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肖在医庐养伤的这么几个日子里,江常胜统共离开过三次,回来过三次。
话说第二次离开的时候,卢肖那满是伤疤的小身板刚敷完第十次宝腊膏,开始能够在月亮湖四周活动几圈。
这一日正午卢肖美滋滋的捧着一本《赤衡四十八策》想要去找江常胜分享一下书里的黄金屋,却发现江常胜的屋子里空荡荡的,看起来就像从没有人住过一样,卢肖只好席地而坐,倚着屏风旁的那张玲珑凤樟床自顾自的读了起来。
卢肖眼睛里读着从满是灰尘的货柜里翻出来的这本《赤衡四十八策》,心里想的却是常兄这么早不辞而别是会去了哪里。
《赤衡四十八策》讲的是上古时期古人推演集合出来的一些阴阳算术,生涩难懂,饶是见多识广学识渊博的卢肖读起来也相当吃力,很多地方只能一知半解,全书分为上册和下册,上册讲的是天文,下册讲的地理。卢肖看到里面讲天文的一篇注解时,曾相当的受益。
原文里的大致意思翻译过来是这样的,古人认为这世上每个人的气与运都是天定的,同时整个天地的气与运也都是平衡在一个界限内的,一个人如果从别人的身上或是别的地方拿到了更多的气运,天地气运为了保持平衡,就会增益或是压缩其他人的气与运,如果天地选择增益更多人的气运来保持稳定的话,那么大千世界中多半会出现乱世格局。
反之亦然,如果天地为了保持众生万物的平衡而选择去压缩其他大多数人的气运的话,那么当下多半会是盛世之象,简而言之便是:天下之气,以盛世虽亏却大容,乱世虽溢却大损为止尔。
卢肖看到这里的时候,想起了自己曾经和江常胜的闲聊,江常胜认为当今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虎国的宋氏江山已经延续了好几百年了,眼下虽然看起来是一幅盛世之象,但是各方势力暗流涌动,人心不定,和平与发展仅仅只是靠着几百年来的天下太平大趋势惯性在拉扯着局势保证稳定。
打个比方,宋家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穿着漂亮衣裳的美男子,其他人拥簇在这个美男子的身边并不是因为这个美男子有能力可以也让其他人也变成美男子。不过是因为刚开始的时候,正巧人们喜欢这样一个美男子,需要这样一个美男子罢了。
随着时间久了,美男子还是那个美男子,大家也逐渐看腻了,美男子的漂亮衣裳依旧好看,但是大家的衣裳却还跟以前一个模样,这个时候的人们就开始有异心了,因为人们知道,再这样下去哪怕再过个好几百年,那一身漂亮衣裳也永远只能看,不能穿。
可是由于时间太长,人们都已经看习惯了,惯性的力量使得所有人选择继续拥簇在美男子的身边,保持着相当高的默契与准许。而这样的默契与惯性是十分不牢固的,因为只要有一天如果人们看到了一件漂亮的新衣裳,或是说在已经看腻的旧衣裳上发现了一个无法忍受的破洞的话,那么人们随时都会为穿一件想要的新衣裳而选择放弃撕扯掉现在的旧衣裳。
江常胜紧接着直言说之所以会这样,主要还是因为宋氏王朝从骨子里和以前的那些个王朝没有任何区别,仅仅不过是谁家的衣裳换了一个名而已,对于当今天下大势来讲,宋氏王朝对天下疆土的统治力与对天下人心的凝聚力并不算强。对于整个虎国人族的历史进程来讲,几百年的宋氏王朝并没有拿出能够保持江山继续延续下去的成绩和理由。
