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贰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什么是灵魂?如果说灵魂是神性的,不可知的,那么与自我的对话,一定是对灵魂最大的滋养。
灵魂在对话中生长变大,自我在阅读中逐渐清晰。
地铁里的土去哪儿了
李辉 / 文
“你说,修地铁的时候,原来的那些土都到哪去了?”
从天安门西站刚坐上地铁还没到西单,刚刚还一脸兴奋的李老三突然满面愁容地问我。
真够操心的。刚刚从老家来到北京打工,就开始关心首都人民一亩三分地里的事了。
“运走了呗。还能咋?”我懒得回答。
李老三瞥了我一眼,显然是对我的答案不满意。毕竟,虽然我在北京每天要有近两个小时因为坐地铁上下班而不见天日,但在李老三眼里,这并不妨碍我仍然是我们村里最见过世面的人。
“这么多土,咋运?我看,肯定是在地铁下面重新挖了坑,把土埋里边了。”
把土挖坑埋起来?亏他想得出……我真不知道是要晕倒还是要跪倒。
“那新挖出的土怎么办?再在旁边挖个坑埋起来?”
“哦,也是啊……”
唉,没见过世面真可怕。
其实,我特别能理解李老三为啥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毕竟,我们是在一个村子里长大的。
祖祖辈辈,村里的人从来没挖过这么深这么多的土。
我们老家的村子叫陈家沟村。但奇怪的是,从小,我就知道我们村里根本没有姓陈的人家。
“在土里埋着呢,听说有两百多年了。”我家邻居李小三指着村西头一片山坡告诉我。“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他坏笑着故意吓唬我。
那时我还不到10岁,那时李老三刚刚20出头,大家都还叫他李小三。
土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土帮助很久以前第一个来到这个小山沟的陈姓先民建起了他的房子,长出粮食蔬菜养活了他和他的家人,然后又埋葬了他,留下他的名字在村子里流传。
“我看从天安门西站到西单站,都赶上咱们村从东头到西头那么远了。”
“将近四里地呢,比咱们村子两头距离还远。”
“地铁修得这么深这么宽敞,原来的那么多土,你说都跑哪去了呢?”车都过复兴门站了,李老三对这个问题还是念念不忘。
一个人,比如我们村里的人,比如李老三,就算和土打了一辈子交道,在面对城市地铁这样浩大的建筑工程的时候,也确实难免会产生这样的疑问——这疑问里其实包含着赞叹。
这么一比,我们村里那些跟土打交道的事儿根本就不叫事儿。
虽然这些事,都关乎人的生死。
我们村里的人,大部分人,就拿李老三来说吧,这一辈子大概要和土打三次交道。
李老三小时候——还是叫他李小三吧——经常和郭老二、于三他们几个挖土坑和尿泥这事就不算了,偷摘张老大家的苹果怕被发现于是返回树下用土覆盖脚印结果被张老大他妈逮个正着这事也不提了。李小三作为一个成年人,第一次和土正式打交道,是他19岁那年他家翻建房子。
他家翻建房子,不如说是他爸妈为他建“新房”——以备将来娶媳妇用。
他爸排行老大,村里人都叫他李老大。
李小三得知他爸妈的意图后,干起活来特别卖力。那几天,他天不亮就推着小推车,到一里地以外的旱河边挖土往家里运。他知道,往家里多运一车土,他家的房子就能盖得快一些好看一些结实一些,他娶到媳妇的机会就多一些时间就早一些。
李小三有多勤奋和兴奋,后来村里的人都能想象得出来。为啥呢?就在他连续往家里运了3天土之后,第4天的早晨,他爸李老大发现他运回两趟后,迟迟不见运回第3趟。李老大不放心,到河边去找。远远地看见小推车停在那,人不见了。李老大喊了几嗓子,结果听见从地下传来李小三的呼喊声。到了小推车跟前一看,李小三在一个比他身体还高的深坑里跳着高试图往外爬呢。
原来,这几天李小三一直在这个坑里挖土,坑越挖越深,到昨天收工的时候已经和他的人一般高了。今天早晨,李小三越挖越起劲,挖了两车后,到了这第3车,一锨锨的土是从坑里扬到地面了,可是最后发现坑太深人却出不来了。李老大一边气得大骂“这么笨怎么娶媳妇”,一边从旁边搬来几块大石头恨恨地往坑里扔——李小三总算蹬着石头爬了出来。
李小三家的房子终于建起来了,他进坑挖土差点出不来的事也在村里流传开了。大家谈论起这件事比谈论新房子的建成更开心。
“从来没想到城里能把地下挖这么宽敞,还能走车。这么多土,能盖多少间房子啊!”车到军事博物馆站的时候,李老三跟我感叹。
“拜托你就别提你以前那件丢人的事了。”李老三知道我指的是什么,默不作声了。
人不管生活在农村还是城市,对房子的需求都是第一位的,那是用来安身的;第二位的需求是立命。
年轻的李小三开始第二次和土打交道就是立命了。村里人都是靠土地过活,没能走出村子的李小三也不例外。
在李小三家翻盖新房前三四年,他就已经辍学了。不过那几年他仗着年纪还小,上头又有两个姐姐,有时撒娇有时撒野,死活不愿跟着他爸妈到地里干活。新房建好后,李小三觉得自己是快要娶媳妇的人了,又因为经历过一次生死险情,到底成熟了许多,两个姐姐也已经嫁人,他开始意识到下地干活是自己的责任了。
可是这一回李小三跟土打交道又出了大事。他第一次干农活是他爸李老大安排他去地里给玉米上化肥。本来他妈是说要让他爸和他一起去的,可是他爸说“我不相信小三这回还犯傻”,于是打发他自己去。李小三学着他爸的样子,带上锄头和一个塑料舀子,用小推车推着半袋化肥独自去玉米地了。
中午回来的时候,李老大看到半袋化肥已经全都用完了,很高兴,夸奖李小三到底是他儿子。
可是李小三不高兴了,埋怨他爸:“给玉米上化肥,还非要带个锄头干啥?怪沉的,又用不上,白拿个来回。”
“啥?锄头用不上?那你咋给玉米上化肥?”他爸又纳闷又着急。
“不就是舀半勺化肥放到玉米苗根上嘛!”
“啥?混小子,气死我了。你想把苗都烧死啊?回来收拾你……”他爸话没说完,扛起锄头就往外跑。他妈听了,气得红着脸对着李小三摇了几下头,也拿起一把锄头追了出去。
很多年后,李老三跟我说:“当时我哪知道上化肥是要用锄头在玉米苗根上挖个小坑,把化肥放进去,再用土培上。我直接就把化肥撒到苗根上了,真烧坏了不少。”
李小三这次跟土打交道仍然没有打好。后来村里人都笑他“该挖坑的时候不挖,不该挖坑的时候深挖”。
跟土打了两次交道,盖起了三间房子,烧坏了一片玉米苗,李小三的命终于在老家的土地上立住了。
“年轻的时候,谁能不犯过几回错误呢。”车到公主坟站的时候,已经不年轻的李老三这样跟我辩解。
“不过,你说,地铁里的土到底去哪了呢?”
看来,不跟他说清楚这个问题,我这一路都不得安生。
土能帮人安身,也能助人立命,当然,土最终收纳一切,一切最终变成土。
轮到李小三这辈子第三次跟土打交道了。这时李小三已经成了李老三。
李老三40岁那年,他爸李老大去世了。
他家的祖坟在村东的“头道坡”上。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打坟坑”这个活计逝者家人不能亲自参与,但是李老三也跟着去了,他站在坟地边上,看村里乡亲为他的父亲李老大挖长眠之地。
这回没有人再拿李老三犯过的两次错误说笑,一是因为李老三一直在旁边偷偷擦眼泪,另外更主要的,大家怕这样的说笑会留在坟地里,以后李老三的爸爸李老大听到了会觉得没面子,会为儿子生气、担心。
两天后,李老三他爸李老大下葬了。
“是不是快要到八宝山站了?八宝山我知道,电视里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新闻说到八宝山。北京的八宝山就相当于咱们村的头道坡吧?”
李老三肯定想到了他爸李老大。
李老大下葬的时候,李老三亲手向他父亲的棺木上洒下了第一铣土。
按照我们村里传统的说法,坟堆得越高越大越圆越好。
一锨一锨的回填的土,一车一车从几十米外的树下运来的土,最后,李老三和乡亲们一起,把李老大的坟堆得像一座丰满的小山。
这是一个人人生中最悲痛的时刻,也是作为土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可是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人才能感觉到平时视若无物的土其实是有情感的,有温度的,无私的,神圣的;并且,有了土对逝去亲人的庇护,生者的悲伤会得到些许安慰。
土,在帮助一个人安身立命之后,以更加永恒的方式,接纳并关照他的身后事。
“我还以为八宝山站就是终点站呢,原来不是……”李老三说。
“不是。我们还有一段路呢。”
“这地铁线路可真长,得挖出多少土……”
我真想捂上耳朵,我真不想听到李老三再唠叨“地铁里的土去哪儿了”。
地铁里的土还能去哪儿呢?!
有些土,被李老三用铁锨挖了出来,运到另一个地方,盖屋建房。
有些土,被李老三的爸妈用锄头刨起来,然后,再填回原地;但是,这些土,发挥了新的功用。
有些土,被李老三和乡亲们以某种虔诚的规则和仪式,筑成标识,奉为神灵,庇护曾经生活在它上面的一个人,安慰仍然生活在它上面的一群人。
地铁里的土,也是这样。
“该下车了。”我喊李老三。
终点站,叫苹果园站。
葱之隐者
草长鹰飞 / 文
秋上大葱下来,壮观,奢豪,小山似的垛着,一车一车往城里拉。拿高粱秸捆,捆得腰粗。葱叶子耷拉在车厢四外,似秃噜地不秃噜地。有了专门卖葱的,街角树底下,胡同口人过处,蹚开块不碍事儿的地方,攥腿拎孩子似的,一捆一捆扔下来,卸个五六捆,顺条排着。
老爷子老太太围上,不打捆儿,掀着葱白掏,瞧瞧有夹土烂心的没有。询价问重打听产地,山东的不辣,旱地的扛得住存,掏钱。
卖葱的手里攥把菜刀:“剁不剁?”
