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年前,虎国南方有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子。
村子外十里处有一口潭,这口潭不算大也不算小,明明看起来是一口死潭,却永远都有着清澈见底的潭水,从没污浊过。
村里的老人们都说,这口潭是传说中的龙潭,当年有一条连后足都没伸开的小龙不幸陨落在了这里,化为了一口源源不断的龙潭。
每到下雨天的时候,这口潭的潭水都会像锅里的水一样沸腾起来,水面满是泡泡,四面八方湿成一片。
可奇怪的是,潭水虽然沸腾,温度却永远都是那般冰凉,人们都说是因为一到下雨天,怨气未消的小龙便被悲鸣不已,那是在向老天爷发出嚎叫。
因为村子里有这样一口潭,所以来来往往的路人每逢听闻,都会前来观望一番。
而正是二十四年前的春天,在这桃花爬满山头的龙潭中,那一夜里迎来了几个妙龄姑娘。
姑娘共有四个,或是生得柔弱动人,或是铿锵靓丽,她们正是如花般的年纪,也是如花般的漂亮。
这四个姑娘趁着无人的大好月夜一起来到这龙潭里洗澡。
她们并不知道,就在她们洗澡的时候,有一个恰好路过这里的疲惫旅人撞见了这一幕。
那旅人看到这四个姑娘后,当即眼睛便直了起来,清澈的月光和美丽的姑娘将他一身的倦意全部扫去,他一见倾心,偷偷地喜欢上了其中一个一身青衣的女子。
旅人当即在这村子住了下来,他从村里人的口中得知,这四个姑娘并不是村子里的人,但是每隔几个月或是半年,就会看见她们出现在这附近一次。
旅人因为深深爱上了那姑娘,朝思暮想,思念成疾,于是他决定留下来等姑娘再次出现。
这一等,就是整整一年,春来夏往,秋收冬藏。
又是一个春天,桃花漫山的时候,还是相同的月夜,那四个如同仙子般的姑娘再次偷偷来到了这口龙潭里嬉戏。
旅人听老人们说,她们肯定是天上的仙女,只要偷了她们的衣服,她们就不能回天上去了,于是在那个夜晚,旅人趁那四个仙女不注意,偷走了那一件让他魂牵梦萦的青衣。
偷走衣服后旅人终是得偿所愿,和那仙女不但相见相识,并且机缘巧合下相爱了,被人们传为了一段美谈。
只可惜,故事的下半段就有点急转直下了。
到了二十年前的时候,恰逢虎国西北方向有妖族作乱,差点掀起了一场战争。
同年,旅人被处以虎国的极刑惨死在了京城里的南广场前,万人瞩目。
那姑娘则是跳崖自尽,以示不二。
紧跟着是老丞相家上上下下二百多口人惨遭灭门,至今仍未平案,到现在虎国丞相的位置都还空着。
再后来,这小村子里的每家每户都被官兵和军队一遍又一遍地问候过。
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翻天覆地后,村子外的这口龙潭也给人们给踏平了,成了一片黄沙,那口清澈见底永不浑浊的源泉,也成了历史。
旅人和仙女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这个故事后来被人们缄默于口,随着时间的淡化,到了今天,已经很少有人会再提起来了。
此时此刻江常胜一行三人就坐在这个村子的村口,一边歇息,一边跟着个洗衣农妇侃侃而谈。
小琴听得一脸认真,她侧着脑袋皱着眉头在努力地思考着什么。
卢肖则是意犹未尽,出声向那妇人询问道。
“这就结束了吗?”
“二十多年前发生的这些事情有关联吗?”
