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当代名家散文精选(套装共4册)

壹 身在无间,心在桃源

  温柔从来不是什么轻声细语,也不是软弱不堪。温柔是对这个世界的善意,是对生活的热爱,是敢于接纳自己的勇气,是坦然面对过往的决心,是基于理解和包容的品质,是一切温暖的力量。

  壹

  身在无间,心在桃源

  一转眼老了少年。 少年那时候真是一个小动物啊,他走着走着都要跳起来,跳起来摸一摸崖上的蒿草。他心头喜悦眼睛明亮喊声如歌。

  复活节岛土著的年龄

  毕淑敏 / 文

  依我在世界上走来走去的小经验,深知若想多获取当地文化精髓,一个好的当地导游至关重要。他必得爱历史爱文化也爱游客。不然的话,经受不了日复一日几乎一成不变的工作折损。无论他的外语多么上乘,临危不乱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多么出类拔萃,仪表装束多么职业化,终会有弹尽粮绝的那一天。旅游虽说状况迭出,但最主要的常态还是按部就班心平气和地介绍当地文化。如果对文化所知较少,只会背教科书或维基百科上的话,添点民间俚语和黄色笑话当芝麻盐往上撒,不能算合格导游,起码不是好导游。

  智利复活节岛上的导游,是个帅小伙,皮肤红中透黑,身体壮健五官端正,牙齿洁白。

  几天中,他3次提问,让我猜猜他年纪有多大?

  第一次面对这个问题,还真煞费苦心,面对外国男人,若蓄起一把大胡须,便毫不客气地把他归入老爷子,甭管他多时髦。

  好在复活节岛的壮硕小伙,下巴干净如青鱼之背。

  我问随团的华裔西班牙语翻译,此地习俗是欢喜年轻还是年老?

  翻译说,土著人寿命通常比较短,喜欢被人猜得比实际年龄大。

  我煞有介事地打量土著小伙,做思索状。告知他,您大概35岁左右。

  翻译刚转述完,土著小伙将满口雪白牙齿龇出了80%,说,哈!我只有20岁!

  我货真价实地惊讶了。就算我完全没有逢迎讨好之意,也会猜他大概二十七八岁。此人真真是——显老啊!

  第二天,我因为有几个旅行中的小问题向他讨教,他又让我猜猜年龄。翻译转述此问题时,先不好意思。说,他又问了年龄的问题。关键是您已经知道了20岁,怎么回答好?

  我说,没关系,请说他有35岁。

  白牙乍现,开心笑容,宾主皆大欢喜。过了几天,他第三次问同一问题。我一瞅翻译面露为难之色,知道卷土重来。说,没关系,请回答35岁。

  恕我从此管他叫“35岁”吧。

  35岁问,您这几天到处转了转,发现岛上没有什么动物?

  我一愣,要说起这岛上没有的动物,那可多了去了。比如没有孔雀,没有斑马,没有猴子…… 35岁正等着这样的答复,有引君入瓮的欣喜。说,您没发现岛上没有羊吗?

  的确,这几天转遍岛上犄角旮旯,没见过一只羊。

  我问,复活节岛气候对羊不适宜吗?

  35岁道,复活节岛上的气候和牧草,对羊非常相宜,但人们憎恨这种动物。

  羊多么温顺!怎么得罪了复活节岛人?

  35岁脸上呈现出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深沉。说,复活节岛以前养过羊,非常多的羊。自1888年把岛并入智利版图,智利人就只让我们养羊,前后持续了60多年。那时的复活节岛,就是一个大羊圈,到处是羊粪,臭不可闻。岛上除了种羊吃的草,不让种其他植物,岛民吃的粮都是从外面运来的,质次价高。经过斗争,终于有一天,我们可以不再专门养羊了。虽说羊肉好吃,但我们都不吃羊,也不养一只羊。羊是岛民的公敌。

  我问他,你年轻,外语又好,收入应该不错?

  我本没敢打算刺探他收入的具体数字,不想35岁保持原始淳朴风度,主动报出数来。每个月收入有2到3万元。(翻译已换算成人民币。)

  岛上主要是旅游观光业,全民围着旅游业转。我问,其他人生活如何?

  35岁白牙闪闪道,复活节岛人的工作,具体分工不同,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当导游,要搞广义的旅游。

  我说,摆摊卖小工艺品?

  35岁道,那是狭义旅游,您说,全世界的人到复活节岛来,最希望看到什么?

  我答,当然是摩艾(巨人石像)。

  35岁说,除了摩艾之外,人们还想看到复活节岛的原始生活状态,这和现代文明社会反差很大。这就是复活节岛的广义旅游特色。

  顿时对这个20岁的土著小伙子敬佩有加。我说,很有道理。

  35岁继续道,除了摩艾,我们还要竭力保持复活节岛的原始生活状态。比如,我们不用烧油或电动的船只,全凭人力操纵的小船出海捕鱼。再比如,我们不采用任何现代化的农业机械和农药化肥,完全用原始的方法耕作农田,种植蔬菜……

  我忍不住插言,那产量不是很低,非常辛苦吗?

  复活节小伙答,是的。非常辛苦,产量很低。但这正是复活节岛的魅力,如果失却了原始特色,还有什么人愿意来看复活节岛的生活方式呢?这些都保持不住了,复活节岛的旅游业,岂不是会大大受影响?所以,看起来产量低人辛苦,却正是全世界的人们远道赶来这里,最想看到的景象啊。况且,只要想到祖先,世世代代过的都是这样生活,就不觉得辛苦了。正是他们传授的这套古老方式,让子孙们过上了今天的好生活,辛苦中会觉得很幸福。

  我又问,用古老方式打鱼和种田的岛民,应该没有你收入高。

  小伙微微一笑,答,大家收入都差不多。

  我说,那些行当的从业人员怎么能和你当导游的收入相仿呢?

  35岁答,岛上原住民有个组织,岛外人传说这叫酋长会议,其实不准确,就是岛民代表开会讨论。我们做出决议,要保证所有从事农耕和打鱼的人,同动动嘴跑跑腿的人,收入差不多。不然的话,就没有人愿意种地和出海捕鱼。

  我说,这个策略从理论上讲很正确。但具体如何实施呢?难道把岛上各行各业挣的钱都统一收起来,再重新公平分配给大家吗?

  我几乎想问,复活节岛奉行原始共产主义吗?

  35岁答,绝对平均是没有的。但大家非常清楚这三部分人的分工,收入最终做到大体平衡。具体方法是,假设你在岛上开饭店给游客们做饭吃,这当然是很挣钱的……

  我说,岛上餐饮很贵。

  35岁道,开饭店的岛民,每天都要做鱼给游客吃,收取高价餐费。鱼来自收购岛民出海打来的鲜货,付的鱼价非常高。通过这种方式,就把餐饮界挣的钱,让利给打鱼人。外人说,复活节岛海岸的鱼,卖比沙漠里还贵。

  我曾看到岛民卖金枪鱼,只有几斤重,要价500元。几步之外,海浪滔滔。

  我问一成不变的劳作,会不会有人厌烦?