剁者,所指葱叶是也。剁过叶子的葱,刚剃完头的棒小伙子似的,少了噗噗拉拉纷披的叶子遮脸,白裤白袄脑袋上顶着那么一截饱含水汽的新绿——跨出街门预备相亲的准姑爷。
老爷子抱着车架子上一横,老太太张着瘪瘪嘴,根儿朝下戳拉车里,胖主妇干脆拦腰抄起夹着走——透着那么一股大咧咧的自傲劲头。车上的葱山眼瞧着矮下去,这儿一摊,那儿一摊,剁下的葱叶,厚起来铺一地,要把卖葱人埋了似的。半大孩子捡长的当剑耍,打个照面磕两下,葱涕流了一手,折了断了,摸俩新的回马再战。
也有日子过得精细的人家,拦着不让剁。回府大把薅下来,掐去黄尖儿,捋顺了一旁放着。发好面出门。牛肉羊肉猪肉,俩指头捏着翻,现绞。花椒大料姜碎泡水搅打,肉馅上了劲儿,盐,酱油,挤袋稀黄酱,筷子挑起凑鼻尖儿闻,添半勺盐再一顿搅打,蹾一边。葱叶洗过控干水汽,过刀,能切多细切多细,撒盐杀塌了秧儿,肉馅上一铺,点一柱子香油,随包随拌。
揭锅满院子香气,汤水流到案板上,不多,淡淡的酱色泛着油光,任谁都想趴上去吸一口。捏一个尝咸淡,俩手倒着避烫,努嘴吹,一口下去,馅儿和皮儿在嘴里倒嚼,悬浮着落不实,吸着气咀两口,“嗯,成,成嘿,不赖,忒是味儿了。”
大葱唱了主角,白蟒绿靠,台下直接上,旱地拔身蹭地一跳,落台面上震起银银磷磷的一层微尘——金鸡独立,稳稳当当亮相——饭桌一颤,人们的心上一紧,好——,碰头彩不由自主。
贱物之贱,在于管够,在于谁都吃得起。不心疼。可着劲儿造。摊鸡蛋,一切一整棵,葱碎把蛋液糊盖得严严实实,打蛋液成了不折不扣的拌。小半碗酱油来点香油,爆腌葱叶,就什么吃都得宜。虾皮的销量眼瞅着往起拱,油锅焙焦,大把葱花攘进去,不添不加任何佐料,葱软虾焦,好酒菜儿。下水便宜,猪的牛的羊的脾脏——那种被叫做沙肝儿的东西,买回家,盐姜酒醋腌够时辰,切飞薄的片,爆油滑炒,端着案板往锅里盖葱丝,薄薄的水芡——鲜炒沙肝儿,时令菜——馆子里没有。爆羊肉,剥芯儿使;鸭油葱花饼,捡嫩的来。
葱有味自成一家,可荤可素,和事佬,跟谁都说得来。图省事的,黄瓜腌葱,小盆儿装着;肚子里素又懒的,街上转悠,奔包子铺,牛肉包子最解馋,来碗白汤羊杂,胡椒粉辣椒油,葱末堆得冒了尖儿,抓多少掌柜的不着眼瞅,够了算。摊个煎饼,捏一把葱撒上,抬头问:“够吗?”够不够的,手心里积存的小半把一扬一点也撒了上头,铲挑,煎饼翻身,葱香味从铛上往四外冒,专找人的鼻子眼钻。君臣佐使,由幕佐而临君位,谁还不做几天皇上?
和尚眼里,葱是荤物,不入食谱。庙里有种倒炝锅的吃法别具一格。熬白菜,白水煮,另备调料——姜末花椒香油酱油醋几捏盐——碗里搅合,俟白菜开锅,合料倒入,见开离火。庙多空地,种一两株花椒树,掐芽揪粒儿,滋味都跟树要。百姓吃食不忌口,舍了花椒配伍葱花儿,有肉加点儿白酒,调料碗儿里碰头腌着等。熟了,一人一碗捧着吃,两大口,鼻翼准见汗。
民谚有“姜够本”一句,是说姜种下去,不论年景丰歉扒土见姜,至少不会比最初种下的种姜小,不亏本钱——透着那么丁点儿商人气。葱就不那样。冬储的葱解捆找地儿晾着,墙角房顶,兴许就忘了。上了冻,某天傍晚,三三五五的老鸹从四郊往城里飞,锅坐火上,门后头的葱堆仅剩一堆干皮子,再也扒拉不出东西,才想起小房顶上还趴着的那两捆。吃罢晚饭,站院里,屋里的昏黄灯光画出窗户的浅浅格子,大杨树干净的枝子夹着半牙蛋黄月亮,天交腊月,远处时不时炸俩炮仗,叼着烟卷登梯踩凳,不慌不忙拎下来扔门后头,慢慢化着。
葱上房,与新生命亦有关。添人进口,第三日,有个仪式,名曰洗三。由专业人士三姑六婆当中的稳婆导演,主角是登临这个世界刚三天的那个小肉人儿。导演称之为吉祥姥姥。孩子落草第三日的中午,近亲凑来道贺,主家以炒菜与面条招待,吉祥姥姥正座首席。吃饱喝足,产房外设香案,请来痘疹眼光碧霞元君十三位娘娘的神像,摆上香炉蜡扦,半炉小米空着等。蜡扦上挑羊油小红蜡,香炉再外,三碗五碗桂花缸炉油糕供上,碗下头压着黄钱元宝千张全份敬神钱粮。本家产妇的婆婆上场,上香叩首,姥姥陪着三拜。之后,转场到产妇的炕上来,槐枝子艾叶熬成的洗澡水早预备好,冒着好闻的青气儿,有一个算一个,家里由尊至卑,每人往澡盆里添一小勺清水,至亲至近的三姑六姨四舅妈,说几句吉祥话,往盆里添些东西,金银锞子铜钱硬币沉了底儿,大枣桂圆栗子水皮儿上一漂一冒。姥姥的嘴不闲着,添什么有一套对应的吉祥话。“长流水儿,机灵鬼儿……”“枣儿栗子,生贵子……”“核桃桂圆,连中三元……”
棒槌搅合澡盆,给婴儿洗澡,婴儿一哭,全体都笑,“响盆”。一个部位一个部位洗,一个部位有一个部位的说辞。“洗洗头,住高楼。”“洗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当知县,洗洗屁股做知州。”“揉揉小豆儿搓搓脚,赚下金银花不了。”洗完包好孩子,拿棵大葱,照着孩子虚打三下,“一打聪明,二打伶俐,三打喝水都是蜜。”用完的大葱,转手交给婴儿的爸爸,甩房顶上,借个吉音——绝顶聪明。
天交七月,连阴雨,房顶上的大葱吸饱了雨水打着挺儿找土,葱心探着往直里立身子。孩子的哭声里,吐一段新绿。
北京这个城终归有点老了,老得掉土。住久了的人,瞧见土都有个亲热劲儿。露天里,能占上的地方随手种个花花草草的。破缸破盆装点土,种什么都活。木箱子破脸盆,甚至拐角浮搭几块砖呢——能拘住土的地方有点绿陪着才不空旷。
吃不了的夏葱,北京人习惯找点土埋起来,随吃随拔。那样的葱,纤纤瘦瘦的,葱袍松懈,须短稍干,在珊瑚豆韭菜莲草茉莉堆儿里挤着,落魄秀才一般。
从心里说,我还是不想让葱识那么多字,字识多了想法多,受点挤撞,容易钻了自艾自怜的死胡同。当个力工呢,就挺好。膀大腰圆,凭力气掏本事,到哪儿都能挣碗干净饭吃——诸物皆宜,跟谁都说得来,不用求着谁,菜伯——谁喊着都能给搭把手,窝头咸菜,豆腐海参,随叫随到。不叫呢,不挑眼,角落里安安静静呆着——不逞强不败事,民间君子,挺好!
北京土话有形容人受了打击精神委顿忽然不济,曰:瞧瞧嘿,炒葱,瘪了。
王世襄老先生承继了一道家常菜,汪曾祺、张中行、扬之水等文人们的著述里多有提及。先生的公子王敦煌为此专门写了篇文字记述,据说此菜传自金北楼的长子金开藩,二十多岁就学会了。凭借这道普通菜看家守身,畅安先生在文人圈儿里赢得生前身后名。做法不复杂,海米,适量的水加酒发好,酱油姜末盐味精料酒调汁,取大葱葱白的肥硕部分切段,过温油炸软,捞出后倒调汁下海米,炸透的葱白二次入锅翻炒收汁即可。这道菜,叫焖葱。
说相声的最会打捞民间众生相。北京人管葱白与葱叶之间的连接处叫做“葱裤”,传统相声汇编中有那么一个小段儿,讽刺北京人的穷讲究。“伙计,你告诉灶上,把勺刷干净喽!要旺火。用小磨香油,炝锅不要葱白,也不要葱叶,要葱白和葱叶相接的那一块儿,叫葱裤,那个地方的味香好吃。”
葱实在太易得了,易得到谁都不在乎的程度。不在乎,又离不了。钱财极少,北京人说一壶醋钱两根葱钱。炒菜,火上锅快冒了烟,抓挠不着葱,冲街坊嚷一嗓子:“大妈,借您根葱。”老太太在屋里挑着鸡蛋羹喂孙子,头儿也不抬:“拿着吃去——”声言是借,没见有还的。大姑娘跟人吵架,脏口骂不出,专挑葱比拟——觉着自己是根葱,谁拿你蘸酱啊?装什么装,插上葱就是大象啦?
