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莲峰顶,有一道狭窄深渊,仿佛被人以天大的手段自中间直劈而下,把整个雪莲峰都要一分为二。
深渊深不见底,深渊之上,凭空悬浮着九枚拳头大小的土黄色椭圆珠子,每颗珠子滴溜溜在半空中旋转着,有玄奥纹路伴着呼吸起伏。
低头垂下眼睑,淡淡望过去,却是九个不同的世界。
或天上白玉京,仙气缭绕,或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春意融融,或夜雪微沉,冰寒刺骨,或火姬妖娆,灼人心魄。
有悬空的城堡,遮天蔽日,敢与大日争辉,有闭目的巨人,睁眼便是日月同辉,有醇酒美人豪侠飞仙纵横千里,有蝼蚁匍匐低头,颤颤巍巍应对末世天劫。
有人有马有江湖,千姿百态,最后一枚浑圆石子,只是一方被云岚包裹的小小山洞。
石子起起伏伏,连带着包裹着山洞的云岚忽起忽散,透露出上面如苍蝇一般大小的五个字来。
斜月三星洞。
深渊一旁,公孙眉宇峥嵘,浓重的眉毛如同两道振翅欲飞的苍龙,他好似那千百柄出鞘的利剑,堆叠在一起,多看一眼,都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刺目钻心。
与他那强大到了极致的精气神相比,便是孱弱到极点的肉体凡躯。
看在人眼中,提着心,吊着胆,就怕他走路走得好好地,摔了一跤,便再也爬不起来。
怀中断剑透出一丝温暖,手中黑莲依旧璀璨闪烁。
如枯骨一般的公孙,竟然到了现在,依旧没有用陈楠让小白虎带给他的那瓣黑莲。
原因很简单。
自信到自负的骄傲。
想他公孙五岁上山,云溪峰呆了一年半,驻马小筑呆了四个月,自创剑法,再上剑峰,万剑齐鸣,众剑之首,山巅上那柄天下第八的公孙,自行出鞘,要认其为主。
而后剑峰十九年,潜心剑道,到了如今,共二十年零十个月,怀中公孙不曾放下过一次,吃睡都在一起。
但除此之外,包括掌门苍云子之内授给他的辅助修行的丹药外物,他从来没有用过一次。
他是谁?
无比虚弱,摇摇欲坠却锋芒毕露的青年仿佛感知不到体内时时刻刻都是千刀万剐一般的疼痛,嘴角上牵,露出了一个憨憨的笑容。
看似平和。
天生骄傲。
他是谁?
他可是公孙啊!
什么样的难关,能难得住他?
哪怕修为尽失这样在别人身上足以让人崩溃疯狂的事情。
在公孙看来,又能算什么?
失败?有什么大不了的。
大不了重头再来么。
世人看得见公孙的璀璨,如何又能看得见那个剑谷之中,剑峰之上,吃饭睡觉都抱剑修行的,十九年如一日的公孙。
已经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找到了一条路的公孙,并不怕眼前的一片混沌黑暗与未知,亦没有感受到什么兴奋和挑战。
对他来说,世上唯一值得上心的事情,就是踏踏实实走好自己要走的每一步就是了。
练剑十九年是这样,违反师父明令,独自下山替陈楠收骸也是这样,而今踏足雪莲峰,艰难前行,亦是这样。
对公孙来说,每一件事情,都是我试试。
对公孙来说,每一句我试试,都将是不计后果的全力以赴。
他就像是怀中的那柄公孙,即便断了,也不会有丝毫的弯曲。
他曾经踏足山巅,也曾经驻步低谷,而两者,都让他受益良多。
他有种让人直欲落泪的骄傲与平凡。
公孙走在自己挑选的道路上,心若镜湖,清澈见底。
他向着面前的椭圆石子,一步踏出。
整座雪莲峰似乎都随之齐齐震动,体内每一寸曾经让公孙自豪,与公孙心有灵犀的细碎剑意,这个时候都化作每一分痛楚的来源,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细致地擦净鲜血,公孙目光坚毅,表情平和。
他仿佛看见一个世界向着自己笼罩过来,有天上白玉京,在眼前熠熠生辉,当头碾压而下。
公孙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手中断剑,告诉自己。
我试试。
九步叩心路,十死无生途。
剑峰之上,有人抚掌,有人担忧,有人大笑三声。
善哉!