  复活节小伙摇摇头道,基本没有。我们用的耕作方式很古老,很慢。每年6月,也就是我们的冬季,下种。到11月,也就是我们的夏季,收获。虽然我们的农产品产量很低,但每一颗都是太阳和大地的精华。我们捕鱼,也只用石头、绳子和鱼饵。我们是自愿自发这样做,并无人强迫。我们尊敬祖先遗留下来的一切。

  我疑问,就没有一个复活节岛上的年轻人,想到岛外面看一看?毕竟,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35岁点头道,您说得很对。好奇,让一些人出去看过,但最后他们又都回来了。就拿我个人当个例子,我去过智利首都圣地亚哥。刚一到那儿,我被大城市的繁华所吸引,非常惊奇。不过时间长了,感到外面的世界在很精彩的同时,也很险恶。像我们这些在小小海岛生活惯了的人,很不适应。而且,挣钱很难。我们没有别的技术,根本挣不到每月几万块钱的薪水。绕了一圈,我还是回到岛上来了。在浓浓的亲情包围中,过祖先赐给我们的日子。我每天呼吸着和祖先一样的新鲜空气,吃着用祖先传下来的方法抓到的鱼和种出的粮食,包括我们的烹饪方式,都是传统的。一家有食物,分享给众人。现在全世界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到我们这儿来。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也就是让我们原地不动,却见到了全世界。再者,保持古老的方式,也并不仅仅是让全世界的人来猎奇参观,是为了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能把它保持下去。这不仅仅是一种生存方式,也包含着久远的文化。它不能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失传,不能愧对祖先。您说,对吧?

  我点头不止。如果此刻再让我来猜复活节小伙的岁数,我会诚心诚意不带任何调侃地遵从他们古老的习俗,认真地说,你有45岁了。介于中国人说的“不惑”与“知天命”之间。只可惜,他已不再问我。

  我说,对于复活节岛,您可还有什么遗憾?

  我没想到这个随口一提的话头,让35岁复活节小伙难得地长久沉默,嘴唇紧抿。他脸色黯淡地想了很久,然后说,我是有遗憾的。甚至可以说,很大的遗憾。

  我悄声问,可以告诉我吗?

  他沉吟道,世界各地来的游客,对我们的文化仅仅是猎奇,不够尊重。特别是对摩艾,没有敬畏。在游客们眼里,摩艾就是个景点,到此一游而已。但在我们眼里,它们是祖先,非常神圣。我当导游,经常看到游客们拿摩艾开玩笑,态度随意,心中很不舒服,甚至可以说愤愤不平。

  听到这里,我稍有不解。岛上现在对摩艾和阿胡的保护,相当严格。游客们参观的时候,必须沿着特定小径行走,绝不可越雷池一步。如有违反,在一旁专司监督的岛民,会毫不留情地大声呼叫驱赶。阿胡和摩艾周围用绳子围出保护圈,距离至少3~5 米。其范围之大,使游人根本不可能靠近它们。不要说抚摸,就连观察细部都稍显困难。有时甚至十几米之外就禁止接近了。这种情况下,游客还会有怎样的冒犯?

  我问,能举个例子吗?

  复活节小伙道,比如游客虽不得靠近摩艾,但会利用光和影的效果,做出抚摸摩艾头顶的动作。或者用近大远小的原理,假装把摩艾托在手心,用手指捏住摩艾……他们拍下这样的照片之后很得意,好像他们能够凌驾于摩艾之上,戏弄摩艾。我若看到他们用这种方式,就会知道出现的照片效果,心中非常难过。网上还有一些攻略,专门传授这种技巧,怎样把照片拍得好像摩艾都在服从他们号令,站成一排,听他们指挥。他们好似我们伟大摩艾的领导者……说实话,每当这时,我就萌生罪恶感。是我把这些人领到祖先们跟前,却让他们对祖先做出如此大不敬举动。我又不能指责他们,游客们表面上并没有越过规定范围,留在照相机内的素材,我也无权干涉。有时我甚至在想,我不做这份工作了,以免亵渎了祖先的英灵……

  复活节小伙说到这里,眼帘潮湿,看得出他在竭力隐忍。各民族文化中,男人都是有泪不轻弹吧。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以肃穆沉默陪伴。

  35岁过了一会儿稍微镇定下来,说,有一天游客们的放肆举动比较多,晚上,我放声痛哭。我妈妈听到了,走过来。她本人也是资深导游,问我,怎么啦?我的孩子。我把困惑和委屈讲给她,说您当导游时一定也遇到过,怎么还能坚持下来?您就不怕祖先们会生气吗?!

  妈妈说,这些情况,我都遇到过。你所有的困惑,我也都曾经历过,思考过。

  我说,妈妈,您不要用这一行可以挣比较多的钱,比较受人尊敬这些话来说服我。这些话我都对自己说过啦,仍非常痛苦。

  妈妈摸着我的头说,我不会用那些话来劝你,就像当初我没有用那些话来说服自己。我想对你说的是,我们能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正是祖先的庇佑。祖先的愿望实现了,他们会高兴。你说的有人对摩艾不尊重,正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的文化。当了解并尊崇我们的文化后,不妥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少了。就算游人不改,也不能损伤伟大摩艾的一毫一分。摩艾是神,凡人的不敬,不会让他们生气,只会引发悲悯。凡人伤害不了他们。做导游的职责,除了这个职业可以养家糊口外,还能向全世界宣扬文化,这是祖先给予我们的责任。孩子,请坚持下去。如果都不做这份工作,就没有人了解复活节岛,岛民们也过不上好日子,这才是祖先们所不愿看到的结果。

  复活节岛小伙潮湿的眼睫毛已经干燥,根根卷翘。他说,听完妈妈的话,我慢慢平静了。看到不守规矩的游客,我就格外认真地宣讲我们的文化。这是我对祖先的尊敬,摩艾能感觉到。

  告别的时候到了,他礼节性地向我们挥挥手。我知道,在他每年迎来送往的无数观光客中,我们很快就会被他遗忘。我会记得他——无比健康的肤色和雪白的牙齿,还有20岁却愿意被人猜成35岁的小癖好。

  京都樱语

  卞毓方 / 文

  京都别称洛阳,或京洛,她的地图上至今仍标着五大区域,分别是洛东、洛南、洛西、洛北、洛中。古代地方大名进京,就叫上洛。

  这是她的胎记。

  京都除了自身的京腔,即古代日本的普通话外,还有一种举国通用而此地尤为流行的语言,不妨称之为“樱语”。

  酒店的房价一涨再涨,仍然供不应求——就是因为那些精通“樱语”的本邦客,以及渴望深造“樱语”的外国佬,把它炒成了学区房。

  “南朝四百八十寺”,京都的寺庙比南朝更多,有一千五百余座,此外,还加上二百多座神社。

  京都人的悠闲、内敛、傲慢,全在香篆袅袅、青烟氤氲中。

  日谚“从清水的舞台跳下去”,比喻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

  眼见许多向死而生者,纷纷从挑高十三米的悬空舞台纵身跃下……

  政府出面干涉:严禁有人再跳!