葱之于北京人,如一件衣服,久穿久洗撑起来自自然然。北京的春来以小葱应市为标志。春打六九头,地气浮起,成片先绿起来的,是葱。北京话里的这个“小”,有不值钱的意思,葱字儿化,表嫩。一掐子小葱,挂着春泥卖。每个菜摊都有,过日子不管买菜的主儿,瞧见了,忍不住也要买上一把,回家一瞅,桌上有,地上还有没择的。现烙的薄饼抹酱裹几棵,攥着吃,吃完来杯花茶,一餐饭。山东的煎饼北京人不大认,太费牙。家常饼,加酱裹葱的吃法四季皆宜,也有撕着饼攥着大葱杵酱碗的爷们儿吃法。小葱拌豆腐馆子里卖,当季挺好,过了立夏味道就变,甜没了嫩也没了,艮辣艮辣。
嗜食大葱,北京赶不上山东,皆因北京所产大葱赶不上山东的味儿美。梁实秋是北京人,老舍也是北京人,这两位北京人拼命赞美山东大葱。梁文以事实说话:“……,……潍县的大葱,粗壮如甘蔗,细嫩多汁。一日,有客从远道来,止于寒舍,惟索烙饼大葱,他非所欲。乃如命以大葱进,切成段段,如甘蔗状,堆满大大一盘。客食之尽,谓乃平生未有之满足。”老舍先生呢,抒情:“济南的葱白起码有三尺来长吧:粗呢,总比我的手腕粗着一两圈儿……,……最美是那个晶亮,含着水,细润,纯洁的白颜色。这个纯洁的白色好像只有看见过古代希腊女神的乳房者才能明白其中的奥妙,鲜,白,带着滋养生命的乳浆!这个白色叫你舍不得吃它,而拿在手中颠着,赞叹着,好像对于宇宙的伟大有所领悟。由不得把它一层层的剥开,每一层落下来,都好似油酥饼的折叠……一层层上的长直纹儿,一丝不乱的,比画图用的白绢还美丽。”
吃烤鸭离不开葱丝,涮羊肉少了香菜葱碎如同四四方方的城墙塌了一角儿。以北京命名的一道肉菜,京酱肉丝,名字里没葱,葱丝都在盘子底儿铺着呢。
实在应当提提北京的烤肉,那种吃法当真有燕赵豪气。烤肉用箅子——小指粗的铁条排列而成,铁条与铁条之间挤着极细的缝儿。箅子架在大火盆上,烧松木。烤肉宛的箅子,据说使了两百年,黑亮黑亮,还没放肉,干烧就能冒出浓香。羊必是西口大羊,牛也固定产地,切大片儿,煨上好酱油鲜姜汁。肉堆热箅子上,大把大把撒葱丝,起烟,汁水蒸流的肉滋滋作响,等肉微煳,找补些香菜,用长筷子,站着吃。烤肉所用的葱叫鸡腿葱,当地出产。根部肥大,如鸡腿倒置,葱叶硬而株棵儿挺,小孩子高矮。这种葱抗风耐寒,深秋,霜天中还能生长。
全聚德早先还兼营烧猪。四十斤上下的小猪,去头蹄挂在炉膛里与鸭子一起烧烤,鸭子先熟,猪的时间稍微长些。烤出来的猪,皮肉焦脆不腻不煳,剔骨装盘。烤猪的吃法有三,其中之一与现而今的烤鸭同——蘸甜面酱配以羊角葱。羊角葱非北京特产,根部略粗,一拳多高,株棵粗壮略弯,状似羊角。清明前后食之,微甜,浓郁的葱味儿之后,隐约着那么似有若无一层薄薄的土香。
津门有道名菜叫官烧鱼条,讲究,葱要切成细眉状,曰峨眉葱丝。沪上的葱油拌面,味道也好,早点,连吃三碗,还不饱人。内蒙的沙葱包子和西藏的獐肉山葱包子各有各的味儿。有一年在云南呆得时间不短,市上有卖弯葱的,占了半条小街,戳边上瞅,瞅着瞅着,忽然有点想家。
自己对话自己
王威廉 / 文
我是树叶
我开始钦佩那些完全用个人经验写作的人。完全彻底的个人经验,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这对一个常年用小说来表达感受的人来说,甚至是一个哲学性的命题。毕竟,虚构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创造经验。而用经验来创作文字,似乎是另外一种循环的方式。
个人对世界、对事物的持续关注,然后反映在文字上,写作更像是一种转换的媒介。这种转换,在多大程度上真正反映了人的所思所想?会被语言的惯性所裹挟吗?人像是电脑的处理机,在将世界用另一种符号重建起来。在世界和文字之间,人有足够大的力量去弥合这两者吗?弥合不了,人会掉进这两者撕裂之后的大峡谷当中吗?
我承认,这是我孤独行走时想到的事情。我感到自己似乎行走在一道巨大的裂谷中央,左边是世界,右边是文字。那么前方是什么?我看到的这些喧闹的表象,难道不是世界的一部分?昨天被搬迁的村落,今天兴起的大厦,一切都比个体更强大,但这些巨大变化的事物,却赋予生命一种韧性,被不断绷紧,松开,绷紧,松开……时间似乎在这样的运动中拉大变长了。
我早已经历沧桑,我却只能呆立原地。如此说来,那样的沧桑到底和我有没有关系?
我有写作的欲望,总是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如果我写下的文字,没人阅读,我还会不会写作?如果我写下的文字,让人读了,却并不喜欢,那又该如何?我为什么写作,他们为什么写作,写作对每个人而言都是一样的吗?
我会叙事,我出入不同的时空,我分明大于我,我分明更像是我们。我总是说我是一群人,我是一个阿拉伯数字,我进入了无限不循环的序列黑洞。
我站在雨中的公交站台,周围几乎看不见平时繁多的人影,我的这些思绪让我在自己的世界里旅行。我一边旅行,一边注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外界。树干在雨水中变黑,我从未见过那样动人的黑色,忍不住伸手去摸。希望树也能感受到我的触摸。树看上去是如此不怕寂寞,而人,即便独自一人,也要一分为二、一分为三,自己与自己、自己与想象的他者,不断地对话。
什么是灵魂?如果说灵魂是神性的,不可知的,那么这种意识中的对话,我敢肯定,一定是对灵魂最大的滋养。灵魂在对话中生长变大。没有自我的对话,没有自我的辩诘,没有对自我的绝望,无法想象这样的生命是如何获得深度和灵韵的。
但一个贫弱的自我,只与自我对话,仅限于内部循环,一定不会改变这种贫弱的本质。让灵魂最受益的对话还是阅读。伟大的灵魂,把印迹留在那些字里行间,需要一点点去破译。伟大的灵魂并没有归属权,它属于每一个人。它隐藏于每一个人体内。这像是童话里埋藏在后院的宝藏,在绝境之中突然被挖掘出来,一切都获得了拯救。
一场伟大的对话,是自我的发现,发现自我当中隐藏的伟大灵魂,哪怕只是伟大的一部分。或者说,我们至少发现了一道血管,在接续着一个更伟大的存在。但是,这样发现的是一种怎样的自我?自我究竟是发现的、还是发明的?自我是人类整体的一部分?还是说,对话无处不在,是对话在建构乃至生产着一个个数不清的自我,灵魂成了一种人头聚集之后的虚妄背影?写作是基于这个对话的自我,还是先验的自我?前者是随笔,后者是小说吗?
天空越来越低,我抬起头,幸好路边总是有高大的树木,天空才显得没那么空洞和贫乏。我要变成树上的叶子,我要成为那样的无我存在。只是,面对着成千上万片树叶,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变成哪一片,我才是心甘情愿的,才是恰当的。毕竟,那每一片树叶都和我一样独特。
关于榕树
为什么人总有一种欲望:喜欢把自己想象成旷野上独一无二的树,作为大地的守望者而长久存在。这是一种出自生命的本能渴望吗?还是诗人米沃什说的那句令人难以忘怀的话:“我不想成为上帝或英雄。只想成为一棵树,为岁月而生长,不伤害任何人。”为岁月而生长,顺着时间的流逝而生长,将时间的印痕不露声色地镌刻在自己的内心,这就是树的生命方式。相对于人类生命的短暂,树有着近乎神一般的寿命。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树,在地球上并不稀罕。
出生于大西北的我,小时候见过最多的树是杨树、柳树,而且瘦弱、矮小。在那干旱、冷酷的气候中,树木很难长得粗大。因此,树给我留下了一种脆弱的印象。在来南方以前,我似乎是没见过榕树的,因而初来南方,对榕树的印象极深。
岭南路边最常见的树,便是榕树了。榕树似乎轻轻松松就能把自己变得格外粗大,而且还扎下那么多根须,欲把一棵树演变成一座森林。
我惊叹:榕树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生命?
走近看榕树,那粗壮的树干下面,悬挂着一根根垂下来的茂密的气根,像是人身上的体毛一般。我想,仅此一点,榕树和其他的树就从本质上区别了开来。榕树更加具备了某种拟人性。
那些气根在南方湿润的空气里疯狂生长,越来越粗,呈现出深褐色,像是生锈的铁线。气根顺着重力,毫不费劲地便接近了地面,然后,奇迹发生了:它竟然像是锥子一般,扎进土去,不但继续生长,而且摇身一变,成了根须,在地下和地上同时生长。如此一来,整根铁丝样的气根又长成了粗壮的树木。这个向下伸入土壤形成的新树干,称之为“支柱根”。这时候,我们才会意识到,气根并非只是顺从,而是有着自己的意志。它把自己变成根须的这个过程,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质变。
——它从依赖型器官变成了吸收型器官。
就如同发辫变成了拐杖,手脚变成了内脏。这是怎样的一种魔术,又是怎样的一则寓言?
据说榕树的气根也是一味中药,可以治感冒等病症。我还从未试过,也不明白原理,但我确实觉得那看似不起眼的木须里边,蕴藏着顽强的神秘之力。
不过,正因为榕树的容易养活,也改变了它的宿命。它成了盆景装饰的热门选择。它被安置在花盆里,然后设计、修剪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为了保持这种形状,还得定期修剪它那些快速冒出的枝叶。如果它是能感到疼痛的,那么它为自己的顽强生命力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如果它是感觉不到痛苦的,那么,它就可以坦然接纳人类对于自己生命力的崇拜。
但是,这种对于榕树生命力的崇拜,似乎鲜少在重要的典籍中出现。倒是同在南方的棕榈树,更得人类的青睐。《圣经》中常记载,每逢军队得胜凯旋之际,常带着棕树枝,人们更以棕树枝欢迎胜利军。棕榈以它奇怪的树干,以及阔大的叶子,成功博取了人类的好感。
我偶然在印度的古老经典《博伽梵歌》里,找到了榕树的身影。神用榕树比喻了世界的存在样态。
黑天,作为印度教诸神中最广受崇拜的一位神祇,说:“有一棵榕树,根向上枝向下,叶就是吠陀颂歌。认识这棵树就认识吠陀经。这棵树的枝丫上下伸展,受物质自然三形态所滋养。小枝就是感官对象。这棵树也有向下生长的根,受人类社会的业报活动束缚。这棵树的真正形体在这个世界无法知觉。谁也不知道这棵树终于哪里、始于哪里、基础在哪里。然而,意志坚定就可以脱离为武器,砍倒这棵树。如此一来,人就须找寻一个地方,到了就不用回来,而且可在那里皈依上帝。”
这段话也许要看好几遍,才能模模糊糊地想到那个世界的形态。我从中看到的是榕树的复杂性,那些盘绕的枝叶,已经分不清来龙去脉,如果人类是生活在巨大榕树上的蚂蚁,自然不可能知道这棵树终于哪里、始于哪里、基础在哪里。要用“意志”砍断这棵宇宙般的大树,实在是难以置信。但,反过来说,意志的力量又被放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这让人不免想道,难道是暗示世界的虚妄都是来自意识的想象和揣测?
这个把世界比喻成榕树的话,很长一段时间里,会在我看到榕树时记起。我看着榕树,仿佛古人在“格物致知”。我的愚钝让我面对着榕树常常一无所获。榕树复杂的线条几乎超越了我的视觉想象力,从而牵引着我的目光,在它的周身逡巡。我想,这和佛学的“所有相皆虚妄”恰恰相反,榕树以它复杂的样态,似乎要克服虚妄,表明世界所存在着的复杂模样。这么说来,榕树像是一个证据,证明世界的真实性。
复杂性能等于真实性吗?似乎在人心中的确有着这样的潜意识。想想那些大科学家,牛顿、爱因斯坦,他们从复杂世界中提炼出了简洁优美的公式,F=ma也好,E=mc也好,无不令人惊叹,惊叹于那种难以企及的本质美学。因此,牛顿和爱因斯坦都相信宇宙中存在一个爱好秩序的上帝。可面对榕树,我觉得它的芜杂中没有体现上帝的智慧,只体现了生命固有的那种盲目的蛮力。它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不是靠简洁公式设计出来的,而是靠生命自身的繁衍。有榕树存在的这个世界,生命即便没有重要的位置,也至少是有一席之地的,这样的感受让我踏实。
因此,榕树给我的启发,让我更是对其心怀敬畏,甚至心生嫉妒:
那是一种怎样蓬勃的生命力啊!