农妇笑了笑,冲着江常胜三人说道,“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大家都是这么传的,我小时候还经常去龙潭那里玩水吶,一到雨天,潭水真的会沸而不热呢。唉,可惜了,那么好的水,没了。”
卢肖听到这里连忙转过头来看向江常胜道,“常兄,你听到没,这个村子里竟然还有这样的稀奇故事哩。”
江常胜爱搭不理地冲卢肖道,“幼稚,不就是个故事么,谁都会编,人家随便说说而已,瞅你认真的。”
江常胜和卢肖已经成功地越过沧江上岸了,他们俩带着有些痴痴傻傻的小琴,一起走到这村子里暂定下来。
卢肖一脸的孩子模样出声道:“常兄,难道你就对这个故事不好奇吗?”
“你就不想知道那旅人和仙女为什么会死吗?”
“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之间也许有什么联系呢。”
江常胜一脸的无聊,“都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谁知道是真是假啊,这年头人们就爱添油加醋,说不定就是个很普通的男女故事,硬被人们给吹的冠冕堂皇。”
“据我所知,当年的老丞相之所以被灭门,是因为他不仅欺君犯上,并且太早地参与了立储夺嫡之事,才会招来如此大祸的。”
“还有,莽荒里的妖族一直都那样,整天都想着入侵过来,贼心不死,西北离州那边和妖族的小仗就没断过,大仗这么多年虽然没有,火花却也多,这早就是常态了,这些动静我再了解不过了。”
“你呀,别听风就是雨,听听就行了,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故事和巧合啊。”
农妇听到江常胜的话,笑着对江常胜三人说道。
“这位公子的话说的很有道理。”
“不过呀,我真没瞎编故事骗你们。”
“我当年十六岁,这故事那时候在民间传的沸沸扬扬,当时官兵和军队接连招呼我家时,不小心在审问过中将石椅给打穿了一个洞,那洞现在还留在那呢。”
说到这里,农妇抱起洗完的衣服和盆子,站起身来朝村中走了回去。
末了,她忽然一回头,转着眼睛说道。
“我想起来了,当初据说那旅人和那仙女还有过一个孩子。”
“唉,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要是那孩子活到现在,也该有二十岁啦,估计跟你们看着差不多。”
农妇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孩子真是命苦啊,一生下来就没了爹妈。”
“要是真跟人们传的那样。”
“那孩子可真是…”
“天赐大恨吶。”
农妇口中最后这“天赐大恨”四个字说的很低,江常胜和卢肖并没有听清楚,卢肖还想追上去问问到底怎么了,却被江常胜给一把扯了回来。
“回来回来,在想什么呢?”
“常兄你等等,我刚才好像听到她说什么天下大恨,不行,我得上去弄清楚。”
江常胜一把揪住了卢肖的耳朵。
“弄什么弄清楚,我们现在该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都走了快半天了,一口饭都没吃,一口水都没喝,没感觉?”
“你不饿,我还饿呢,琴儿也都好半天都没喝水了不知道啊。”
卢肖看了一眼小琴,小琴正在一旁看着江常胜揪耳朵这幅画面,捂着嘴巴噗嗤轻笑。
“哎呦…常兄你轻一点。”
在江常胜的严令喝止下,卢肖打消了去打听故事的念头,转为了寻找餐家。
村子里正巧有一个简陋的小酒肆,看起来似乎因为无人问津的缘故所以十分冷清。
三人来到这里,一擦桌子板凳上的灰,准备将就一下。
在吃饭的时候,江常胜将卢肖偷偷地喊到了门外。
“卢肖,我现在跟你谈一个正事,你先把脑子里其他的事放一放。”
“啊?你说。”
江常胜看了一眼酒肆里正在吃东西的小琴。
“小琴你打算怎么处置啊?”
“我们已经把她从船上带下来了。”
“这里离京城已经不远了,你该不会想以后一直把她带在身边吧。”
卢肖终于回过神来了。
他看着江常胜弱弱地问道,“常,常兄,你的意思是…”
“我们该给她寻个人家了。”
卢肖哦了一声不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
“喂,我说小结巴,你该不会喜欢上这个跳舞的小傻子了吧。”
卢肖连忙摆手摇头跟拨浪鼓似的。
“那就好,我们该替她寻个下家了。”
“我看这个村子就不错,一会儿饭吃完我们去村子里探听一下情况,看看有没有可以收留她的。”
卢肖又哦了一声没说话。
江常胜眉头微微一皱。
“你别想太多了,你不是英雄,我也不是,能做的就做。”
“她的命运不是你我能帮办到底的。”
“你的仁慈和善良我明白,但得有个度。”
“这马上就要到京城了,你我到了京城后事情多的一大把,要是带着这么一个小傻子,非但连累自己,说不定还会害了她,她跟着我们,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明白吗?”