  清水寺着手加高护栏,布置警戒。

  其实,我觉得这句日谚还可活用,与其严防死守,不如强制推销降落伞。

  针对人心对美好的渴望,清水寺在音羽山瀑布下方,接出三注神水,分别代表长寿、爱情、功名,宣称,凡是喝了某种神水的,就会心想事成。

  针对人心的贪婪,清水寺又追加了一道“紧箍咒”:凡是一次喝了这三种神水的,三项美好的心愿都化为零。

  那么,有没有过而不饮也心想事成的秘诀呢?

  有的,我知道。只是,我不说。

  ——因为一出口,秘诀就失灵。

  慢慢悠悠走完三里长的哲学小道,仔细捉摸,除了打出哲学家西田几多郎在此散过步的牌,再就是借了画家桥本关雪夫人赠送的五百多株“关雪樱”的景,再就是……没有了,恍然明白日本为什么没有哲学。

  法然院墓园,葬着许多名人。如:谷崎润一郎,内藤湖南,九鬼周造,河上肇。

  忽然想到,要是群鬼结义,该如何排座次?

  若依出生年月,应该是:内藤湖南(1866年),河上肇(1879年),谷崎润一郎(1886年),九鬼周造(1888年)。

  若依在阳世的寿命,则应该是:谷崎润一郎(七十九),內藤湖南(六十八),河上肇(六十七),九鬼周造(五十三)。

  若依到阴间报到的年龄,则为:内藤湖南(1934年),九鬼周造(1941年),河上肇(1946年),谷崎润一郎(1965年)。

  若依在历史长河的位置,以及生前身后的影响,那就更加复杂化了。

  看来,阴间也得有阴间的民法。

  嵯峨野,这三个字是汉字的绝配——就近举例,比起京都的稻荷山、爱宕山,大阪的箕面山、犬鸣山,奈良的生驹山、甘橿丘,高明何止百倍!

  由此联想到嵯峨天皇,他的书法颇得嵯峨野味,与空海、橘逸势并称“平安三笔”;汉诗也写得嵚奇磊落,如:“云气湿衣知岫近,泉声惊寝觉溪临;天边孤月乘流疾,山里饥猿到晓啼。”

  三十年前去岚山,曾在嵯峨野小停,探访松尾芭蕉留迹的落柿舍。落柿舍自然有故事,而且不止一种,无非就是柿子因自然成熟或一夜风雨从枝头落下,没有芭蕉在此用松尾一扫,落再多柿子也不值一提,落柿舍落的是芭蕉的松尾往事。

  芭蕉最具雄阔气象的一首俳句是:“海浪涌,星河高,横挂佐渡岛。”

  芭蕉要是生在美利坚、英吉利、俄罗斯、德意志,更不用说生在大中华,只怕永远入不了流。

  同样一个coffee,中国人译为咖啡,日本人译为珈琲。

  中国的咖啡,让人想到茶汤,尽可敞开口来喝;日本的珈琲,让人想到玉玩,一边啜饮一边目赏。

  祇(qí)园,中国的网友,包括一些正宗出版物,习惯写成祗(zhī)园。

  祇是地神,祗是恭敬之意。

  祇是有神论,祗是无神论。

  一“点”之差,泄露了各自不同的信仰。

  花见小路,一位花枝招展的艺伎凌波碎步而来,擦肩而过,旁若无人、无空气、无气味——这感觉是双向的,我也是。

  她陪酒陪笑陪歌陪舞,但不卖身。

  我则连酒也懒得陪。

  “壹钱洋食”,最生动的是门口的招牌塑像:男孩提着一袋洋食(京味酱油铁板烧)离开,后面追上一条馋急了的狗,张口将他的短裤扯脱。

  总有人——但不会是我——看了这场面,怀疑那狗是被店家饿了三天。

  扫兴无过于看穿和服的女子搔首弄姿,自拍,他拍。叽叽喳喳,大呼小叫——到头来说的却是我的母语。

  街角,木造的百年老屋,仿佛永不过时。

  黑漆大门,门外一株我见犹怜的红叶树。

  似乎在比喻什么。

  东福寺方丈庭园的枯山水,分东南西北四个主题,其东庭为“北斗七星”,由七根顶部凿有深孔的圆形石柱,摆成北斗在天的图案。靠近道旁的几根石柱,成了某些游客测试运气的道具,方式是,拿硬币投向石柱,正好落进了顶部的孔洞,就意味着好运临门,乐不可支;扔歪了,落到了旁边,也拍拍手,莞尔一笑,无所谓。反正,旅游就是一场游戏。

  枯山水八字酷评:烟霞痼疾,泉石膏肓。

  鸭川,鸭子在水面反复练习自由泳。

  乌鸦一边嘎嘎叫着一边掠着河面飞过,仿佛在对它的异姓同胞高喊:像我一样飞呀,你这傻瓜!

  鸭子猛地栽进水,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潜泳。

  国人爱屋及乌,因为爱这座房子,连带爱上房顶的乌鸦。

  日人爱鸟及乌,因为爱护鸟类,理所当然地爱上鸟之一族的乌鸦。

  今春天暖,“樱花前线”提前越过关西,杀奔关东、东北而去。

  在鸭川南岸,隔着人家的矮篱,瞥见一株刚刚吐芳展艳的染井吉野樱,因被大部队甩开而显出满脸羞愧的样子。

  我一向以为樱花是日本的象征,赏樱乃全民的狂欢。

  近查《大辞泉》《广辞苑》,得知,樱花除马肉的别称,还是托儿、间谍、奸细、密探的隐语。

  樱树要是能听懂人的比喻,一定发誓不再开花。

  不给别人添麻烦,其实也是不给自己添麻烦。

  樱花旋开旋落,不等人感叹红颜易老,也不等自己伤怀韶华易逝,啪的一下就整朵儿跟枝头再见。

  本家尾张屋,五百多年的人气老店,每天食客盈门。

  门外的小园,却显得寒素,空寂,物哀,也像是落满了五百多年的尘屑。

  这是提前预习——待会你尝到渴盼的美食,方知它们是两位一体。

  《源氏物语》的作者是女作家紫式部,不仅名载日本文学史,一九六四年(即日本举办第十八届夏季奥运会的那一年),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为“世界五大伟人”之一。

  趁着在本家尾张屋店外排队等候的间歇,我在附近街道转了转,在一户人家的院里,我发现了小紫式部,错不了,我相信自己的眼力——别误会哟,那不是人,而是一种结一嘟噜一嘟噜紫色浆果的灌木。

  南禅寺境内的奥丹豆腐店,据说已有三百多年历史,网上好评如潮,兴冲冲冒雨赶去,却碰到人家“今日休业”。

  心中暗喜——喜从何来?

  你想,尝美食的最佳感觉是什么?

  ——下次再来!

  最差感觉是什么?

  ——不过如此!

  你看,我已肯定越过“不过如此”,现在只剩“下次再来”。

  寺庙中,去过最多的是金阁寺,若问我的印象,仅记得那金碧辉煌的主体建筑,和它前面的湖泊,以及湖心的小岛,岛上一高一矮的两株虬松,松下的岩石,石上的青苔……

  等等,人问:你怎么会记得岩石上的青苔?

