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议事厅中,吵闹声一片,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赵家家主不在厅中,正中主位空悬,赵家老祖眯着眼睛把那清瘦的身躯窝在一张紫檀太师椅里面,懒洋洋地听着这些子子孙孙鸭子吵堂一般的喧闹,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厌烦,如老佛低眉,古井不波。
于是原本还有些忌惮的各支脉主事人,各家主心骨便更加肆无忌惮。
赵若雪在一旁站着,哪怕她是赵家老祖最宠爱的孙女,哪怕她是家主之女,规矩也是规矩,礼不可废,所以她只能和那些三代子孙一般站着。
粉嫩细致,小小年纪便国色天香的脸上面,羞恼涨红了脸,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一双小拳头攥得死死地,恨不能来个神人捶大鼓,一拳把厅中叽叽喳喳的嘈杂捶散掉。
有人排众而出,一挥袖子,正气凛然,那人容貌端正,两眉入鬓,衣衫飘飘,颇有国士儒雅浩然之风。
“此事万万不可,狱杀卫乃是我赵家压箱底的底牌,且不说早早把这张底牌打出去,万一与其余几家交恶,同仇敌忾之下,损失惨重,我赵家担待不起。”
“就说这场风波,我赵家本就可坐而旁观,收渔翁之利,张左两家居心叵测,卢家又风波诡谲,蠢蠢欲动,让他们与白云宗对上,是再好不过,说什么,也不能是我们稳坐钓鱼台的的赵家先上。”
“就是就是!”
“理当如此!”
“老三言之有理啊,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赵家狱杀,怎么可以为一个小小的白云宗入门弟子而出。”
……
一时间,赞同声又是接连不断,阿谀逢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赵若雪再忍不住,娇声喝道:“三叔,我是来问爷爷借兵,不是来与你们商量的!”
天真烂漫的赵若雪从来被人呵护在羽翼之下,就连离家出走,都有紫焰部须家大公子并两位贯通境的军中高手暗中相随,如何受得了这些气。
连带着的,对不由分说把她拖到这里的爷爷也多了一丝小小的愤恨。
被她称作三叔的那正气大叔面色一正:“此言差矣,这狱杀是掌握在老爷子手上不错,但说到底,依旧是我赵家私军,想要用狱杀,经过我们的同意也不为过。”
赵若雪冷哼了一声,面色涨得更红,和他们这些老狐狸相比,她还是太过稚嫩了。
即便不占理,这些老狐狸也能辩三分,何况是占了个理字,赵若雪哑口无言,平素和陈楠斗嘴的伶牙俐齿去了一半。
“他……他是我朋友,朋友在天海城有难,我怎么可以不帮!”
“这话就更不对了啊。”正气大叔故作讶异,语重心长谆谆教诲:“他虽然是你的朋友,但于我赵家并无瓜葛,况且只是白云宗区区入门弟子,可不值得我赵家为了他与卢家结仇,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大动干戈。”
正气大叔走到厅中间位置,半转身,手指随着身体的转动,虚虚地在空中画了半个圈。
“要说朋友,在场的诸位叔叔伯伯,哪位的朋友没你的多?哪位朋友的分量不比你这个重?可他们落难的时候,你可曾见过我们回家来借底蕴相救?”
“不能的么,尽自己的绵薄之力,那便可以啦。”
赵若雪听在耳中,竟然无法反驳,自心头涌上了一阵软弱无力之感,她面色有些泛白,大声说道:“可是他不一样!”
“不一样?能有什么不一样?”赵家三叔一脸惊诧,而后又转为长辈语重心长的教诲:“你想帮他,可以,我不拦你,但你想要带着狱杀,不行!”
“不错,三儿说的没错。”又有人在一旁说话,这位的重量,可就比赵家三叔大得多了,是赵若雪爷爷那一辈的,只是年岁比赵家老祖小,寻常在赵家被称作七爷爷。
七爷爷看着赵若雪,斩钉截铁。
“平常你怎么闹都没关系,我也不拦着你,但这个时候,整个天海城都被放在火山口上煎煮,你这个举动,不是要颠覆我赵家千年基业么,简直是胡闹!你可以去,但只能一个人去,与我赵家无关,这件事,没得商量。”
赵若雪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
赵家三叔反对自己也就算了,赵若雪明里暗里都知道,三叔一直对自己父亲当上家主颇为不满,这话里行间,带了多少私心,瞎了眼的都能看出来,可这位七爷爷,为什么也会反对?