榕树把自己复制成自己,又和自己聚合在一起,生命仿佛获得了完整的自足。我有一次做梦,梦见我变成了一株巨大的榕树,我的每一根汗毛都变成了气根,它们紧密相挨,茁壮生长。我躯体由此也开始无限延伸,有种覆盖万物的气势。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恢宏有力。这种力,不是肌肉的力量,而是一种生长和蔓延的力。它不是刚性的,而是极为柔韧的,具备一种贪婪、占有和攥取的侵略性。但梦的结局让我意外,我变得极其庞大之后,布满了我能抵达的全部空间之后,我忽然感到孤独,我渴望另外一棵榕树,和我的枝叶能缠绕在一起。
醒来后,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成语:独木成林。
汉语的魅力,只这四个字便让人回味不已。原本这个词给我一种壮阔的感受,可自从那个梦之后,我总是忍不住在“独”字上多看几眼。再能成林的独木,依然还是独木,不能完成生命的自足性。
曾在课本上学过巴金先生写的《小鸟天堂》,但早已忘却那里写的“独木成林”的树是什么树。后来得知,那棵树正是榕树,而且就在江门,离我住的广州不远。于是,我便有幸去参观了一次。那棵榕树独自生长在江心的一座小岛上,因而成了国王式的存在。那种枝叶散开的程度远超想象,很难相信那真的只是一棵树生长而成的,它突破了我对于生命的某种观念。在它的树杈间,栖息着一群群白色的鸟类,我没有刻意去记那是什么种类的鸟,只因我觉得那些翅翼修长、无拘无束的白鸟是如此美丽,美丽得不像是这世间真实存在的生命,美丽得就像是这棵巨大而孤独的榕树所渴望陪伴的虚构之梦。
半岛渔村手记(节选)
张炜 / 文
开海节
四月,开海节到了。半岛东部渔村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节令。
随着天气转暖,海的颜色变了,风向变了,一艘艘船准备出航,所有渔村都跃跃欲试。最活泼的季节来到了。这个时段是从一个传统节日开始的,这一天的到来,预示着兴高采烈、巨大收获、忙碌快乐,更有新的希望。
节日之期相对固定,一切都以可爱的四月为开端。但时代变化太大,与过去不同的是,现在的这个节令仅仅是一个节令而已,它甚至让人有点儿尴尬:过完开海节只短短的十几天便到了禁渔期,所有的船与网都得收起来,一直苦挨到九月。
不过尽管如此,这个节仍然要好好过。每到临近的日子,人们还是盼望着,兴奋地传递消息,准备选择一个最好的村子去过节:并不是每个渔村都有这样的节日,只那些有海神庙的村子才会有。
海神庙通常建在海边,大多有千百年的历史。这些庙宇虽然不大,香火却很盛。到了开海节的这一天,周围村子的人一大早就朝那个方向移动。届时海岸张灯结彩,人山人海:除了附近村子赶来的,还有远处的人,有的甚至来自遥远的南方和北疆。
当地的旅游业者不会错过这个时机,他们从很早起就着手宣传开海节的盛况,所以近几年来声名远播。
我和朋友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节日,心里充满期待。说来有点蹊跷,作为一个海边出生的人,我竟然从未参加过祭海和开海之类的活动,没有见过类似的场面。我知道,一般来说从这一天开始,海猎的大幕就算正式拉开了,渔港里的船只集结待命,旗帜招展,渔人在甲板上忙个不停,只待轰轰烈烈的出发。这样的图景是想象出来的,也是预料之中的,历史上的这一天肯定如此。
然而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却有些异样:几乎所有的渔船都静静地泊在海湾里,船上基本上没有忙碌的身影,死气沉沉。从这里可见,出海打鱼似乎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但海湾旁的小广场上已热闹非常,正在做庆典开始前的最后准备。祈祷海神的内容虽然一如过去,但从形式上却变得华丽了许多:台子盛装打扮,四周有气球悬挂彩幅,台前安置了一溜大音箱。虽然如此,不过看上去还是觉得缺少了一些仪式的肃穆,笼罩的全是娱乐的气氛。这里即将举行的仪式与真正的开海,实际只有名义上的联系,已经蜕变为一场海边人的娱乐活动。
狭小的海神庙挤不下多少人,人们更多地拥挤在庙前的广场和近处的沙滩上。庙里的一尊神像是老旧的,岁月为其蒙上了深重的颜色,显得愈加神秘遥远,令人想起更为恒久的海边岁月:笨重的渔具,辛苦的渔民,不测的风雨……那些故事和传说堆积在四周,成为一部诠释不尽的历史。
海神庙前的巨大香炉由生铁铸成,里面的香柱粗过碗口,冒起的黑烟呛人眼睛,再加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的鞭炮,想在这里多站一会儿是困难的。几乎所有人都掩鼻眯眼,涕泪滂沱,时刻小心地躲闪炸飞的鞭炮屑。
台上的高音喇叭响了,主持人上来,是一对手拿麦克的靓男丽女。为了这个节令,主办者花重金从大城市请来了歌手。在四月凉凉的海风中,演唱者浓妆艳抹,抖着单薄的衣衫。他们演唱的内容与海猎无关,都是耳熟能详的一些时曲:爱和恨,思念和痛苦。
歌舞之后是拉网号子表演,这让我们多少振作了起来。粗犷的号子很快将人的思绪牵到往昔,让人想起那些风浪之搏,人与橹,船与网,腥风阵阵。领唱号子的是一位老人,他和一帮人都化了妆,穿了夸张的服饰,样子有些触目:描了浓眉,脸色酱红,这会儿一齐举起双手“啊啊”大叫。“嗨吆嗨吆”的声音节奏强烈,从调性到动作都有极强的表演性。这声声喊唱由大功率音响播放出来,震得人心打战。我们努力想听清号子的具体内容,很难,偶尔听到的几个词是“盛世”和“大潮”。
当年的拉网号子是至关重要的,对于渔民来说,无论是拉大网或升大篷,都必须在齐整划一的节奏中完成。这种放声呼号能激励生命,催发力量,强大的感染力无可比拟。只有铿锵有力的号子才会让人动作一致,汇集起巨大的爆发力。现在的海上劳作一般不需要这样的号子了,因为机械化作业使劳动形式改变了,海上号子只能作为一项文化遗产搁在那儿,供我们在一些场合里观赏。
这场拉网号子表演吸引了满场的人,风头超过了前边的歌手。台下观众随上呼号,不停地跺脚,使台上领号子的老人更加兴奋。老人显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更加夸张地做着动作,一班人也紧紧跟上。
喊号子的人退场,犹如退潮。稍停,又上来一拨头扎红巾的舞者。大鼓擂响,似乎为新一轮高潮做着铺垫。鼓声停息,之后一阵冷场,但只沉寂片刻,都听到了一阵沉闷而遥远的声音响起。声音不大,并不让人注意,好像是从大海深处一点点钻出来的,一时无法辨清它们究竟来自何方。
声音渐渐大了,显然在逼近。人们四处张望,看到几个穿制服的人推拥着挤来挤去的人群,开辟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这会儿大家都看清了:十几个穿了华丽服饰的男子从广场台阶那儿登上来,浅蓝色的衣服上绣了金线,烁烁发亮。他们抬着两支深棕色的大铜号,每支铜号足有一丈多长,那沉沉的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
两支大号缓缓地往前移动,海神庙四周一下安静了,只响着它们的呜咽。
大号一直抬到台下,这才放下来。号声一落又是一阵喧哗:穿制服的人再次把拥挤的人群推到一边。原来从台阶下又一次登上一群穿戏服扎红巾的人,他们这次抬来了最重要的祭品:每个门板上都安伏着一头剃得光光、染成朱红色的肥猪,一溜二十多头。它们被整齐有序地放在海神庙前,头朝海神像。这是犒赏海神的,是开海节的重头戏。围观的人发出赞叹,纷纷凑近拍照。
最终到了一个关键环节,即当地官员讲话。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人,头发疏淡而齐整,两手按在小腹上,大声言说。由于场内外实在太吵了,根本无法听清所说内容。演讲毕,人们报以热烈掌声。
在整个开海节中,我们所渴望看到的那些历史悠久的传统内容也许全都包括了,也许已经远远离开了真正的传统。现在的人无法真正回到一种严肃的仪式之中,这里不是指某些程序的缺失,而是内在的品质。传统的气质与内涵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逗趣,是阵仗,是欢欢乐乐热热闹闹。
我问一位蹲在旁边抽烟的老人:“过去也是这样吗?”他点头又摇头:“现在的阵势大啊。贡品多了,上的香比过去粗,再不是那种黑细的榆皮香,如今的香比牛腿还粗!早年能有几头猪就算不错了,现在一家伙挑出全乡最大的肥猪,个头一样,头脸模样也差不多,嘿嘿!”
“那两支大号是老物件吧?”
“那也没有多少年,算不得古物。早先的大号没这么长,这是十几年前打制的,专门为了开海节。”
“以前也有歌舞表演吗?”
“没。那得使上银子从大地方请来。”说到表演的男女,老人大不以为然,“海神不喜。”
“为什么?”