如果说天下是一幅考卷的话,宋家能做到让虎国太平数百年,一片繁华滚滚向前,看似已经拿到了相当高的分,其实在很多人心里,只是勉强及格而已。
当时江常胜讲完这番论调之后,卢肖在心底里是不太认可的。
卢肖认为江常胜的这种说法纯粹是小家子气的阴谋政治腔,卢肖认为当今的宋氏王朝虽然没能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但是也相当不错了,历史的发展是需要经历许多阵痛的,宋氏王朝现在就面临着不可避免的阵痛期,所谓阵痛,绝非是江常胜所说的衣裳论,而是包含着虎国所有人民对于未来的理想和期望。
换句话说,现在的虎国人在历史的角色中是非常迷茫的。
大家迷茫于人族与妖族到了今天这一步,是否应当继续保持不共戴天的仇恨像以前一样,还是应该逐渐尽弃前嫌推倒高墙和战马,逐渐展开更多的交流和共识。
大家同时也迷茫于虎国国内政治的不稳定性与投机性,从大的看,南原东土西北这三大板块的半割据状态,给了大多数人以不安全感和失望感,其中这种不安全感导致了壁垒矛盾的日益强大。同时,失望感加剧了人民对国家政权的不信任,而这种不信任之下,即使天下再太平,人民的生活再富裕无忧,只需要时不时一个小小的刺激,就会拨动大多数人那脆弱而敏感的神经。
例如,逐渐固化的阶级地位和看得见却摸不着的阶级矛盾,就是一口十分呛鼻的烈性药。
当时卢肖和江常胜就这个问题争论了很多遍,两人可谓是面红耳赤,谁也不服谁。
而此时此刻卢肖在看到《赤衡四十八策》这本书时,忽然若有所悟。
自己和江常胜的两种论调可以说都对,却也不都全对,只不过是角度不同罢了。
盛世虽亏却大容,乱世虽溢却大损。
江常胜的论调反证了前半句,虎国当下看起来是穿着漂亮衣裳的盛世,却并没有做到大容。
而自己的论调反证了后半句,虎国当下虽然不是乱世也不会是乱世,但也不断有损。
卢肖继续看起来书,这一看,就忘了身上的那些疼,从正午到晚上的时间,仿佛不过是月亮湖边那些个窈窕白鹤是否再拍翅求偶的时间而已。
晚上的月亮湖比白天的月亮湖更漂亮,如果说白天的月亮湖给人一种人间仙境之感,那么晚上的月亮湖便给人一种误入梦境的错觉。
医庐与楼台,水榭与石阶,在一座又一座漂亮的小桥连接之中,被那些迷蒙的红黄灯火映照的温柔无比,让人难免不沉醉于其中。
当卢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阵轻风迎面吹来,其中还带着点点刺鼻的血腥味。
紧跟着一个略带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江常胜回来了。
江常胜没有开口说话,卢肖能够清晰感觉得到他的身上带着难以褪去的疲惫,仿佛就算是月亮湖里的碧水浇灌而下,也难以洗尽。
卢肖开口叫了一声,“常兄…”
江常胜走路的步子挺急,一不小心就扑灭了床头木岚里的挂灯,整个屋子顿时暗了下来。
于这一瞬,卢肖只看得到江常胜那明亮且微眯的眸子。
此时的他不像是黑夜,今晚的黑夜倒像是他。
卢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常兄,你今天去哪里了?”
江常胜依旧没有回声,他站在妆柜铜镜前,看起来像是在抚摸着自己的脸颊。
于这晦暗的光亮之中,卢肖看到了江常胜脖子上的那道狭长伤疤。
原来黑夜虽然没有颜色,却是有味道的,是血的味道。
卢肖大惊,“常兄你受伤了?”