在整个赵家,除了赵家老祖,可就数这位七爷爷最疼她了。
赵若雪眼中泛着的,不敢置信之下,藏着的是绝望与心痛。
七爷爷低着眉眼,说着话,眼神却总是避开赵若雪那双仿佛镜子一般足以照清污浊的眼睛。
七爷爷的话,又是引来了议论纷纷,大差不离都是劝赵若雪不要意气用事,为了白云宗一个小小的入门弟子,坏了赵家大计,不值得。
赵若雪眼前只觉得一阵阵泛黑,她求救一般把目光转向带着自己来到这里的爷爷。
看见的,却依旧是石佛一般不动声色,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的爷爷。
她蓦然间仿佛是明白了什么,狠狠一跺脚,看着赵家老祖,话语里带着哭腔:“你们不准,我自己去!”
话音刚落,还没等那些叔叔伯伯,哥哥姐姐阻拦,赵若雪脚下飞快,已经跑了出去。
“哎!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
“为她好,不说谢谢也就算了,怎么都不领情的?”
“算啦算啦,若雪还是个孩子,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我看那小子敢一个人去找裴家,还不是心怀不轨,知道若雪肯定会去帮他,心计不浅啊!”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话语间满是令人作呕的宽宏大量。
至于赵若雪的安全,却没有一个人担心,即便裴家敢对白云宗的人动手,还敢对赵若雪动手不成?
一个是山上的猛虎,一个是家门口的恶狗,恶狗也许比不上猛虎凶猛,却远比猛虎更加能轻易要人性命。
孰轻孰重,裴家的人会自己掂量。
眼看赵若雪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一场在他们心中连风波都算不上的过家家就要结束,石佛一般的赵家老祖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和唱白脸的七爷爷相视一眼,后者朝着他苦笑连连。
赵家老祖心中带着笑意嘀咕了一句:“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没个耐心呢?”
他抬起头,看着周围那些仿佛打了个大胜仗一般的骄傲公鸡母鸡,轻轻咳嗽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这些人收敛起面上的笑容,然后略微低下头,恭谨地听着。
赵家老祖也不起身,待到大厅中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时候,又咳嗽了一声,依旧蜷缩在太师椅里面,开口说道。
“你们这些人啊,老祖我都懒得开口说你们,总说若雪年纪小,不懂事,你们懂什么东西?多活了几年,多吃了几年饭,多走了几里路,就是懂事了?”
“一个个的,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还不如若雪看得明白。”
“你们当我带着若雪过来,再把你们叫过来,是征询你们意见的?”赵家老祖嗤笑了一声:“一个个也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所有人面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然而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也不想想,赵家之所以现在高枕无忧,沾的是谁的光,若雪借狱杀怎么了?别说借,这狱杀卫,本来就是老头子我留给若雪的!”
这下子,面色青白交加的人,那可真就是吓得面色煞白了。
有人嘴唇嗫嚅,想要说什么,却不敢当着老祖的面说出来。
赵家老祖眼尖,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云淡风轻地继续说道:“怎么,想问我若雪在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些?”
“若雪在的时候,我要是说这些话,你们平素一个个看见若雪就像看见亲闺女一样的人,怎么会让她认清楚你们一个个带着面具下面的面容?”
“若雪心善,记好不记坏,我得让她多长点记性。”
“至于后来么……”赵家老祖一个恍惚,无比光棍地说道:“后来我打了个盹,没来得及说,若雪已经气坏跑出去了,至于日后心里怨恨谁,可怪不得我。”
赵家三叔心中咯噔一下,牙齿忍不住打了个战,面色骤然变幻。
赵家老祖看在眼中,心中冷笑不止,清瘦的身躯缩在太师椅里面,其实有些不起眼,但没人敢小看。
他头也不抬继续吩咐道:“我赵家么,自然是不会趟这趟浑水的,但赵家小公主要去长街凑热闹,我赵家派点护卫不过分吧?”
“小老七,去,带着狱杀过去,务必保护好若雪。”
七爷爷起身,连忙应是。
赵家老祖看着手指甲,眼神一个恍惚,有些呆滞,须臾间又回过神来,当着面色铁青的众人面叫住了七爷爷。
“对了,你们不是总说我对若雪颇为偏颇么?我想了想,的确是有些不对。”
堂中原以为尘埃落定的众人眼中重又浮现出一缕希望。
然而赵家老祖的下一句话,把他们心中重新生出的希望击打粉碎。
“我也是老糊涂了,要偏颇也得偏颇到底么,颇为偏颇是个什么不上不下的东西,小老七,狱杀七百人,给我全拉过去!我赵家小公主,出门没点排场,像什么话!”
七爷爷应声而走,只留下堂中噤若寒蝉的众人。
事到如今,他们哪里还不明白,老爷子是借着这个时候,一步步交权,帮赵若雪搭桥铺路,给他们来个下马威呢。
这算不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懒得蠢的精明的世故的聪明的,一堆老狐狸。
不如少年看着舒心。
当然,那个负气出走的少女,也是一样,这地方,不是她呆的。
配不上。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