“太浪气了。”
“浪气”两个字多有趣啊,但这也无可避免,因为这个时期最不缺少的就是“浪气”,想躲开它可不容易,海神也只好多些担待了。
节目还在进行,好像一时完不了。烧成灰烬的鞭炮纸屑还在冒着黑烟,混合着浓浓的香火。在这里待下去不知要付出多少眼泪,我们实在无法忍受,就费力地挤到广场边缘,想到开阔的沙滩上呼吸一会儿。
路过台阶时要穿过各种各样的货摊,小贩们晃动着手里的商品大声兜售。花色繁多的贝壳,小蛤蜊和螺壳制成的饰物,还有琳琅满目的仿古玩器。几个道士站在旁边,手拈稀疏的胡须瞅着我们。我和一位看上去很年轻的道士攀谈起来,问他多大年纪,他说:“我们道家不讲年纪。”
我们离开时得知,就在东面三十多里的地方,两天之后还有一个开海节:海神庙和庙前广场虽然很小,气派无法与这里相比,可是它的历史更悠久,所以也更正宗,更有吸引力。
到了那一天,我们仍旧一大早赶了过去。果然是一座更小的海神庙,看上去真的十分古老。我们都知道,所有规模小、颜色旧、其貌不扬的古迹,往往才是更久远更珍贵的。令我们稍稍遗憾的是,这里的开海节也像上次一样,烟火实在是太盛了,以至于稍稍凑近了就呛得鼻涕眼泪一大把。我们不得不掩上耳朵躲远一点。
这里扎起的台子要小很多,但表演内容大同小异。唯有一点让人满意,就是没有从远处大城市请来浓艳的歌女,所有节目都由当地人自编自演。当然,呜咽的铜号和血色肥猪仍是必备之物。周边围满了各种车辆,停车场水泄不通。不知哪来这么多新闻媒体,大小摄像机不止一台,人们头顶旋转着拍摄吊竿,天空盘旋着无人机。这让我们明白,盛大的开海节当晚就会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到处都在娱乐,因为我们实在寂寞。找一切机会制造庆典,以各种借口和理由:悲伤、喜庆、仪式、宗教,或庄重肃穆,或荒诞不经,只要解除寂寞就好。娱乐的熔炉可以融化一切,把一切变成热乎乎软乎乎的一团。
两个开海节留给我们的印象都差不多:闹。我不知道海神会怎么看。不过海神即便不高兴,也依然会保佑那些出海的人。海神气量大,慈爱、宽容,有无边无际的怜悯。
海驴岛的鸟
我们一直盼望有个好天气,去盛名远扬的海驴岛。据说那里海鸥翩飞,美丽如画,是鸟儿的天堂,所以有人把它誉为“鸟岛”。但当地人一概不认这个美好的新名,而坚持沿用一个古老而又野性的名字,“海驴岛”。可是为什么会有如此粗蛮的名字?站在海边遥望大海,原来那个岛就像一头伏卧在波浪之中的“驴子”。当地人欣赏这种动物,并不觉得粗野。就我个人来说,认为驴是最可爱的动物之一,美丽温顺,任劳任怨,是动物界少有的品质高尚者。
在一个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清晨,我们乘游船出海了。进海后才知道,目测只有十几里路的海驴岛,其实还要远。行驶了五六分钟,好像风浪突然变大了,船舷上不断扑进海水,我们不得不回到舱内,隔着玻璃瞭望大海。远处迷蒙中还有一些远远近近的小岛,它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原来东海里散着这么多的岛屿,怪不得自古以来就有“仙山”的传说,海雾中时隐时现的山头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一群海鸥一直追逐着我们,盘旋鸣叫,好像发出询问:“是到我们村去的吗?”是的,海驴岛就是海鸥的群居地,是它们的村庄或城市。它们为我们引路,就像平时客人接近村庄时,常常从村里跑出一帮孩子一样。有过出海经历的人都知道,海鸥对人非常友好,是最可靠的伴儿。它们陪伴渔人有时真的是出于好奇,而不仅仅是为了讨要一点食物。它们喜欢岸上的人,愿意一路搭讪。
四月的海边与陆地完全不同,嗅不到多少春天的气息。但仔细观察,还是可以感到海中万物的变化,捕捉一些春消息。每到了四月,海的深蓝色就会变得浅嫩一点,包括这些海鸥,似乎都变得格外活泼。
我们终于接近了海驴岛。鸥鸟迅速变多,像飘动的云彩和周流的雾气,上下翻飞,四处盘旋,叫声震耳。它们虽然早已习惯了这条航路上来往的客人,但还是如此热情。动物一般来说比人更容易冲动。这些海鸥多么美丽,像鸽子一样光洁明媚,但比鸽子多了一份勇武和野性。我们站到甲板上向它们挥手,它们用独特的外语即“鸥语”与我们对话,可惜我们在长达几千年的时间里没有培养出一名翻译。
登岛了。沿峭壁搭起的栈道几年前才换成钢制的,据人讲以前这里是木头搭成的,常常朽掉,有时游人根本不能从这儿通过。下面是汹涌的大海,旁边是陡立的岩壁。我们小心翼翼往前,穿过了一个很大的海蚀洞,就像通过一道厚厚的城门似的,由此才算深入了海驴岛的内部。原来这是一个不小的岛屿,远远大于原来的预估。岛的东部是平缓的慢坡,这儿栖息着大量海鸥。几乎没有别的鸟,全是海鸥的洁白身影。春天正是产卵的季节,卧伏的鸥鸟一动不动地看着游人,即使他们走近,离它只有一米远了,它们还是那样看着。我们很少有机会这样靠近了观赏它们,这会儿心中全是欣喜。世上大概没有什么动物比海鸥更干净,看额头多么光洁滑溜,周身一尘不染,双羽一丝不乱。在我们的经验里,美丽的海鸥有点儿像四蹄动物中的猫,妩媚、可爱、漂亮,却同样是一种勇猛的猎手,本性凶悍,英武,属于猛禽,对鱼类来说,它们甚至有点凶残和嗜血。
人们无比喜欢这些可爱的鸟儿,比如现在的海驴岛有了海鸥救护站,专门医治受伤的海鸟,这让作为游客的我们也感到了温暖和体贴。爱惜和挽救其他生物,这让人想到自己的处境,比如联想到自己在可怜无助的时刻有可能遇到的援助,有一种安全感。是的,人类怀着这种心情对待周边的动物,比如眼前这一只只飞鸟,正是善待自己安慰自己,好极了。人类就在这种美好情感的鼓舞下,有滋有味地生活:人与人之间,人与其他生命之间,就这样互助、安定、鼓励。我们要做的还有很多,我们的路还有很远,在这方面,我们做的永远是欠缺和不够的,还要更多地努力才行。
现在的海驴岛已成为当地收益可观的一个旅游景点,很多游客从遥远的地方慕名而来。在现代传媒的帮助下,海驴岛已变得闻名遐迩。据说西部高原地区还有个“鸟岛”,不知岛上的鸟类是否像这里一样单一。还有渤海里的“蛇岛”,它们都同样神奇,让人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
岛上海风巨大,有的特殊地段风力足有九级以上,有一次我通过一个崖口时险些被吹倒,不得不紧紧地扳住身边的石块。“这里的风一直这样大吗?”我问旁边的人。他说:“今天并不是风最大的时候,如果再大一点我们就不能来岛上了。海上的浪很高,岛上的风更大,有些地方就无法站立了。”
我们在岛上经常看到竖起的牌子,上面写了一些善意提醒和规定:不要自拍,不准捡拾鸟蛋,不准威吓鸥鸟等。山坡上花开草绿,一种海驴岛独有的油菜花开得好不烂漫,让整个海岛一片金黄。有人说,就为了使这片花海更为壮观,管理者曾专门移来许多,却发现根本无法存活。原来只有在此地生长的“土著”,才能适应这方水土。
这片黄花和这些鸥鸟,才是海驴岛的真正主人。
鱼拓画
一位多年不见的海边好友,从打磨文字的作家变成了画家。他展示一幅幅作品,令我无比惊讶:都画了鱼,大鱼小鱼,那么逼真而古朴,看上去有些异样,与以前看过的绘画完全不同。我见过各种各样鱼的水墨画,还从未看到这样的风格。我向他讨了一幅。
我选中一条一尺多长的黑色大鱼,说:“这好像是一条比目鱼。”他说:“是的,一条比目鱼。”他指点着墙上的画,依次告诉:“赤鳞鱼、鲷鱼、鲳鱼……这是一条红鲷,多大的红鲷啊,四斤二两!”最后一句让我吃惊:他显然在说一条真实的鱼。看着我惊讶的样子,他主动解释道:“我忘了告诉你,这不是一般的画,这是‘鱼拓画’。”
“什么是‘鱼拓画’?”
“就是给鱼做拓片,像拓碑一样,把宣纸放在上面……”
这令我更加惊奇。我马上想到的是要等活蹦乱跳的鱼死去,等它僵硬时,然后再涂墨,按上宣纸。鱼毕竟不是石头和木头,这事儿从头到尾做下来肯定麻烦。不过到底有多麻烦,我怎么也想不清楚。只觉得这种办法高明而巧妙,他能够想得出真不简单,也许只有生活在海边的艺术家才能有这种奇思妙想。
我知道他喜欢出海钓鱼,是海猎能手也是烹鱼高手。大概就是这种海上生涯给了他灵感,让他成为一个特别的画家。我尽力发挥想象,说:“如果没有猜错,你肯定要把逮到的大鱼搁置一会儿,等它不动了才开始动手。这大约需要多次实践,积累经验,比如墨色浓淡、宣纸按上去轻拍重拍,怎么把握力道等,会有许多技巧。宣纸揭下来还需要动动画笔,最后才能题字落款,成为一幅作品。”
我像一位内行,这样说时,其实内心里已经在琢磨怎样亲手做一幅“鱼拓画”了。因为这种画是在现成的鱼身上“印刷”出来的,算是一种工艺,只要掌握要领就能完成。我说着,极力隐藏自己要当一位艺术家的跃跃欲试、野心和冲动。
谁知朋友马上摇摇头:“死鱼不能拓画。”
“用活鱼?这怎么行?”我的声音变大了。
“让鱼安静一会儿,但不能让它死去。安静的鱼和死去的鱼是不一样的,死鱼,拓出的画也是死的,那就没什么价值了。”
听上去既有道理,又过于玄妙。我甚至认为他有点太较真或太讲究了,换了自己一定不会这样做。因为显而易见的道理:只有死去的鱼才会有木石一样的标本作用,那时操作起来才得心应手。我微笑不语,看着他。
“我让鱼安静下来,让它睡一会儿,在这段时间里抓紧完成。”
“怎么让它睡着?”