  答:那正是日式庭园的要素呀。你想,岩石在松下,松在小岛上,岛在湖中心,湖在京都,京都又在更大的岛上,这岛国,尤其从关西向南,一年到头都阴雨连绵,很少有干燥清爽的日子,那岩石,不长青苔才怪!

  元和六年(1620年 ),智仁亲王欲建桂离宫,选中建筑师小堀远州。

  小堀远州提出三个“不”:不能下达任何有关设计的旨意;不能催促工程进度;不能限制建筑经费。

  智仁亲王一一照办,小堀的天才设计因此横空出世。

  后人纷纷赞扬小堀的特立独行,我却把敬仰的目光投向智仁亲王。前者,不过是出于天才的直觉;而后者,却是出于对皇室意志的背叛。

  参观博物馆之类场所,常见“严禁拍照”的告示。

  忿忿:拍照又怎么了?

  进得三十三间堂,脱鞋,赤足行走在一百二十米的长殿,礼拜一千零一座佛尊。年深日久,殿堂、佛像、立柱、地板,色泽幽沉,兼之是日天阴,光线更加暗淡——这是道地的日本元素,神佛与灵魂,隐形于阴影之中——当然,也不准拍照。突然悟到,闪光灯会对千年佛雕以及神佛与灵魂产生影响。

  ——木雕、石刻、神佛、灵魂尚且如此,那些肉体凡胎的公众人物,长年在媒体频繁曝光,岂不是也要受到致命的伤害?

  微信,友人寄来台湾某女士写京都的美文。

  复信:超赞!难得她五官如此配合。

  友人回:什么意思嘛?

  又复:她是用眉、眼、耳、鼻、口一起鉴赏京都的啊。

  台湾文人舒国治先生撰文谈京都的水,有一节写道:“在上贺茂小学附近人家胡走,发现小河一忽儿在巷道中走,一忽儿又窜入人家院子中,不久又窜出来。这要是在台湾,人们为了自家少沾因水而来的麻烦或许早就把它截掉或者压根就不令之进家院来。但日本人不会。这是何等讲理的地方啊。不禁忆起黑泽明的《椿三十郎》片中便有一溪穿过两家的画面,上一家的落花,下一家可在溪中见到。”

  我觉得,这是最《清明上河图》的画面。不过,嘘——只宜藏在深闺,不宜广而告之。

  京都最难读的地名:一口(いもあらい)。

  难就难在它的读音,跟“一”,跟“口”,完全是风马牛,八竿子够不着。

  这就叫不按规矩出牌。

  这也是创新一诀。

  另一个地名,大秦,也是读音跟字面完全脱离。

  秦,秦始皇的秦,传说当地居民的先祖是秦始皇的后代弓月君。雄略天皇年间,因秦氏首领秦酒公进贡大批绢和绫,被赐姓“大秦”。

  大,日文音读作だい(罗马注音为dai),或たい(tai),秦,音读作しん(sin)。

  但是这儿的秦,却读作はた(hata),类同于“畑、侧、旁、端、旗、机”,让人无法联想。

  而大秦,又读作うづまさ(uzumasa),让精通日语的人也抓耳挠腮。

  莫名其妙,就是一种妙。

  这也是日本特色的醍醐。

  满大街的汉字,从路牌到宅号到店名到海报到广告到报纸杂志,但是,你只能意会,不能发音,因为这是日文,要用日式读法才能张口念出。

  启示:古代处于蛮荒时代的日本人,用他们固有的日式读法完成阅读和掌握汉字的伟大工程;如今,我们又该用怎样的中式读法,来阅读并掌握某些先进的日本元素?

  拿来主义的惊艳之作是:

  岛国女子无颜色,就说大唐玄宗的贵妃杨玉环没有死在马嵬坡,而是为人搭救逃到了他们那里。考据么,山口县的海边现存有杨贵妃墓,京都泉涌寺亦有杨贵妃殿,门外还有一株杨贵妃樱。

  从此,岛国的女子就像得了贵妃真传,人人都长了副满月脸,你若不信,有浮世绘的美人图为证。

  京都最不人道的景点:耳冢。

  这里埋葬的是丰臣秀吉侵朝的战利品,十多万明朝和朝鲜联军死难者的鼻子和耳朵。

  始于论功行赏的炫耀,止于不容抵赖的罪证。

  “此附近 本能寺址”。

  附近的人应该搬家。附近的人谁也没有搬家。

  一块孤零零的石碑,立在四条堀川北侧的一隅,见证了织田信长的千秋寂寞。

  西芳寺,默对庭园内随形就势、如毡似毯的苍苔,无端想起后水尾上皇的一幅字:“忍”。

  宁宁(丰臣秀吉的正妻)小道,那宽大整齐的石板,两侧高耸的石墙,墙内干云蔽日的大树,无不极具“丰臣家武断派精神领袖”的个性。

  石塀小路,月色朦胧,灯昧如星,树影若藻。它在等一个人,一个过去年代的武士,脚踏草鞋,腰插双刀,从拐角一户人家的大门吱呀而出。

  武士决斗,视死如归的一方往往取胜,是以才有“所谓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之说。

  世界大赛上,常听中国运动员在赢得金牌后谈感想,说胜利的关键在于保持一颗平常心。吾不信,绝对不信。“你知道人类最大的武器是什么吗?”伊坂幸太郎指出,“是豁出去的决心。”诚哉斯言!赛场上多的是胜者的绕场狂欢和败者的向隅而泣。平常心云云,不过是当事者掩饰内心万丈狂澜的一种遁词。

  旅游的最佳心态,是有一双婴儿的眼,见到什么都放光。

  最差心态,是恰好知根知底,洞悉美景背后的血腥。

  比如,我散步在哲学小道,接儿子的微信:“建议您就近看一看蹴上铁路小道,很有野味的哦。”

  我么,我不去。因为我知道,“蹴上”这个地名,和幼名牛若丸的源义经有关。当年他十六岁,骑马经过那里,被迎面而来的仇家随从的马蹄溅起的水,弄脏了衣服,他一怒之下,杀了对方十个随从。此地便因此得名“蹴上”。

  我今天也蹴源义经一下,我就是不去,你这个充其量才一米三几的矮子(有人从他遗留下的甲胄推测,身高在一米三一左右),牛什么牛?!

