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曾经听祝修船说过一句话,那会儿还只是当成玩笑话来听,没怎么当真过,现在却突然间想到了那句话,不知怎么地,竟然觉得贴切极了。
祝修船当初与他提及这个话题的时候,开玩笑一般说过。
说那世上但凡讲理之人,总有不讲理的时候,那些不讲理的人,也有讲理的时候。
讲理之人不讲理,是因为那道理讲起来对他自己无益。
不讲理的人讲理,则往往是因为他所面对的人是他打不过,拼不过的,只得去讲理。
不知道什么时候,道理已经贴上了“弱者专属”的标签,只成为了弱者保护自己的最后一道单薄屏障。
当手上的实力不足以给自己带来足够底气的时候,被扔在角落里的道理,才会被翻检出来,用以攻讦的手段。
不管从哪方面来看,要讲道理,这最先,还是得看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利益。
利益足够大,道理自然是要讲的。
若是反之,还讲屁的道理。
公孙觉得这道理有些不对。
何止是不对,简直是狗屁不通。
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之下,还藏着天地间赋予的大道理,一道道规则,如同天堑一般伫立在那边,不可逾越。
比如日升月落,潮起潮灭,风雨相干,元力流转。
什么才是真正的强者?
没有一颗讲道理的心,哪怕他的实力再高深,也不过只是被贪婪和欲望驱使的野兽罢了。
公孙觉得,面前的公羊玉龙,一点儿都不讲道理。
或者说,他讲的,是他自己的道理,不是大多数人可以接受的道理。
而自己的道理,只是极端自我的表现罢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话常被一些半瓶水的读书人拿过来挂在嘴边,用以释义天地无情,或是慨叹自己命运多舛。
而实际上,这话的真正含义,是说那天道的公平,不管看待谁,都是一样的,不会特别看重你,也不会特别看重它,一切遵循自然之道。
公孙一直都认为,自己与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那么自然,面前高高在上的公羊玉龙,与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当公羊玉龙以这种口气说出话来的时候,公孙心中在刹那间,便已经早早有了如何应付的答案。
他走到太叔长风的身后站定,一言不发。
虽然没有只言片语,但其表现,已经把他的立场表露得那叫一个清楚明白。
公羊玉龙只是在刹那间,便已经从和太叔长风的剑拔弩张之中抽身而出,转脸死死盯着公孙,面色先是变得无比阴森,紧接着又化作一团和气,就像是那弥勒佛一般笑口常开。
他看着公孙,轻声细语:“你……不再考虑考虑?”
公孙摇了摇头:“太叔前辈既然已经出现在这里了,以公羊前辈的智商,怎么会看不出来我的选择。”
他不管公羊玉龙难看面色,转脸朝着太叔长风说道:“不仅是小猫儿,还有其他两个人,我也要一起带走。”
太叔长风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公羊玉龙:“这是自然。”
“那这里就交给前辈了。”公孙施了一礼,抱着小猫儿,捏紧了手里的剑,顺着小猫儿指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后,公羊玉龙把手中玉壶往天上轻轻一抛,对着它吐了口气,昼夜颠倒,整个不朽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笼罩之处,天际线上,出现一抹白光。
白光好似那浪潮一般,从那横贯天际的一条线,顷刻间化作铺天盖地的一条玉色飞龙。
飞龙长约十里,摇头摆尾,那一双眼睛便有房屋大小,仅是那竖起的金色瞳仁,便比寻常人要大出不止一倍。
玉龙目光残虐,尚在半空之中,便有小山一般的足爪落下,要一把把公孙捏成肉酱。
如山的压力顷刻间落在了公孙身上,那衣袍紧贴着衣服熨帖,他似乎在瞬间矮了半截,浑身骨骼发出“咔咔”的脆响。
公孙面色如常,头也没有回。
只是在暗中把萱草借与他的那枚折鹤兰拿在手上,护住了小猫儿,不让那压力落到他身上半点。
浑身上下剑意如流水一般开始流淌,自头顶到脚尖,生生不息,剑鸣遍野。
怀中公孙伴着那些剑意奏响战歌,铿锵壮烈。
双腿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一般,动弹不得。
公孙依旧一步踏出。
便似那斗转星移,黑天骤然化作白日,公孙身后,太叔长风轻轻抬起手,按照约定,帮他托起了那座无形大山。
公孙走得坚定,那才被收拾好没几天的小院之中,有个妇人,目光同样坚定。
她整理好自己的衣袍,一丝不苟,每一丝褶皱都被她细心抚平。
熟睡的小虎头被她抱出来,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院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妇人抬起头,看着走入院中的那个年轻人。
很陌生。
第一次见面。
她却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一般,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极为端庄亲切的笑意。
她有些恋恋不舍地揉了揉自己儿子的脑袋,轻轻把他拍醒,对着依旧懵懵懂懂的小虎头指了指,拿眼睛觑着公孙。
“还认得大哥哥么?”