“一点酒吧。”
我明白了,它醉眠后,他开始往它身上小心翼翼地涂墨。怎样涂?如预料之中,他语焉不详。大致是按照丰富的经验施墨,而且在宣纸和鱼结合一体的时候、拍按之间,需要高度的技巧。鱼鳞、鱼鳍,特别是鱼的眼睛,都要传神地表达出来。他一再强调“眼睛”。
这使我想到:鱼是有神气的,鱼是有神采的,鱼是有心情的。是的,我不得不确认这样的一种理念,即一切高妙的艺术都是精神的再现、个性的表现。而对于一条海中生灵而言,最能传递这一切的当然只能是眼睛。它要注视,它的悲哀或怜悯都要从目光中流露。它从自己的那个方位投向人间的神情,即便在这样的瞬间也不会泯灭。我想,作为一个艺术家,这种揣测和把握当是至关重要的。这是一切艺术即心灵劳作的关键所在。
他告诉我,一张好的鱼拓画可以把鱼和鱼之间的不同表现出来,也可以将同一种鱼的不同时刻表达出来。不同的鱼,不同的时刻,都在画纸上凝固了,却是凝固了栩栩如生的那个瞬间。
我长时间沉默。我在想鱼和艺术,想生命的奉献,想短暂和永恒。这样一些关系纠缠在艺术创造之中,从来没有例外。离开了这样的领悟,所谓的艺术就会变得木讷。而那些看起来木讷的用来作拓片的石碑之类,却含蕴了十足的生命力。我们一再地拓、拓,复制,只为了再现生命的神色。
一条大鱼留下自己生前的刻记。它带着水族的秘密来到面前,那一刻刚刚沉睡。它曾经活生生地、惊讶地看着这个新的世界,看着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命,大睁双眼……
关于鱼和海的故事,朋友可以讲上一整天。那是一些烂漫的故事,惊险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大多是鱼。他的这些经历铸就了与水族的深刻情感,也催生了手中的艺术。
后来这幅艺术品挂在了我的室内。它看上去和一般的水墨画大为不同:既是一种拓制,又是活的生命的印迹。我端详的时候,总觉得它的一双眼睛在注视我,充满了悲悯。
它真的就在那里了。它是一个悲剧。它演绎着生命和创造的故事。它讲述了大海:波涛万里,压低的铅云,还有其他……
人,生活于看不见的关联中
安黎/ 文
适逢六月,凡经历过农村生活的人,脑子里很容易浮现出黄灿灿翻滚的麦浪,以及农夫收割碾打时的挥汗如雨。
麦收时节,致敬农夫,感恩麦子,俨然已固化为深谙“粒粒皆辛苦”者,心灵的惯性悸动。然而,并非人人皆具有这等的觉悟,能意识到自己的一日三餐,源自于他人艰苦卓绝的玩命式劳作。一碗貌似从锅里捞出来的面条,究其本相,绝非仅蕴含厨者的辛苦那么简单,无疑还隐匿着更为繁复的内容:农夫的日出而作、贩运者的穿山越岭、坐地商贩的披星戴月,以及面粉厂工人的加班加点等等。
寻踪一碗面的来历,会惊讶地发现,在它的身后,竟拖着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链条。即使有志于溯流而上,穷追不舍,也至多能追踪至麦子的播种,便不得不戛然止步。面前横躺着的,是一条再也无法继续行进的断头路。但麦子的播种,还远不是那碗面真正意义上的源头——那一粒粒的种子,从何而来,历经哪些人之手,依旧模糊成谜。因为种子也脱胎于种子,种子的祖母还有祖母。
从对一碗面的寻根中,不难窥见人际关系错综交织的样态。生活中的每个人,其实皆身处千丝万缕的关联中,只是太多太多的人,受之于寸寸短目的局限,极易被表象迷惑,被利益引诱,无意亦无力于极目远望或明察秋毫,以至于忽略自身与他人之间无法斩断的盘根错节。以为自己是独立的,其实并不独立;以为自己离开任何人都可以活得很好,其实是活不下去的。于是购买鸡蛋,也许紧盯电子秤上跳动的数字,并为几毛钱与商贩进行你来我往的言语拉锯,却决然不会想起下蛋的母鸡,更不会想起那些起早贪黑的养鸡人。
在现实世界里,多数人皆宛若勤劳的蜘蛛,执着于自己及家人幸福谱系的织造,但在实际效果上,却于无知无觉中,自己的劳动成果,已被他人悄然享用。流动的钞票,仿佛日夜不歇的传输带,把你的变成我的,亦把我的变成你的。盛在碗里的饭,也许来自百里之外某个人的耕种;举在手中的水杯,也许出自千里之外某个人的流水线作业;玩于股掌的手机,其核心技术,也许得益于万里之遥某个发明狂人的异想天开和殚精竭虑……当社会的分工越来越精细,当人摒弃曾经的自给自足而甘愿接受商品经济的浪潮冲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决然难以避免。
浑然不知,彼此间就已经发生了关联。这种关联,无关乎肉体的耳鬓厮磨,只关乎生计的彼此需要,甚至还延伸至精神的塑形和心灵的浸染。孔孟之道,发端于遥远的春秋战国,依旧作用于现今的世道人心;蓝眼睛白肤色的莎士比亚,其书写的剧目,能辐射至以黑肤色为主体人群的非洲舞台;从来就不认识养猪户,但面前的碟盘里,却盛着他饲养的猪肉;从来就不认识果农,但所拎食品袋里的水果,却摘自他家的果树;从来就不认识某个写作者,却在捧着他的书津津有味地阅读,并被书中人物的命运牵引着,时喜时悲。
树木失却光的照耀、雨的滋润和风的摇晃,注定会化为枯槁的朽木。树的茂盛与枯萎,既与树自身的生命力有关,也与光、与雨、与风的输送脱离不了关系。同样的道理,生命与生命,哪怕是那些看起来与我们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或是哪怕是那些从来就没有被我们正眼瞧过的动物植物,寻根溯源,却都与我们休戚与共。我们受益于很多人,也许我们不但从不知情,而且还从不领情。
不耕,却要吃饭;不织,却要穿衣;不砌墙,却要住宿;不造车舟,却要远足……而这些,都不是仅靠怀揣鼓鼓囊囊的钞票就能一蹴而就的。钞票,不过是互通有无的媒介而已。
生命之间无法剔除的关联性,决定了人人皆不能置身事外。人可以有独立的品格,但不可以有隔绝的生活。因于此,人与人之间,更应宽厚以待,仁善以敬,并以他人之痛为痛,以他人之喜为喜。
心的方向,无穷无尽
彭程 / 文
心的方向,也就是目光的方向,脚步的方向。它们指向的,是祖国大地上的江河湖海,高山平原。行走中,远方化为眼前,异乡变成家乡。脚步每当踏上一个新的地方,都是把家园的界限向外扩展。而所有的家乡,它们的名字的组合,就形象地描画出了一个国家的名字,成为对它的标注和阐释。
一
此刻,在明亮蔚蓝的天空下,热带的炽烈阳光瀑布一样倾泻。目光所及的广阔视域里,不同科属的众多植物茁壮茂盛,一派浓郁恣肆的碧绿,喷吐着生命的活力。叶片阔大肥厚,藤蔓纷披葳蕤,我仿佛听到枝干中汁液汩汩流淌的声音。千姿百态的花朵,奇异艳丽,呼喊一样地绽放。眯了眼睛,逆着强烈的光线望去,在被阳光镶嵌上一圈暗边的巨大云朵下面,几十米高的椰子树的羽状枝叶,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仿佛一幅充满质感的剪影。
这里是兴隆热带植物园,位于海南万宁。
眼前这些树木花卉,让我的思绪飞向整整三十年前,我到过的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它位于一个被江水环绕的小岛上,因此记忆中水光潋滟。我清楚地记得那条江叫作罗梭江,我曾经一步步试探着走进它的温暖而湍急的水流。那是澜沧江的一条支流,澜沧江流出国境后进入东南亚的几个国家,在那片土地上被称作湄公河。因为童年时读过越南军民抗击美军的战斗故事,这条河流曾经强烈地激发了一个孩子对异域的向往和想象。
两个植物园中的植物大多无异,但相互之间的直线距离就有两千多公里。在它们分别所属的华南和西南的广大区域中,海陆阻隔,江河纵横,山脉连绵。
然而想象能够消弭阻隔,就像我此刻的体验。在意识的调遣下,距离不复存在,方向随意掌控。佛经中有一句话,“一刹那间为一念”,意念起动时,即使远在天涯,却可以迅疾地化为近在咫尺。
对于身边的日常生活来说,远方往往意味着魅力和诱惑,所以才会有“生活在别处”之说,而一句短语“远方和诗”更是广为流传——远方天然地蕴含了丰沛的诗意。
这种诱惑对一个少年尤其强烈。在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长大的我,十几岁时因为看到了一本画册而入迷着魔,从此把小桥流水的江南,当成心目中最初的远方。我曾经骑车去十几公里之外大运河边上的一个小镇,只是为了看一眼从那里经过的火车。那是当时的津浦线,沿着铁路一直向南,就能到达我的梦想之地。看着一列绿皮火车从视野中消失,我想象它到达的地方,那里的天空和土地,城市和乡村,河流和植物,那里的人们和他们的生活,心中有一种模糊的激动。差不多十年后,当我初次踏上那里的土地时,却分明有一种旧地重游的感觉——脑海中无数次的描画勾勒,已经让想象无限接近于真实。
更晚一些时候,陕北高原成为我新的向往。质朴苍茫的黄土地,曲折蜿蜒的沟壑梁峁,高亢悠扬的信天游的曲调,在我的眼前耳畔,一遍遍地闪现和回荡。当我终于来到陕北,在黄河边上的一次乡间宴席上,酒酣忘情之时,即兴哼唱起了《兰花花》和《赶牲灵》,《走西口》和《三十里铺》。淳朴的主人惊诧于我对民歌的熟悉,猜测我莫非是在这里长大后走出去的陕北娃,让我不禁有一种小小的得意。
随着年龄和经历的增加,曾经的虚幻变作真实,陌生成为熟悉,然而向往也会同步扩展,没有停歇。远方永远存在,远方在远方之外,在东西南北的各个方向。目光尽头的地平线,不过是一个新的起点。一个声音呼唤你出发,行行复行行,把灵魂朝着天空敞开,把脚步印在永远向前方伸延的大地上。
有许多年了,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是在某个清静的时辰,展开一本中国地图册,选取其中的一页,再确定其上的一个或几个地点,放飞思绪。
这其实通常是一种场景回放。意念抵达之处,多是我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不需要闭上眼睛,神凝气定之时,眼前的物件陈设不复存在,我分明看到,一幕幕画面穿越时光和距离,翩然闪现。
那是长白山下延吉州二道白河小镇外的原始森林,脚步踩在厚重松软的腐殖土上,松脂的清香、铃兰花的馥郁伴着鸟儿的鸣叫扑面而来;是被称为“贵州屋脊”的毕节赫章县的韭菜坪,山顶上一望无际的大朵紫色野韭菜花,在呼啸的天风里飘荡摇曳,远眺连绵的群峰仿佛巨兽青黛色的背脊;是浙东南永嘉群峰环抱中的楠溪江,用千百条清澈澄碧的溪水,用奇岩、飞瀑、深潭、古村和老街,打造出了三百里山水画廊;是新疆伊犁霍城的万亩薰衣草,深紫色花朵波浪般层叠起伏,一直延伸向远处的白杨林带,映照着天地接壤处山峰上的皑皑积雪。
有时候,借助资料和图片,我也会把目光投向某个向往已久而尚未遂愿的地方。我想象青海三江源头的浩瀚壮丽,西藏纳木错圣湖边飘扬的经幡;想象大凉山满山遍野的金黄色苦荞麦,大兴安岭深处以驯鹿和猎狗为伴的鄂伦春人家。甚至仅仅是想象,就能够带来一种惬意的慰藉。