  公共场所,无论车站、超市,还是饭馆、厕所,事涉两人以上,自动排队。

  规则,是潜移默化在血液里的。

  “隐藏着的花才是真正的花”,能剧大师世阿弥如是说。同理,深藏不露的实力,才是真正值得敬重的实力。

  “山下歧路多,山顶同见月”,有一首歌这样唱道。它说的是“见月”之人的殊途同归。一个人,可以既是木匠,又是泥瓦匠;可以既捕鱼,又每日舞剑;总之,只要有一种技艺能够达到无人能及的精湛程度,就算是登上了人生顶峰。故此,不论是渔夫、泥瓦匠还是武士,大家都能够经历不同的道路抵达“见月”之境。

  语出《京都流年》,作者是奈良本辰也。

  写游记也是这样,不管你采用哪一种体裁,只要火候到了,都能达到你所希望的境界。

  青青延中草

  刘成章 / 文

  一转眼老了少年。

  少年那时候真是一个小动物啊,他走着走着都要跳起来,跳起来摸一摸崖上的蒿草。他心头喜悦眼睛明亮喊声如歌。

  何况相跟了一伙同学。

  何况又是开了春的时节。

  山头上积雪已化,农人们扶犁耕作,牛,沉默得就像一疙瘩一疙瘩滚动的黄石。阳光下,可以看得见土壤在翻浪,浪花上冒出袅袅地气。我们就从那山坡上跑下来,不论男生女生,两只鞋里都是土,因为学校的钟声在催,在催。

  “快点,小心迟到!”

  “放你的心!”

  师生们集合在一起。我们的身后是老师们住的一排石窑洞。我们的面前是讲话的校长。老师们就站在我们的周围。

  我们的学校延安中学是党在神州亲手创办的第一所中学。

  我们其时的校址曾经住过贺龙将军和他领导的联防司令部。

  解放战争中,我们当时的大部分老校友都在野战医院当过护士。

  我们的队列一行一行,阳光照耀下,就像从山头延伸下来的犁沟。没错,一行一行,就像山头的犁沟延伸下来。延伸下来的是春日的犁沟,是犁沟的图像美。山上的犁沟土肥墒饱,我们也有那泥土的气质。山头的犁沟正在播着种子,而我们这犁沟是超越季节的,无论我们的容颜还是心灵状态,哪一行不是生机蓬勃?

  其实我们的队列也像刚刚学过的《涉江》,《涉江》是我国先秦伟大诗人屈原的作品,是诗,诗不同于散文,诗是分行排列的。我们一行行的整齐队列多像《涉江》。《涉江》的文辞虽然艰深难懂,但我们毕竟已大体明白了。重要的是,虽然相隔两千余年,我们这一群少年的心,是和《涉江》相通的。读《涉江》的时候,真正是一种享受。我隐约感到,我们的身上也有《涉江》的节奏和韵律。

  我总是一到课外活动时间,就赶到图书馆去了。首先扑进阅览室,如一只觅寻猎物的小狼。小狼应该不识字,而少年已是中学生。《人民文学》《文艺学习》《陕西文艺》《说说唱唱》《新观察》,每拿起一本,我就像开饭时捧起的好饭菜,一筷子一筷子地塞到嘴里,大牙小牙都忙得不亦乐乎,像饿坏了的乞丐一样。好像总也吃不饱,吃不够。哦,那杂志的封面人物是庄子吗?请问庄老先生,你是否说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的话饱含了哲理的光辉。我就是那鱼,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年少的鱼,谁也想不来我有多么快乐!真的,我能从那些字里行间咀嚼出无限的美好滋味。有时候,虽然听见开饭钟声当当地响,我也舍不得离开,也觉得不再去吃满可以了。末了,总要再到借书处去,把凡是藏有的文学书,特别是诗歌,不管是古的今的,中的外的,一本一本借过来看。我曾在一首习作里写过:“路漫漫,荒野小店前。”现在想起来,我们那简陋的图书馆就像那荒野小店。荒野小店的老板娘和店小二啊,恕我在这里这样称呼你们我亲爱的老师们,我那时是你们非常熟悉的小小常客。相信你们现在还能记得我,记得那个几乎把延中图书馆的文学藏书借遍了的学生。嗨,这个学生啊,这学生就像贪吃的马驹子,吃着河畔的还眼望坡上!

  哦,青青延中草!

  哦,贪吃马驹子!

  那时候全延安地区只有这一所中学,所以各县的学生都来延中上学。同学们无一例外的都是住校生。宿舍是大窑洞,每个窑洞都安放着一个大通铺,七八个同学便住在一起;终年住在一起便滋生着特别亲切的感情。每天脱衣睡觉的期间,总有说不完的话,开不完的玩笑,有时还拿出作业凑上油灯请同学帮帮。而熄灯钟一敲,老师就前来查号子了。老师是在催大家要按时睡觉。昏黄的灯光昏昏黄黄,老师是什么表情,是根本看不清的,因为油灯太暗了。

  其实一到晚上,即使是上晚自习的时候,小油灯难抵夜色的浓重,到处便是一片模模糊糊,昏昏黄黄。“一灯如豆”,是我们古先人对麻油灯的十分贴切的形容。隔着岁月的层峦叠嶂,现在回头看过去,越觉得那形容准确传神。当然不应该是豌豆黑豆,豌豆太圆,黑豆太黑;大概是红小豆吧,红小豆在那里显现着一点红红的微明,一阵风吹来,忽闪忽闪,要死不活;风一大,就干脆黑灯瞎火了。其实我们当时对此是无所谓的,并不觉得是受着委屈。因为我们古中国的夜,夜夜都是如此。一代代的读书人,一代代的青灯黄卷。所以我们延中点着这样的灯,毫不奇怪,最亮也只能像大雾中地上的碎小野花,在寂寂寞寞地摇曳。一年又一年地摇曳。

  忽然有那么一个晚上,那可是我们延安中学划时代的一个晚上呀,呼啦一下,每个教室都亮起了电灯,一道闪电划破夜幕光芒四射,照着欢呼的少男少女,照彻了一个个青葱的生命;那些兴奋的生命还来不及细看,视野中,校园后边的山已被电光所激醒,庄稼杂草树叶都猛地伸胳膊踢腿,惊得宿鸟扑噜噜四飞。是谁?是谁按下了电路的总开关?是校工还是哪个老师?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反正我记得,当电灯呼啦一下照亮了每个教室的时候,欢呼声便狂卷到每个角落。稚嫩的男女嗓音,嫩雷一样,清脆响亮,地动山摇。什么是社会主义的美好远景?那时的通俗说法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啊,社会主义的万丈光辉照耀着我们啦!多么亮啊!多么富丽多么璀璨令人目眩!啊,打开每一册课本!啊,翻看每一页作业!啊,那刚才还是昏昏黄黄的古波斯,那刚才还是昏昏黄黄的汉刘邦,那刚才还是昏昏黄黄的“坎坎伐檀兮”,那刚才还是昏昏黄黄的dasiweldaniya(俄语,“再见”的意思),那刚才还是昏昏黄黄的惯性定律,那刚才还是昏昏黄黄的二次根式和昏昏黄黄的草履虫,一刹那,都抖落了昏昏黄黄抖落了夜色汇成了一片闪电照射下的万般品类。

  从此我们延中的夜,是电灯照亮了的夜。哦,一盏一盏明亮的电灯,一颗一颗25瓦的小太阳,一扇一扇辉煌的窗子。延中啊,我们的不夜的延安中学,每晚都像小小的天安门广场。你迈着双腿走过去,一脚一个灿烂。

  那时候的我们,不像现在的中学生似的竞争那么激烈压力那么大,思想活跃,兴趣广泛,对时事的关心程度非同一般。我们班有几个同学,上午一下第二节课就抢着到门房取报纸了,取出来就在附近边读边评点,周围总会围着十几个同学,人人都会插上几句。脚下,有时是白雪之冷,有时是烈日之烫,有时是总也扫不完的柳絮绒球滚来滚去;而心中,总是国家大事和世界大事。