小虎头呆呆地看着公孙,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钻进妇人的怀中,死也不露头。
公孙眼神平和,瞳孔最深处,藏着一丝说不出的哀痛与愧疚。
妇人带了些歉意地看着公孙笑了笑,她抬头看着头顶上的日月变化,那看不清到底有多长的玉色游龙。
“小叔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糊里糊涂的酒仙朱玉,他跟他那个结拜兄长,谁也没跟我说过他们的实力有那么强,所以我也一直以为,他们和我一样,都是粗通元力,只能勉强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普通人而已。”
“我也不知道小叔为什么不让小猫儿和小虎头修行,想来是怕他们陷入跟他一样的结果吧。”
“其实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小叔既然临死之前,让你照顾我们,自然有他的道理。”
“若不是你过来的话。”妇人抬头看向天空,看着那自头顶划过的遮过整座院落的长龙。
“我都不知道,原来小叔得罪的,竟然是这样的人。”
“公羊家的老祖宗啊。”妇人脸上的笑容发生了一些变化,说不出是痛苦,惊讶,懊悔,还是欣慰。
“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和我们这些蝼蚁小民扯上关系呢?不怕你笑话,到现在我都觉得这一切跟做梦一样。”
妇人擦了擦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泪花,话语依然如一开始一样清晰,平静。
“他们把我们带到这里来,我想做些什么,也没什么办法,我只是不朽城这千万人之中最普通的一个而已,就连贯通境的一半都没达到,即便想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
“我一直在等着你过来。”
“既然小叔说让你照顾我们,让我们去找你,我们没法找你,你肯定会找过来的,我相信小叔的眼光。”
妇人用力地把怀中的小虎头抱起来,缓慢而坚定地站起来,把小虎头抱到公孙的身前,递给他。不顾小虎头哭闹。
妇人矮公孙一头,却是平视。
“日后是修行路上走一遭,还是当个普普通通的人,我也管不了了,就和小叔说的一样,他们两个,都教给你了。”
“小猫儿调皮,小虎头憨闹,日后若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希望你能够多担待担待。”
妇人用最平静普通的语气说着最沉重的话。
公孙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什么,他看着眼前的妇人,轻声问道:“你……不跟我一起走么?”
“不了。”妇人抬起头,看着天空那条玉龙,喃喃自语道。
“这辈子没见识到修行路上的风光,磕磕绊绊走了这么多路,也算是没白来世上走一遭,小虎头的爹死了,朱玉也死了,我认识的都死了,留我一个人在世上,有些孤单啊。”
“那你不管他们两个了么?”公孙第一次把怀中长剑放下来,放到小猫儿的手上,转而一只手抱着一个人。
妇人满是不舍地看了看两个孩子,依旧坚定摇了摇头,没什么其他的话,话语里的固执,却让公孙为之咋舌。
“活够了,这世道,不想活了,他们两个,交给你,我放心,比跟着我庸庸碌碌好。”
“临死的时候,还能看见修行路上的风光一角,也算不枉此生,如果有下辈子的话,还是要去这路上走一遭的。”
公孙默然。
到底是在这条路上走的好,还是那些平平安安过一生的幸福才是最好。
如果让自己选的话,又会选哪一条路?
妇人不再理会他们,走到院中坐下,闭上眼睛。
两个孩子早已经哭成了泪人。
公孙一只手抱着一个孩子,平生第一次没抱着自己的剑,那柄断剑,被小猫儿搂在怀里,安静得像是熟睡过去。
他微微弯下腰,欠了欠身,抱着孩子往外面走去。
妇人坐在院中,长吐出一口气,目光眷恋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准备从容赴死。
公孙抱着两个孩子走到院外,走到太叔长风与公羊玉龙交战的地方,把两个孩子轻轻放下,把公孙剑插在两个孩子的身前,自己又站在公孙剑的身前。
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掌中悬出那枚折鹤兰,一掌把漆黑夜幕撕裂。
夜尽天明,还一个朗朗乾坤。
第二掌让那玉龙碎裂。
骨断筋折,一山终有一山高。
第三掌把那公羊玉龙,公羊家坐镇不朽城的老祖宗,当着整个不朽城的面,狠狠拍落在地上。
就像是当初朱玉被公羊玉龙拍落在地一模一样。
整座不朽城,在刹那间,宛如死域一般,连呼吸声都没有一丝。
有些道理,总是要讲一讲的,原本想憋着以后讲,见了妇人之后,便憋不住了。
总让无辜的人去死,这样不好。
小院中,妇人睁开眼睛,含着泪,笑出了声。
心里面,再没有一丝遗憾。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