卢肖认真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两人走进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江常胜一直跟小琴在聊天。
小琴是一个很简单的姑娘,简单到她的世界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三就是三。
可只要到了两位数,十一还是一,十二还是二,十三还是三,这就不是简单了,而是傻。
卢肖知道江常胜懂医术,江常胜在这之前也花了大把时间翻了翻师父留给自己的《生死决》,但他在一番尝试后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医术根本就治不好小琴的脑袋,小琴这不是病,这是生来就有的残疾。
像小琴这样的情况,要么就是自己的师父陈尚山现在出面出手看有没有办法,江常胜相信,到了陈尚山那个境界,小琴的问题已经不算是什么问题了,只可惜自己那个了不起的师父杳无音讯,自己虽然很是想念,但却无法相见。
要么就是小琴自己能够在修炼道上成圣或是成为大帝。
小琴这模样,完全就是一个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普通人,想要她能够成圣或是成帝,说出去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江常胜都不敢想。
退一步,哪怕不成圣,只要能够在修炼的过程中进行一步步自愈也行,江常胜也尝试着引导过她,但江常胜尝试了一下就放弃了,小琴的脑袋真是太简单了,简单到似乎容纳不下太多的东西。
吃饭吃到一半,江常胜跟小琴解释了起来。
“琴儿,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顿饭吃完,我和你卢肖弟弟就去帮你找一个人家,你好好生活,每天都可以做你会做的事情,还有你喜欢做的,比如说跳舞,比如说洗衣服,切菜,好不好?”
小琴刚开始没明白,江常胜又是说又是比划的,小琴才明白了江常胜的意思。
她明白过来以后,开心地鼓起手掌来。
“好,好,好,我喜欢,谢谢你,谢谢你们。”
江常胜看到这一幕微微一愣,低下头去吃饭,没有说话。
如果小琴会表现出半点难过或是畏惧的模样的话,江常胜其实并不会太过心疼。
反倒是小琴这种不谙世事的模样,只不过是听到江常胜跟她说可以做喜欢的事情时,就能高兴地小脸通红不知所措。
这个样子,让江常胜反而心情沉重了起来。
江常胜忽然想起了在船上的时候,琴儿一脸痛苦地哭出声说那句话时,“我疼,我不喜欢,我疼,我不喜欢。”
江常胜摸了摸小琴的脑袋,挤出了一个笑容,“琴儿听话。”
卢肖坐在一旁吃着饭,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饭后江常胜在村子里开始打探情况,卢肖则是带着琴儿跟在他的身后。
这样在茫茫人海中替琴儿寻找下家,其实是一个很有难度的事情。
江常胜心里清楚,卢肖心里也清楚。
但是站在江常胜的角度里,他并不想带着这么一个累赘就这样去京城。
他的态度是顺势而为,尽力就好,求的是一个问心无愧。
而小结巴卢肖对琴儿的感情要复杂了些许。
有同情,有关爱,还有在船上看到小琴那般不知疲惫不停跳舞时的一分欢喜。
大概正是小琴那种不知疲倦,不知痛苦与艰辛的眼神和气质打动了卢肖,所以卢肖对于小琴有着一些共鸣。
在这世上,越是不受生活善待的人,就越是能感受到那些美好的,柔软的,冰冷的,残酷的东西。
卢肖是一个碰过很多次壁却依然心怀理想,拥有信念不忘初心的少年。
小琴是一个经历过许多痛苦与折磨却不知疲惫,依然如初的姑娘。
虽然几人相识的时间并不长,可以说是很短暂。
但卢肖他知道,小琴的身上,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东西,或者说,自己的身上,有着和小琴一模一样的东西。
自己俩人,大抵,是这世上茫茫人海中的同一类人。
所以当江常胜忙活了一下午,终于找到下家的时候。
三人的反应是不同的。
江常胜花了很多心思,也花了不少钱,在这个村子里找到了一对老人家,这对老人家身体挺硬朗,口碑很不错。
江常胜他们沟通了很长时间,老人家膝下无人,心地善良,表示愿意收留琴儿。
江常胜将琴儿拉到了老人家的身前。
“琴儿,这个是舒爷爷。”
“这个是韩奶奶。”
“快叫。”
琴儿听话地叫了起来。
“琴儿,快给爷爷奶奶帮忙切切菜,做做你会做的。”
琴儿飞快地动起手脚来,一动,就停不下来,欢快的像是一只小燕子。
“琴儿,爷爷奶奶是这世上最好的好人。”
“你要好好照顾他们,要听话,也要做一个世上最好的好人,好不好?”