  因为我一直是扭秧歌演戏的积极分子,还有点儿组织能力,所以被选为学生会的文娱部长。学校的黄土筑成的舞台上,过上一两个月,总会演出一些由我组织的小戏之类的节目。那时候电影是一种奢侈品,有一次我请电影队来放《董存瑞》,同学们把场子挤得严严实实。放到少一半,忽然下起雨来。我问同学们:“怎么办?”大家异口同声:“放!继续放!”雨,下个不住,雨,越下越大。放映机的光束里,雨珠像小瀑布一样泻落下来。黑暗中,雨水往头上浇。雨水在脸上流。雨水朦胧了眼睛。银幕上。碉楼。董存瑞奋力举起炸药包。不死的英雄啊,鼓舞着我们栉风沐雨。啊,少年人的心,少年人干渴的心,多么需要好电影像这潇潇之雨一样浇灌!

  下吧,下吧,潇潇之雨!

  雨洗青草草更青!

  延中青草多养分!

  我的体育向来不好。跳木马,体育老师教了好几遍,大部分同学都顺利跳过去了,我却不能。我心里的木马简直像刀山一样狰狞可怖。我一遍遍地鼓起勇气,一遍遍起跑,一遍遍在刀山之前撒了气。老师脾气有些急躁,顺口喊道:“你怎么老是跳不过去?跪下!”我只好跪下了。一刹那,老师好像意识到什么,马上让我站立起来。这,在我的心上,好像根本没怎么介意,甚至活像做了一场有趣的游戏。可是隔了两天,校长严厉批评了体育老师,说他怎么能对学生施行体罚!体育老师立马前来找我道歉了,态度何等诚恳。我该说什么呢?我向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跑了。但校长和体育老师的举动,并没有随风散去,它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了,使我常忆及。

  怀着诗人梦,我不断写诗,不断向报刊投稿。那时候寄稿是不需要贴邮票的,在信封上剪个角,再信手写上稿件二字,稿子便像长了神鹰之翅,要飞哪里便是那里。我的稿子多是飞出去又飞回来了。但我不气馁,照样再写再让它飞。有些竟幸运地飞到那里不再回来了,而是化作报刊上的美丽铅字,并且给我寄来了稿费单,好像天下的每一只喜鹊都向着我欢叫了!少年们特别容易互相影响。不知过了几月几周,在这个班,那个班,都有人在写了,都有稿子飞来飞去。一时间,我们学校收发室的信插里,每天都会有十来八封关于稿件的信,当然大部分都是退稿信。有个同学大概受了老舍笔名的影响,起笔名为老迈。他的退稿信与别人大相径庭,别人的都是“某某同志收”,而他的呢,却是“老迈先生收启”!我那时常想,当远方的编辑同志书写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脑子里浮现着怎样的人像?胡子拉碴?端着一杯酽茶?吭吭吭地咳嗽着?殊不知,我们的老迈先生才十四五岁的年纪,红领巾常歪戴在脖子上!

  少年时代精力的旺盛,实在是难以估量的。我在延中上了几年学,就写了几年诗,就投了几年稿子,然而学业成绩一直还很不错,多次被评为最优等生。不过有时简直写诗写得有点入魔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正课学习。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老师都很开明。我感觉得到,他们自始至终都以赞赏的目光悄悄地注视着我,鼓励着我,当我不自觉地走了些弯路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厉声指责过我,磨掉我的锐气。

  哦,青青延中草!

  哦,延中草,草青青!

  是的,我那时候是文学原野上的一匹小马驹,我一边吃草一边奔跑一边自由地环望四方,是时代和母校给我提供了一个天地辽阔云卷云舒风雨适时水草丰美的成长环境。我每每想起来心中都在悸动。现在,2018年8月,我们正在庆祝母校延安中学的八十周年华诞。我谨以此文,以老骥伏枥的咴咴嘶鸣,向她献上激越的、不老的、最美好的满心情意。

  米粉,还是乡愁?

  坐忘 / 文

  很多年以来,我一直羞于承认自己的“文人”身份,和“文艺青年”一样,这俩都不是好词,一旦被添上这样的标签,往往意味着,孟浪,不务正业,废柴,无能,“百无一用是书生”,再升级加强版,那就是没有气节没有骨头甚至没有最起码的道德,“文人无行”,似乎谁都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啐上一口,当然,这话如同许多中国谚语俗话一样,是经不起严谨推敲的,然而,汉字的国度,是一个并不在意和重视逻辑的领地。

  而今,渐渐地,我终于变成一个勇敢的人——照见了真正的我自己,明心见性,我安然并自豪于我的“文人”天职,没错,这就是我的命,我生来就是干这个的,不文艺,我会死;不诗魔,不成活。诗文缘情而发,而几乎所有的文人,笔下都有关于“乡愁”的题材。我自己,却是一个例外,没有吗?也不是,偶尔起兴,笔落惊风雨,网络时代,读者朋友的反应无障碍传递给我,“宝宝,你想家了。”他们知道我早就离开了自己的故乡,然后又挥别了故国。可是,我知道,在自己浩如烟海的写作素材库里,“乡愁”所占的比例,百分之一也不到。

  也许,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吧?难免带着一点羞惭和讪意,然而,再清晰地梳理一下,我就知道,真正的原因,大概是,我并没有过一个温暖的原生家庭,童年和青春期,是我最可怕的噩梦,地狱冷冰冰,从来没有过慈母的爱,父执如山,或者手足之情,只有父母互相仇恨厮杀,然后,母亲自杀,我作为唯一的孩子,这个失败婚姻的纪念物,在父亲的毒打和詈骂中长大。故乡,就是我度过童年和少年的地方,如果我对承载了这种回忆的时空充满眷慕怀恋,那我是不是应该转而担心自己患上了严重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然而,惆怅旧欢如梦,故乡,仍然是让我有一丁点回忆和牵挂的……

  毕竟,我是一个生命力茁壮旺盛的人儿,从小酷爱读书,主要是课外书,非常厌恶写作业,从来完成不了,具有旺盛而没有穷尽的好奇心,和特别熟悉的朋友们在一起,秒变人来疯,上天入地,出尽百宝,非常快乐,是的,就是非常快乐,现在回忆起来,我也忍不住骇笑,为什么一个人在那样一种环境里,竟然还可以快乐到我那种程度?我的没心没肺真是源远流长啊!许多年以后,发小冬冬看到我的小儿子,实在忍俊不禁,她觉得好像看到我的翻版,因为我小时候也是那样一个鬼马精灵的跳脱孩子。

  除了我的发小们,故乡最让我柔肠百转的,大概就是舌尖上的味道了,甚至,我也可以直接说,故乡,对我而言,等同于舌尖上的味道。

  离开了湖南之后,我是再也吃不到地道的家乡米粉了。

  北京的米粉,并没有新鲜的,都是干米粉泡发,一不小心,就煮得太烂,夹不起来,要么,就略微发硬,最糟糕的是,怎么煮都没有鲜味儿!