这些已经去过和或将去到的地方,被造化赋予了各自的美质。壮丽,秀美,辽阔,幽深,雄奇,朴拙……美的形态千变万化,繁复多姿。但对于我来说,它们其实是一样的,或者说最主要的地方是一致的:初次遭逢时,都是一种感动,一种震颤,一道划过灵魂的闪电;而过后,则是一遍遍地回想,在回想中沉醉,在沉醉中升起新的梦想。
二
让我记述一次这样的闪电和震颤。它的强度让我此生难忘。
是二十多年前,一次在新疆大地上的行旅。是在天山北麓,汽车穿越连绵交错的农田和林带,即将驶入浩瀚无垠的千里戈壁。就在它的边缘,神话一样,眼前突然闪现出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至少有几十万株吧,茎秆高大粗壮,花盘饱满圆润,花瓣金黄耀眼。它们齐齐地绽放,一片汪洋灿烂,仿佛色彩的爆炸和燃烧。在片刻的惊骇后,我觉察到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这样的一幕几天后再次上演,在伊犁河谷地的某一处草原上。因为暴雨冲垮道路,车行受阻,等候的时候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入夜,在懵懂昏沉中走下车,抬眼一望,就像被一瓢冰水迎面泼浇过来一样,刹那间头脑变得清醒无比。四野漆黑一片,只有满天的星斗熠熠闪烁,仿佛被冰山雪水擦拭过一样,清亮晶莹。轻盈飘荡的星光交织弥漫,仿佛发光的白雾,清澈透明,笼天罩地,如梦如幻。从来不曾遇见过这样的情景,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欢快流淌。
不用感到难为情吧。眼泪是一种验证,是灵魂和情感尚且丰盈饱满的体现。而此时此地,它是在强烈地证明着风景的大美。
不像天池、魔鬼城和赛里木湖等北疆名胜,这些让我镂心刻骨的地方,其实在当地都是最普通的风景,普通到无人关注,更不会被写入旅游指南。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平凡而普遍,它们更能够反映此地的自然之美的本质,也更能够和孕育于风土之中的普遍精神建立起一种关联。
这样的风景,也在云南普洱千年的古茶树林中,在宁夏河套平原黄河水缓慢地流淌中,在呼伦贝尔草原夏日浓烈的青草气息中,在漠河北极村冬日被白雪包裹的深深寂静中,在闽南荔枝和芭蕉树叶油亮的闪光中,在西双版纳月光下的凤尾竹轻柔的摇曳中……
只要倾心相与,你就能够听到每一处大自然的心跳声,捕捉到它丰富而微妙的表情变化。每一个地方,它们的天气和地貌,植被和物候,天地之间诸种元素的组合,构成了各自独特的声息色彩。而所有这些地方连接和伸展开去,便是一片大地的整体。这是一个巨大的整体,站立在亚洲大陆的东方。
久久凝视那一幅雄鸡形状的版图上,那些你亲近过的地方,一种情感会在心中诞生和积聚。那是一种与这片土地血肉关联、休戚与共的情感,当它们生发激荡时,有着砭骨入髓一般的尖锐和确凿。
在你的凝视下,大地敞开了丰富而深沉的美。你正是从这里,从一草一木,从一峰一壑,建立起对于一片国土的感情。家国之爱是最为具象的情感,自然风物是最为直接和具体的体现,这样就会明白,我们的前人何以会用桑梓来指代故乡,而“故国乔木”也成了一种广泛的表达。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因为那个方向,分别是它们的家园所在。动物禽鸟尚且如此,何况是万物灵长的人类。每个人的家园之感,都诞生于某一片具体的土地,而家国同构,无数家园的连接,便垒砌起了整个国度的根基。这种对于土地的感情,真实而有力,远胜过一些抽象浮泛的口号和理论。所以这样的歌词才能够被传唱几十年:“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
甚至一种最为深切的哀痛和悲愤,也可以经由风光和自然来获得寄托。在敌寇铁蹄践踏、国土沦丧百姓流离的黯淡日子里,诗人戴望舒这样写道:
我/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春天,堤上/繁花如锦幛,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在山川大地之间,祖国的理念清晰而坚实。
三
我是一名大自然的滥情者,无法将自己的心安放于某一个具体的风景对象。那么多的美在向我招手呼唤,让我迷醉和焦灼,跃跃欲试。
此刻正值溽暑,炙烤般的闷热让我渴望将躯体投入一片清凉。大自然中的水体而不是室内游泳馆,才能够提供一份真正的夏日惬意。我的思绪以故乡冀东南平原上那一条无名的小河为原点,向外延伸。少年时代的好几个漫长夏季,它都是我和小伙伴们不可替代的乐园。我想到故乡县城十公里外的京杭大运河,想到八十公里外的华北最大湿地衡水湖,想到两百公里外的白洋淀,想到四百公里外的北戴河海滨……水的意念将它们贯通和串联起来。
那么,我是不是还应该想到桂林甲秀天下的山水,碧玉簪般的峰峦在青罗带般的碧波中,投下淡墨般的倒影;想到自神农架原始森林里流淌下来的香溪,青黛色的水面曾经映照过王昭君的美丽;想到七月的青海湖畔,金黄的油菜花和碧绿的牧草伸向天边,映照着一望无际的万顷碧波;想到云南高原上抚仙湖的幽深,它的蓄水量相当于十几个滇池,古人用“万顷琉璃”来比喻它的晶莹清澈——这些都是我步履所至之处,目光曾经被它们的清澈洗濯过,手足曾经浸入它们的温暖或者清凉。
这样的名字可以无限地排列下去。它们在地图上只是游丝般的细线和芥子般的微点,甚至大多数都不够资格得到标示,但只要一想到它们,我眼前即刻就会一片波光潋滟。
这还只是水系。而山地呢?草原呢?森林呢?大漠呢?任何一个,都可以无穷无尽地展开。而在这所有一切之中奔跑的兽类,鸣啭的鸟儿呢?绽放的花儿,静默的树木呢?这样的推问让我眩晕。美是汪洋无际,是浩瀚无边。它让我欢悦,也让我痛苦。我将遭遇那么丰富的美,我将难以穷尽那么丰富的美。
三十年前听到一个故事,从此铭记在心。当时来中国的日本游客很多,一个旅行团来到内蒙古大草原,篝火晚会就在蒙古包旁边的草地上举行。皓月当空,奶茶飘香,歌声悦耳,舞姿动人,一位老年游客突然放声大哭,老泪纵横。面对惶恐不安以为出了什么纰漏的导游和接待方,老人哽咽着说:多么羡慕你们,有这么辽阔的国土!
是的,这是一种幸福。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阔疆域,提供了太多的美好和富足。还有什么幸福能和它相比?想到这一点,激动便如同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在这一片寥廓的土地上,一个人去过的地方也许很多,但没有去过的地方总是更多。在他的步履和视野之外,无限的美存在于无限的空间中,默默无语或者喧哗恣肆。
一些看似不同的事物维度之间,却有着神秘的连接管道。譬如时空是不同的范畴,但时间也最能够描绘空间。夏天晚上十点半钟,我在南疆喀什的街头小馆与当地友人品茶,一边欣赏着落日在西天渲染出一抹红晕,而此刻北京的家人已经准备就寝。我也曾在一月份,从冰城哈尔滨直飞海南三亚,登机时身着羽绒服尚觉寒风凛冽,落地时换成短袖,快走几步仍然汗湿。6个小时的航程,我跨越了几个季节。
面对这样广大至极的美好风景,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不让自己成为一名漫游者,哪怕只是在生命的某个时期,那么实在是一种浪费,甚至是一种罪过,总有一天悔恨会来啃噬。
漫游,让脚步跟随着目光,让诗意陪伴着向往。如果我爱慕的目光在抵达某个具体目标时仍然游移不定,那是因为我有一种对整体的忠诚,需要到更广阔的时空中践行。行走中,远方化为眼前,异乡变成家乡,“无端更渡桑干水,却认并州是故乡”。脚步每当踏上一个新的地方,都是把家园的界限向外扩展。而所有的家乡,它们的名字的组合,就形象地描画出了一个国家的名字,成为对它的标注和阐释。在被这个名字覆盖和庇护的一大片土地上,我们诞生和成长,爱恋和死亡。
曾经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心的方向》。退休后的老人无所事事,空虚迷茫,在妻子去世后,他通过反省领悟到过去生活的荒谬,并驾车穿越整个美国去女儿家,为了阻止一桩在他看来会毁了女儿的幸福的婚姻。在这个行动中,他重新获得了生命的充实之感。一个虽然平淡却颇有蕴藉的故事。
但我这里想说的,是电影名字给了我启发。它有一种新鲜而生动的表现力。我的心的方向,也就是目光的方向,脚步的方向。它们指向的,是祖国大地上的江河湖海,高山平原,一种无边无际的美丽。
我的心的方向,朝着四面八方,无穷无尽。
有多少人每天在真实地活着
鲁先圣 / 文
风雅
要说风雅,能有谁超过南北朝时期的钱塘名妓苏小小?她只活了23岁,但是,却以一首《同心歌》,写绝恋人约会的风情,引得千百年以来的文人墨客无限的膜拜与向往。
苏小小常坐油壁车,她的《同心歌》是这样的:“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接同心,西陵松柏下。”朴素无华但真挚感人的文笔,把千年的恋情风景写尽。
唐朝的白居易、李贺,明朝的张岱,近现代的曹聚仁等都写过关于苏小小的诗文。有的文学家甚至认为苏小小就是中国版的茶花女。白居易诗云:“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清代诗人袁枚对苏小小的仰慕更是无以复加,随身携带私章一枚,上刻“钱塘苏小是乡亲”。 一个早夭的妓女,在万种风情的钱塘,1500多年来,始终拥有着让历代文人墨客的仰望,这又怎是一句风雅可以盛下?
出发
尼采认为,人是一个试验,每一次实验,无论成败,都会化为自己的血肉,成为人性的组成部分。
对此,我坚信不疑。只有不断探索,不断追求的人,人生的阅历才会越来越丰富。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所有的经历,最后都成为他人生大厦的一砖一瓦。
所以,我每一次在对青年举行的讲座中,最后都这样告诫青年朋友:当你感觉周围的空气压抑而沉默,就应该拆掉你的帐篷,随时准备出发。
不论怎么化妆粉饰,岁月的年轮,都会渐渐爬上你的额头,染白你的双鬓,苍老你的容颜。但是,我们的心灵,却可以对衰老说不,不仅仅可以保持青春的活力,甚至可以永葆童心。这样的例子是太多太多了,而且大多都是卓有建树的人物。
每当我看到一个少年双眸中的忧郁和茫然,我就知道,一个鲜活的生命过早地枯萎了。一个青年人的眼睛里,闪烁的应该是明亮、清澈、意气风发。我对青少年朋友最常说的寄语是:灼灼其华,整装待发。有大好的年华在手里,忧郁什么,担心什么,怕什么!