琴儿点头说好。
终于,在交接沟通了许久之后,太阳都下山了。
江常胜总算是忙完了替琴儿找下家的事情。
这一天过的很快,这一夜江常胜两人在村子里落了脚。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江常胜和卢肖便与琴儿一家就此道别。
分别的时候,江常胜摸着琴儿的脑袋说。
“琴儿乖,以后有机会了,我就和你卢肖弟弟来看你。”
琴儿认真地点着头说,我会等你们的。
黄皮肤的她,眼睛很亮,很真,像是珍珠。
江常胜想了想,转身就要离去。
卢肖一直沉默着,看起来心里似乎有很多话,却没有说。
当江常胜和卢肖走到村子口的时候。
琴儿忽然追了上来。
她那简单的脑袋,表达起来也是相当的简单。
可以看出来,她的心里其实是有很多话想说的。
可到了嘴边,就那么简单的几声。
“谢谢你。”
“谢谢你。”
“谢谢你们。”
“你们真好。”
“我好喜欢你们。”
“我会做个好人。”
说完这些话,她开开心心蹦蹦跳跳地跑到江常胜和卢肖的面前。
伸手抱了抱。
江常胜很是开心,心里松了一口气。
卢肖也挤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
两人继续前行。
前行了还不到三百米。
小琴又追上来了。
江常胜和卢肖有些诧异,不知道她又追上来干嘛。
小琴也不说话。
走上来就开始伸开手臂,踮起小脚。
她开始跳舞。
在这个朝气蓬勃的清晨,在这乡间小道上,像是一只动人的百灵鸟。
跳啊跳。
花枝招展,汗流浃背。
小琴一跳,她的生命似乎就这样绽放出了光彩,像是一朵沉睡着的花醒了过来。
她一跳,她的生命似乎就像是一枚陀螺再也停不下来。
一直看着的江常胜后来笑着说,琴儿别跳了。
可小琴却仿佛不知疲倦,也不说话,只是卯足了劲跳,时不时地弯弯腰。
江常胜继续劝诫道,琴儿别跳了,你的心意我们知道了。
小琴仿佛没听见似的,即使她已经看起来很累了,但她依然在奋力地舞蹈。
江常胜忽然有些不耐烦了,大吼了一声。
“小琴你别跳了!”
小琴一怔,愣了愣。
江常胜开始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
卢肖沉默着跟在一旁。
而小琴,她的舞似乎终于到了最后一段。
她捧着双手,低着头。
一步步看着江常胜和卢肖的背影,翩然退去。
走出五百米时。
卢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不清楚他的脸,似乎泪流满面。
江常胜偷偷回过头去瞥了一眼。
犹见,小琴在远方的地平线前保持着最后的舞姿,像是一只低着头的小孔雀。
像是在说。
再见。
一路平安。 龙象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