  湖南早点摊子上的米粉,是新鲜米粉煮的,软软的QQ的,配上高鲜骨汤,再辅之以不同的浇头:榨菜肉丝,三鲜,牛肉,或者猪脚,任君选择,丰俭由人,客官慢用!爱吃辣的,就自己加上一勺店家自制的剁辣椒,或者还有辣椒萝卜皮。

  十九岁离开湖南,我在北方待的年头,已经超过这个数字,虽不衣锦,没羞没臊如我,仍然大剌剌还乡,回乡必吃粉!如果不是担心拂却亲朋的美意,我真是恨不得一天三顿,顿顿米粉!我一直疑心自己有阿斯伯格症,对米粉的专注也可能和这个有关?2016年,在湘潭的时候,我经常早上吃两碗米粉,选两家店吃,一个是稍微给自己留点面子,维护一下形象,另一个原因就是我想吃不同口味和浇头的米粉。非常遗憾的就是,当时带着小儿子,这个三岁的小不点儿吃货对米粉的兴趣寥寥。

  作为地道的吃货,我曾经突发奇想,试图在家自制米粉——从大米开始。同为吃货的表妹打消了我这个念头,因为米粉只能用早稻米陈米做,这样才好吃,而市面上的新鲜晚稻米,并不适宜制作米粉。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气候和环境决定了越南人也爱做爱吃米粉,加拿大早年有不少的越南难民,所以越南河粉店比比皆是。越南河粉与湖南米粉材质相同,形状各异,前者宽宽短短,后者圆圆细细,配的料也完全不一样,越南河粉汤往往有豆芽菜,柠檬,薄荷叶,卤牛肉或者牛丸,虽然别有一种风流,可是,终究不是我记忆中最爱的故乡湖南的米粉味道!

  如今,我已是不惑之年,可是,内心深处,那个朗朗大笑,好奇心无衰无绝,不尽长江滚滚来的少女,仍然童颜不改。我早就离开故乡湖南那个三线工厂,亦已去国几万里,隔着太平洋和十二小时时差,可是,想起舌尖上的故乡,一切都历历在目,我还是当年那个少女,兴兴头头地在米粉摊子吃早点,脚踩风火轮,忙碌沉醉于自己热爱的一切事情,偶尔爆发杠铃般的大笑。

  忆念醇厚的好友陈忠实先生——与陈忠实先生三次温暖的握手

  张凤 / 文

  忠实先生飘然遐往长别,已近三年。心香清韵,这两年来系念悲怀忠实先生,在欲言又止挥之不去的忧郁哀伤之余,更加深忆他一脸憨厚沧桑的笑容,和与他20多年交往的点点滴滴。

  首度遇见陈忠实先生,是在1995年春的哈佛大学校园内。那年4月上旬,陈忠实与西安联合大学教授王仲生偕行访游美国加拿大,并应我们之邀来到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作演讲,同邀的贾平凹因事缠身没有来成。实际上,1995年刚开春,我们就已提前联系好这次“春天之约”,而这一难得的缘分, 最初来自王仲生教授的弟媳刘慧坚。刘女士之前曾供职于哈佛燕京图书馆,担任叶山教授 Robin D.S. Yates的助理(叶山教授办公室曾在馆内,他本人也参与了李约瑟Joseph Needham主持的《中国科学技术史》分册写作,后任加拿大麦吉尔大学教授和东亚研究中心主任)。那次,刘女士向我提起邀请大陆作家赴美交流讲座的设想,我便向挚友——耶鲁大学东亚系主任孙康宜教授“借光”——借她的“大名”来邀请,愿望就此一步步实现,孙康宜教授是美国常春藤盟校首位华裔女性系主任。

  其实,早在1993年8月,我借初次返回大陆寻根之机已经接触到了陈忠实的代表作《白鹿原》。当时,正值“陕军东征”,陕西籍作家作品在中国文坛开始风生水起。6月,《白鹿原》付梓出版,当年内即重印7次,总数达56万多册;7 月,人民文学出版社、陕西省作协在北京联合召开《白鹿原》研讨会;紧接着,中国香港、台湾地区也出版了该书的繁体版……顷刻, 陈忠实和贾平凹等的作品火热面世,正如名评论家北大陈晓明所说:标志着20世纪90年代中国文学的重新出发,一个断裂时代的文学重整旗鼓……借助市场的自由空间,开始它声誉日隆的行程。市场的成功反馈到批评界,一时间激荡出各种争论、批判、赞扬的声响,可谓百家争鸣。

  然而因那时大陆作家出国者甚少,来哈佛、耶鲁的更屈指可数,所以陈忠实虽远名在外,海外华人读者却始终无缘亲见。

  4月22日上午10时,北美华文作家协会纽英伦分会在哈佛燕京大礼堂举办了关于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演讲,由我召集主导。会上除了大陆作家外,郑愁予等来自宝岛台湾的名家也联袂同台演讲。其间,孙康宜的演讲主题是《张艺谋电影中的性与文化隐喻》,王仲生讲的是《评〈白鹿原〉兼谈中国当代文学》,陈忠实的演讲主题则是《漫谈〈白鹿原〉的创作及反映》。从陈忠实的演讲中,对他的印象是朴实诚恳,觉得他所说的都发自肺腑。

  隔日礼拜天晚间,在春花烂漫的波士顿城郊,我特地再邀请时任纽约佩斯大学系主任的郑培凯教授,他后赴香港城市大学创办中国文化中心并出任首任主任,与陈忠实和王仲生在大波士顿区中华文化协会同台对话。当谈起写作态度时,陈忠实诚恳地说:“写作不能随波而做违心之论。”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捧读忠实先生签赠的《白鹿原》之余,还曾与他数度欢聚。记得在哈佛附近王仲生的弟弟、弟媳家中,我们一起开心地品赏主人款待的地道西北酒菜。席间谈起这次参访美加之行,陈忠实打趣地说:“此行没有翻译,我们全凭手中的几张纸条,上写:请问火车站怎么走?卫生间在哪?请带我去哪儿,等等,居然也走了一路。”

  越三年,由中国作家协会和泉州市政府主办、华侨大学协办的“北美华文作家作品研讨会”,于1998年9月28日至10月5日在华侨大学举行,我与1997年刚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忠实先生再度相逢。那年,我奉母参会,和於梨华、萧逸、蓬丹、黄美之、张天心、裴在美、少君、王性初、宗鹰、林婷婷等北美华文作家,王蒙、叶辛、铁凝、舒婷、赵玫、刘醒龙、胡雪波、顾圣皓、陈忠实等国内著名作家,刘登翰、赵遐秋、曾庆瑞、顾圣皓、白舒荣、杨际岚等文学评论家共47人,同聚华大校区,研讨美华文学的过往及其指涉的文化观。

  因恰逢中秋, 华大为了我们能“离家过团圆”而特地安排了雅致的晚会,主题:月是故乡明。师生将我们北美华人作家的作品进行配乐朗诵,大家边欣赏美文边品茶赏月。 晚会上,忠实先生尽兴登场,一展三秦大地的厚土民风。他的表演不同于朗诵,而是地道的陕北民歌,只见他放声唱起:“人人都说咱们两个好,自有还没有拉过你的手;头一回到你家你不在,你家的黄狗把我咬出来;二一回到你家又不在,你爸爸打了我一烟袋;三一回到你家还不在,你妈妈砸了我一锅盖……”真是怎一个酸味诙谐十足了得!后来,擅“作黠”的湘籍作家彭见明竟顺着这首“老腔”继续发展了第四五六回:“四一回到你家你还在,你躲在屋里不出来;五一回到你家你还在,你正要出门谈恋爱;六一回到你家你还在,你坐在火炕上生小孩……”多年后,我们还在回味陈忠实的那段精彩。只道他平日韵味深沉,神情竣刻如凝愁,手里夹着一支雪茄;其实内在欢郁激荡丰富,倒海翻江,轮到他,就有忠实的兴味!