江常胜点了点头,开始在镜子前处理自己脖子上那道狰狞的伤口。
卢肖看得心惊肉跳,正欲起身关心询问一番,忽然只听得背后响起了一个厚重沙哑的嗓音。
“世子大人您没事吧。”
卢肖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安静的堂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男子。
卢肖看不清这神秘男子的脸,仿佛堂外的皎白月光根本照不到他的身上,以至于没有他的地方一片干净空旷,而只要他所在的地方,毫无生气与亮光。
如果说江常胜身上的血腥味是淡淡的甜与淡淡的咸,让人闻了之后忍不住微微咂舌一番的话,那么这个神秘男子身上的血腥味则是浓重的臭。
腥到极点,便是臭。
卢肖此时只不过是正好闻了一遍,差点就被这神秘男子给熏的背过气去。
卢肖被这腥臭味给激的浑身一颤,一动都不敢动,静静地看着这个走进来的神秘男子。
神秘男子个头不高,身子很宽,就像是一座小山,走起路来却没有半点声音。他的一双眼睛很小,又好像是秃鹫,又干又硬又冷,只不过是随意地瞥了卢肖一眼,卢肖就感觉全身不舒服到了极点,不敢再去与他对视。
压力,难言的压力,让卢肖喘不过气。
神秘男子走到了江常胜的背后,低了低头,双手合拢,以一副谦卑之态又说了一句话。
“世子殿下,在下奉莽王之命,带您回去。”
镜子前的江常胜听到这里。
回头就是一把锋芒毕露的斩龙剑架在了这男子的脖子上。
“滚。”
江常胜只回了一个字。
男子不为所动,低着头,视死如归。
也就是这一刻,卢肖才看清这男子的脸。
他戴着一副面具,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好像一头猪。
不对,不是像,而就是。
额头刻着一个‘亥’字的猪脸面具,像是融入了他的肌肤,烙印在了他的面皮上。
卢肖被这个戴着猪脸面具的男人吓了一跳。
更被江常胜架在他脖子上的剑给吓得不清。
“世子殿下,就算您现在打算动手杀了我,我也会带您回去。”
“莽王他有话要我带给您。”
“他说既然你已经走到了这里,就不再是当初所有人以为的小把戏了,他知道你想做什么,现在的你早已证明你做到了,不需要再前进了,前面的那座京城里无趣的人有很多,没必要再进去了。”
江常胜冷笑一声,“他都知道个屁。”
亥猪闻言抬起头来:“世子殿下请不要让我为难,您知道的,我一定有办法今天带您回去的。”
江常胜牙口一咬,“哦?”
“你别忘了,当初如果不是我,你,卯兔,巳蛇,申猴,你们四人已经死在五陵城下,跟那几个乱党贼子一起陪葬了。”
“你们的命,是我从江业手里救下来的。”
“今天你独独是要听他的话,而不是我咯?”
亥猪脸色难看,又回了一句。
“世子殿下,请不要让我为难。”
江常胜狂笑:“不要让你为难,就是要让我为难咯?”
亥猪想了想说道。
“世子殿下,今天您也看到了,您只不过是去京城城郊多走了几步,连主城区域都还没进去,就有那么多刺客。”
“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恐怕您今天可能就要出事了。”
江常胜大笑:“出事又如何?”
“我是怕事的人?”
亥猪一脸的为难,“不是说怕,在下完全没有这个意思,莽王他自然也不会是这个意思,只是希望您不要一时冲动,当下的时局很特殊,您要是真的出现在京城,一旦有闪失,难保不会出现大乱子。”
“您对我恩重如山,我不愿看您去趟这浑水,不愿听到您出事。”
江常胜收起了斩龙剑,坐回了铜镜前,风轻云淡道。
“你走吧。”
亥猪一步向前,“世子大人,请您跟我回去。”
江常胜看着镜子里的亥猪冷冷一笑。
“亥猪。”
“你知道为什么十二生肖是十二,而不是十一吗?”
亥猪微微一滞。
“因为是我让你还活着,所以才不是十一!”
“你给我记好了,你们十二人能有今天和以后全都是受命于我,而不是他。”
“我要的不是你记着我的恩说什么恩重如山之类的废话,更不需要你关心我,担心我。”
“我要的是需要你是一把剑的时候,你就是剑!”
“需要你是一头猪的时候,你就是一头猪,明白吗!”
亥猪身子一颤,没有说话。
“还不走?”
江常胜又是一声大喝。
亥猪站在原地一脸的为难。
水榭四周忽然出现了数道气机,他们身形各异,神不知鬼不觉便已经出现在了屋子里。
亥猪转了转眼珠,看了一眼屋子里那些个戴着各异面具的人们,嘴角露出了一个苦笑。
卢肖已经被眼前这幅场面给吓傻了,安静地坐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前不久房间里还安安静静听不到半点吵闹的声音,这一会儿忽然就出现了这么多戴着面具的家伙,给人以一种强烈的魔幻感,不真实,却又真实。
卢肖于晦暗的光线中,将形形色色的这几人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几人应当是,未羊、寅虎、子鼠、午马。
坐在妆台前照着镜子的江常胜伸手一摸脖颈上的狭长血痕,轻声道。
“你走吧,回去告诉他。”
“京城里无趣的人虽然多。”
“但我去了,就有趣了。”
话罢,他不像是黑夜,今晚的黑夜倒像是他。 龙象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