之艰难，内心之惶恐！至于有些人改口说新法好，原因何在，各位有没有深思过？”
“原因何在？”端木延搔着脑袋，困惑道，“应该是真的得到好处了吧！”
“没错。但好处又是怎么来的？”卫杰步步设问，“事实上只要各位多用点心，就能明白。改制前，秦国权贵当家，寒门百姓很难出头。改制后，一切以农耕和战功为依据。战场上得一个人头就晋爵一级。随着秦国的扩张，那些底层贱民只要不战死，立了功又活着的，多少得到了好处。当官了，分到了田宅奴隶，日子确实好过不少。
然而所有这些，实质都是他们自己从地里种出来，从战场上争夺来。无非是‘返还’比例提高了一点！
然而，当天下一统之后，屁民还能从哪里立功？即使侥幸立了功，上头挤满了新的军功权贵世家，要分他们的利益，有那么容易？换句话说，扩张期的红利，随着各国的灭亡已经取消。阶层再次固化。新加入秦国的贱民，那是当牛做马有份。想出人头地，只能依靠做梦！
事实上即使公孙鞅这个新法的缔造者，自己不也可悲的被过墙抽梯，死得窝囊之极！所以说，权力高度集中，受害的可不止底层屁民。事实上真正得利的，只有高高在上的那一个独夫而已！”
随着卫杰有理有据的层层剖析，场上数千人，不论是齐国人还是外国人，全都毛骨悚然。他们虽然多数不认同秦国，但从没能这么清楚的认识到，秦人要是得势，天下将进入怎样一种可悲的情状！
静寂中，端木延叹息说：“杰公子一言，令我等如梦初醒！看来确实不能对秦制有任何幻想！”
周宁反倒完全镇定。他问卫杰：“杰公子莫非想动员我等抗秦？”
“抗秦是必然的！”卫杰豪迈的挥手，“然而诸国已灭，只有齐国残存。靠我等自身的力量，无论如何翻不了天！只有联齐才能抗秦。可悲的是齐君见识短浅，胸襟狭隘。起初对那些抗秦志士爱理不理。直到秦兵打上门，才仓促起用。如今又不识大体，听信馋言，要尽诛我等六国遗民！这真所谓‘助纣为虐’。是可忍，孰不可忍！
儒家的孟夫子说过：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也！今齐王建昏暴如纣，不智如愚夫氓妇，不足以托付大局。要是其志得逞，天下必亡！
幸好有太子安，兼具大智大勇，慨然起兵想要清君侧、救危局。现在楚国兰陵令孙公已经响应太子号召，带领家兵攻向王宫。而本公子此来，也是受太子安所托，前来动员各位，一齐铲除昏君，推举太子安为天下盟主，与暴秦决一死战！” 宅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