人皆可以为尧舜
读者请我在我的著作上签名时,我常常同时写上这样一句话:人皆可以为尧舜。这句话出自《孟子》,意思是人人都可以有所作为,通过努力,都可以成为尧舜那样伟大的人物。
《孟子》中还有一句话,“舜,何人也,禹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也是这样的意思,舜是什么人?禹是什么人?我们只要积极有为,也一定能够成为他们那样伟大的人。
这里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就是不要以为杰出的人都有三头六臂不可超越,不要迷信崇拜偶像,他们与你一样开始都是普通的人,一样吃五谷杂粮,一样穿衣睡觉走亲访友。只不过,他们多思索了一些问题,多读了一些书,他们从不懈怠和荒废时间,他们一旦选定了目标就矢志不渝一往无前。
一束野草
国家登山队的一名知名队员是我的朋友,他的家里,最显著的位置,常年养着一束山坡上最常见的野草。我不明就里,一般人家都在这样的位置养着名贵的花,他怎么养着普通的野草?而且,我看出来,他对那束野草,似乎有着庄严的崇敬。
他对我说:一束普通的野草,对于一般人来说,什么意义也没有,但是,对于登山队员却不同。每一个队员都会有过这样的经历,在攀爬悬崖峭壁的一刹那,是抓住了一束野草而救了性命。因此,对于登山队员来说,一束野草是命悬一线时上天的恩惠。
我看着那束野草,心生敬畏:不论多么的微不足道,一定都有重若千钧的时刻。我们每一个人,在世界中自有自己的位置与分量,任何人都不应该自暴自弃、妄自菲薄。
公平
我们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个世界缺乏公平,尤其是成年以后,当面临生活中的诸多机会和困难,更会意识到世界对有些人是偏爱有加,而对自己则是吝啬无比。其实,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世界就是不公平的,从我们一来到这个世界,不公平就已经注定。有人出生在帝王之家,有人出生在贫寒之家,这样的不公平随处可见。
但是,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不公平,我们的世界才充满了诱惑,充满了挑战,充满了惊险的趣味。因为,当我们意识到存在这样的不公平之后,我们就开始了为争取公平而进行的抗争与奋斗。所有的寒窗苦读,所有的十年磨一剑,这些励志故事,都是对追求公平的注脚。这个追求的目标,我们通常称之为抱负。
但是,很多人,虽然意识到了这种不公平,却没有去努力奋斗,或者沉沦堕落,或者成了怨天尤人的愤青。
生在富贵之家,甚至生在帝王之家,有时并不是福音,王子与公主最后沦落街头的例子并不少见。生在贫寒之家,也绝对并不是坏事,贫寒子弟最后功成名就的故事比比皆是。
因此,所谓公平,都是相对的,也都是可以随时转换的,关键还是我们对待世界的态度。
但是,世界有一种对谁都不偏不倚的公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获。理解了这一层之后,所谓的公平,就有了全新的意义。
态度
常常遇见那些生活落魄的人,或者生意失败,血本无归;或者官场不顺,心灰意冷;或者情场失意,低落消沉;或者名落孙山,前途迷惘。
这样的时候,我总是告诉来到我面前的朋友:你依然与所有人一样可以欣赏灿烂的晚霞,一样拥有每一个日出,一样可以欣赏苍穹明月、江上清风啊。
更重要的是,你健康的体魄仍在,你的精神意志仍在,你的朋友仍在啊。而这恰恰是你东山再起的基础啊。
想到这一层,你会豁然开朗:你与世界上的其他人相比,你什么也没有缺少。
你会发现,你只是做出了一次错误的选择,你只是失去了一次成功的机会,你只是走了一段弯路,你完全可以从头再来!
这就是世界的法则:假如我无法改变结果,那么我完全可以改变自己对结果的态度。当我没有能力避开,我就坦然接受。
事实上,在我们的世界上,没有人是一帆风顺的,只不过你不了解别人的经历和痛苦罢了。没有谁总是把痛苦写在脸上,你认为自己暗无天日的时候,你的朋友正经受的苦难,可能比你严重得多。
英雄
英雄一定是成功者吗?不对,历史上很多英雄都是失败者,比如项羽。
秦王朝被推翻后,项羽和刘邦为争夺帝位,进行了数年战争,在近五年的楚汉战争中,项羽由强大转为弱小,最后中了韩信的十面埋伏,被刘邦的军队围在垓下,他只带着几十人突围,逃到乌江边。乌江亭长本来准备好了一条小船,可以渡他过江返回故乡,而且告诉他,故乡的人等待他回来称王东山再起。但是,他长叹说:“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他对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让骑兵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一个人就独杀汉军数百人,最后自刎而亡。
项羽的这几句最后的浩叹,可以说是天下英雄最悲壮的写照。当年带着八千故乡子弟过江逐鹿中原,现在仅仅剩下自己,有什么脸面见家乡父老!宋词人李清照《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更是把一个失败的英雄名传千古。
成功了的刘邦,后来做了皇帝;失败了的项羽,自刎而死。但是,两人都尘封在了历史的烟尘之中。今天看来,项羽的英雄地位,甚至远远高于刘邦,成为英雄的代名词。
因为皇帝有几百个,而项羽这样的英雄,两千年来,尚无人能出其右。
质朴
我现在常常听到人们说质朴,无论是我日常的为人处世,还是我的文学或者书法作品。
我想告诉朋友们的是,质朴不是一种伪装,更不是一种刻意,它是一个文学家,一个具有了极高文化素养的人,最本质的品格。
我崇尚质朴,我认为质朴是一种博大的简洁,是一种丰富的平淡,是一种深刻的从容,更是一种没有丝毫矫饰的谦逊,是真正的虚怀若谷、大道如简。
我追求文学作品的质朴,拒绝所谓的华丽与浓艳,我认为这样的文字,才能够确切地表达我对世界的思考。我也追求书法作品的质朴,拒绝怪异和花里胡哨的取巧,我认为只有质朴的作品,才能够最直接地展现笔墨的意趣之美。
夸夸其谈或者故作高深,甚至狂妄的不可一世,并不是真正的深刻,只会更加暴露你的无知和浮浅,只会贻笑大方。
箫声
最喜欢听箫声,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箫的音量并不大,但是它深沉而悠远,能够穿透人的心灵,似波涛汹涌的排浪,似浩瀚林海的松涛,似千军万马的轰鸣。
箫不适合在音乐会上演奏,箫声只适合一个人独自倾听。
如果一个人没有深厚的内涵,如果一个人喜欢世间的浮艳和热闹,如果一个人注重的是外表的形式而不是内在的美丽,就不会在箫声里找到共鸣。
人们总说文学家容易感伤,我说不是,文学家看到一枚落叶,想到的是一个季节;看到一滴水,想到的是无边的海洋;看到一粒沙,想到的是浩瀚无垠的沙漠;看到一棵草,想到的是辽阔的草原。
在文学家的眼里,从来没有静止的事物,一个刹那预示着一个生命的历史,一棵小草宣告了春天的到来,一片荒凉的山冈昭示着自然的沧桑。
“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这句话出自德国哲学家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最后一章,被刻在康德的墓碑上。
叔本华说:“任何人在哲学上如果还未了解康德,就只不过是一个孩子。”多少年以来,无数的哲学家和政治家,从这句话中吸取着无穷的智慧。面对浩瀚的宇宙星空,我们是多么的渺小!面对人间社会中的道德法则,我们又是多么无知!
我们要做的,是时时刻刻的自省和自律。
我很庆幸自己从很年轻的时候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文学之路,一生一直从事写作的事业。
经常有人问我:你写作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金钱吗?是为了名声吗?
我说:不是,我写作不是为了金钱富贵,更不是为了博取虚名。我写作是为了抵达繁花似锦的生命彼岸,是为了抵达自己的心灵,是为了洞察人世的秘密,是希望借助自己的眼睛帮助人们分清善恶。
每天的清晨,当我坐在书桌的前面,我仿佛是领到了一张人间喜剧的请柬,自己就走到了舞台的中间,担当起重要的角色。
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让我自由的写作更大的人生安慰。当一个个美丽的文字从键盘上流出,我感受到的是生命的快乐和从容。那一个个玲珑活现的文字,每天都为我拨开世间的迷雾叠嶂,引领我走进辽阔的生命原野。
真实
所有抱怨命运不公的人,都不过是在为自己的错误寻找借口。没有一种命运,会惩罚勤奋努力的人。只要拥抱每一天的阳光,奋发图强,不寄希望于缥缈的幻想,世界所有的大门,自会次第而开。
与叶企孙、潘光旦、陈寅恪一起被列为清华百年“四大哲人”的原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有一段话让人深思:
“一个人不应该把自己置身于一种麻木的忙碌、踏实中,而忽略了真实。真正的真实是什么?是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是否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
我们有多少人每天在真实地活着?每天做着有意义的、自己乐意的、喜悦的事情?
千载一鹗
夜读文天祥,看到他与张千载的故事。张号一鹗,是南宋庐陵人,年轻时就与文天祥是好朋友。文天祥后来官位显赫,位至丞相。文天祥多次推举张千载出来做官,但张千载却多次故意避让,始终都不肯出来为官。等到文天祥抗元被捕后,张千载却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救助文天祥。文天祥被押到吉州城下时,张千载变卖了家产,去见文天祥,痛哭着说道:“丞相您去燕京,我张千载也去那里。”
文天祥被押到北方关入大牢中后,张千载便住到了大牢的附近,每天给文天祥供送饮食,这样一直三年时间没有间断。其间还冒险将文天祥在狱中写的诗文传带出来,其中就包括著名的《正气歌》。文天祥被杀的当天,张千载冒着杀头的危险偷藏了文天祥的尸首,然后安葬。后经多方打探得知文天祥夫人的下落后,又历尽艰险,将文天祥的头发、牙齿,及其生前的文稿等送到了文天祥夫人的手中。后来人们便把朋友之间重情重义的生死之交,称为“生死交情,千载一鹗。”
凡墙都是门
加缪说,凡墙都是门。这话让人深思,与我们古人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异曲同工。如果我们,都能有把横亘在面前的墙视如门的智慧,则人生之路尽是通衢大道。
老作家马识途写过一副对联:“人无媚骨何嫌瘦,家有藏书不算穷;能耐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妒是庸才。”上联与北朝李谧的“大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有异曲同工之妙,下联则可以这样去想:谁见过一个愚蠢的傻瓜遭人嫉妒?谁见过一个潦倒之人遭到暗算?
明白了这一层,你的人生海阔天空。
荷兰画家凡·高说过很经典的一句话:“没有不好的色彩,只有不好的搭配。”
画画是这样,哪个行业,哪个人,不是这样呢?谁都不笨,谁都有自己独特的优势,只是很多人,没有合理地使用、搭配自己的优势啊!
常听人们谈论命运。我从来不相信,一个人一出生,就什么都定好了。凡是这样认为的人,我基本确定是人生的失败者。 我坚信的是:命运就是你选定目标之后义无反顾、一往无前、一生持续发力的最后结果。
当感觉力不从心的时候,最好的办法,不是忙于满世界求教取经,那只会让你感觉差距更大;而是让自己安静下来,读书思考,仰望星空,谛听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
一个人最高的修养是,知人而不乐于臧否人物。不因别人的一句话改变自己的判断,不轻易地肯定一个人,也不轻易地否定一个人。
人的一生,并不像一年四季那样分明,很难确切区分我们应该何时退出江湖。因此,我这样把握自己:只要我还拿得动笔,我就不会停止,我就确信自己依然年轻,我依然有大好的年华和前程。
我们常常看到一些可笑的人,开始的时候大家并未深入地思索什么,但是,当到了最后,我们却发现,这些人都有共同的人生:可悲。
不久前我去青岛一所中学讲座,学生们问了一个问题:你现在成功的感觉是什么?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其实,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自己一生的巅峰时刻,或者最幸福的时刻,或者最危险的时刻。 我对学生们说:我并没有感觉自己的现在与过去有什么不同,我只是一刻不停地走在赶赴梦想的路上。至于成功,那是别人的感觉,与我无关。 当代名家散文精选(套装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