洪阳徐家。
自从那位无声无息消失了一段时间,又被神通广大的徐家老祖宗带回来之后,原本还是众矢之的的徐家,瞬间更处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那位喜好穿着紫貂裘的小女孩,在一身实力突飞猛进之后,刹那间便成了整个徐家的掌中宝。
更让人讶异胆寒的是,那个少女突飞猛进的势头,不但没有削减,反而更迅捷了三分,不由得不让洪阳城的其他世家忌惮。
于是徐家的压力更大。
只是和之前有所不同的是,徐家应对的手段相比之下要激烈嚣张太多。
上有一人一城无敌手的徐家老祖顶着,下有徐若水后来者居上,以睥睨气息碾压洪阳城所有所谓的天才人物。
这个以商贾起家,最讲究斤斤计较的徐家,在这个时候,给整个洪阳城的人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有恃无恐。
徐家有座小小的阁楼,有少女在这里养在深闺人未识,一朝成名天下知。
徐若水坐在阁楼临窗的紫竹椅上,纤细的手指摩挲着竹椅光洁如玉质的把手,水润光滑。
外界的风雨,吹不到这座小小阁楼。
大爷爷不在,她看着外面,想念着某人,有些出神。
桃红柳绿梨白,不敌她心头春意一分。
不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回到了白云宗。
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和我一样想起你。
不知道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你会不会一脸欣喜,一如春光灿烂。
不知道再见面的时候,是在天涯,还是海角。
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洪阳城找我。
不知道我们这一路的旅程,可曾有过回味。
其实千百般思绪,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的事。
春情飘摇,思念浓胜酒。
知否?
不知道是谁曾经说过,历史,永远都是由战胜者来书写,事实上,有些失败的人,连被写入这段历史的资格都没有。
很多。
白云宗上与诸葛元武的一战,成就了陈楠,但当一个朝着诸葛元武挥拳的卢雪松,却被九成九的人忘却。
事后除了夏侯师姐曾去看了看他,门可罗雀。
卢雪松即便再怎么样反复无常,毒辣恣睢,也依旧只是个少年,不免心有戚戚。
第二天便与宗门禀告了一声,只以家族相召,郁郁然躲回了天海城。
从小到大,卢雪松没有佩服过谁,卢家的那位贯通境老祖是这样,上了白云宗之后遇到的寒道子,也是这样。
他不认为这些人有让自己佩服的资格,即便实力远远超过现在的自己,那又怎么样?迟早有一天,他会反超过去。
那天从徐家老祖手上救下他的公孙,也许是唯一一个让他心服口服的人。
有的时候,钦佩的由来,其实很简单。
当那个人做到了你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情的时候,钦佩便自然而然地诞生了。
所以卢雪松才会在当初心服口服地叫一声“大师兄”,所以他才会在出了幽冥洞之后,第一时间赶往雪莲峰,悍然挥拳。
很可惜,他输了。
所以他所做的一切,都徒与他人做嫁衣,其他人记得的,只会是他深恨的陈楠,而不是他。
他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怎么想,对天性凉薄的他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他在乎的,是那个踏入了雪莲峰之后,便从没有丝毫音讯传出来的那个人怎么想,怎么看。
公孙看好陈楠,从汤巫山之行之后,白云宗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卢雪松也不例外,但越是如此,他对陈楠的恨意就越深。
有些类似两房争宠,只是少了一些旖旎,多了一些肃杀。
天海城的风波,席卷而来,身为卢家内定继承人的他,自然比较常人知道更多的内幕。
知道得越多,敬畏得越多,便越是不敢出门招惹那些杀神。
他在家中枯坐。
门外却有人慌张跑动。
卢雪松骤然睁开眼睛,挑了挑眉毛,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异样的举动,似乎和他有着密切关系。
紧闭的屋门被一脚踹开,没等外面跑动的仆役回过神来,他一只手已经卡在了那人的喉咙处,眼神犀利:“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仆役徒劳挥舞着手臂,却清晰地知道自己面前这位卢家大少爷的杀戮兴致,不敢怠慢,结结巴巴地说道。
“裴家……有人……有人对付裴家……白云宗……白云宗的……陈楠……”
卢雪松眉头重重一挑,眼中射出的光,骤然变得血腥了许多。
心头的杀戮气息再也按捺不住,对这个名字的敏感,让卢雪松红了眼睛,直欲在师兄出关之前,除之后快。
他言简意赅:“他在哪!”
“裴家……裴家。”那个原本想要禀告家主的仆役,一双眼睛已经开始泛白,呼吸逐渐微弱。
卢雪松一声不吭,松开他,扭头便要往外走,带着人就往裴家赶过去。
他不知道,就在他踏出卢家的那一刻,三道杀熊祖,亲自登门。
阴差阳错,却行求前。 刺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