  忠实先生腰杆儿端直、脊梁不弯,他说自己就像他《白鹿原》书里的主人公,他的曾祖父也是这样子:个子很高,因为腰挺着,显得威严,村子里走一趟,那些门楼下袒胸露怀给小孩喂奶的女人都会被吓回家里。现实中,陈忠实在人前常木讷无语,多人相聚也全不改那种脾性。在名山古迹游历时,大伙儿都随着导游,他却总是静默地走在最后面,或研究外面的楹联牌楼或抽他的烟,任真自得,或许史事古庙他早已看多了吧。梗梗肃穆的他当见我这扶母旅行的女儿,却总是一脸可掬的笑容,令人倍感温暖诚挚。

  听说无论谁找忠实先生闲谝,他都接待,但一语不和就会撵人,绝不客气,一边撵嘴里还一边说:“走走走赶紧走,额还有事哩。”于是,一如往常担心打扰,当我于2009年秋应邀去陕西师范大学演讲时, 虽到西安却并未敢惊动他和贾平凹、王仲生诸位,但友人们仍热切地传了消息去。

  忠实先生得知后,立即赶来相叙并邀我翌日同游白鹿原,这可真是令我出乎意料、喜不自胜的机缘,难以推辞。为此,未曾相忘于文学江湖的他,还特意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车队如写陈忠实传的刑小利等, 领我和一众文友,同上白鹿原。时令刚入初秋,我们乘上轿车,在那阳光蒙昧并未明朗早,中午融融的雾色中,不疾不徐地行驶在绿化的公路及塄坎间,出城往东南高阔的白鹿原而去。 那时,借着“作家之乡”的誉满天下,白鹿原早成景点。当地乡亲们还在此立下了一座高高的、 刻有陈忠实亲书“白鹿原”的瓷碑。

  从“白鹿原”碑望向西安城,日走云迁有些霾隐,极目眺望,灞桥烟柳却都看不到了。忠实先生见此喟叹说:“废气污染后柳色尽失,尽管正儿八经地建成了浐灞国家湿地公园,老堤内外也种了稀罕的花草树木, 但一时仍难从印象里的灞桥转换,还是怀念过去,爱在柳色喧哗的堤上漫步。”

  此刻,流淌着黄土血脉、矢志塑造渭河流域深厚乡党史的陈忠实, 站在入秋的长堤上伫立远眺灞陵,认真地倾诉:“汉文帝就葬在白鹿原西端北坡畔, 坡根下便是自东向西倒流着的灞水,距我村子不过17里路。文帝陵史称灞陵,依着灞水而命名。地处长安东郊,自周代就以白鹿得名的原,渐渐被灞陵原、灞陵、灞上之名取代。灞桥距文帝陵不过三四公里,《史记》里的灞陵原又称灞上,泛指白鹿原以及原下的灞河小河川,灞桥在其中……”谈吐间, 我能真切感受到他对这高缓的黄土原的无限依恋, 感受到寸寸黄土河山都饱含着他承载的心念。

  接着,我们再随忠实先生去白鹿原上的农家。陈忠实视民如亲,他对乡村的体验及生活积累,对农民天地的了解见证,为他的创作打下了最自然和坚实的铺垫。他曾说:“有时在路边的树荫下蹲下来,和乡党一扯就是两个钟头,谈到的独特农家的事情,常常牵动深深感情。”原上一马平川望不到尽头,多是平展展的土地;绿树小村、袅袅炊烟,院落石墙犬吠鸡鸣,槽头的高骡大马一头头都像昭陵六骏;秋气缓扫落叶,舒适修葺的农庄水井,令人感受宁静的韵致。这是他钟爱的新农家大四合院,淳风漫逸,有着无可替代的诗意。

  下原后,我们前往蓝田。所谓百里不同风,陈忠实经常开玩笑说自己是半个蓝田人。 他小学高年级时在灞河北岸蓝田县油坊镇就读,当然不会忽略这“日暖玉生烟”的蓝田。一路上他娓娓而谈,说:“蓝田有‘厨乡’美誉,正所谓一把铁勺走天下。当年的御厨王承恩、李芹溪、侯治荣等,都是蓝田人……”他还为此专门题词“让蓝田勺勺搅香世界”。看得出,蓝田美食早已成为他时刻惦念传承的三秦文化之一了。他请我们用餐时,餐厅的主厨特意出来招呼感谢, 并精心制作了多样面点供我们品赏:酥脆的麻罗油糕,带着紫红的诱人色泽; 还有一条不断的荞面饸饹……手艺巧得令人眼花缭乱。他说:“我长大后还常在路边小摊前品尝这些面点, 就为重新享受儿时美好的味觉记忆。”

  2012年,我再度获邀到北大和北师大等演讲,也在世界华文文学高层论坛上发表演讲,并因此再度来到西安。演讲完毕,正当我照例专心聆听其他专家演讲并做笔记时, 刘征博士俯首悄悄在我耳边说:“张老师,请来外面一下。”出去一见,陈忠实等人正在外面会客室等候, 只见他静水深流、低沉醇厚地说:“我是专程来看你们这些老朋友的!”

  欢叙之间,陈忠实主动为我题下:

  和张凤在西安第三次握手,深以为幸。

  陈忠实 二〇一二年六月八日 西安

  这三次温暖的握手, 想来是指2009年在西安的两次和这一次。实际上,他予我那温暖的历史感,早已一而再地于存念的手迹上显现:1995年哈佛初春之约《白鹿原》作品上的题书,1998年泉州仲秋在我日记小本上写下的陕北民歌……在我心中, 多年来与他的翰墨往来,哪怕是传真,都已成无价之宝。明了彼此的日程忙,在陈瑞琳和程国君及我等“游说”之下他终于应允进入会场,全体起立鼓掌欢迎。依依不舍地离别之时, 我心里默默祈福盼哪年幸能再聚, 但万万未料到这竟是最后一面。

  我与忠实先生最后几年的通讯,多由伴着他来的白鹿原同乡、西安石油大学人文学院王新建教授代传。2002年,王新建教授专门找到忠实先生,礼请他成为石油大学特聘教授,并为他在雍村预备下住所。此后十余年,陈忠实日日素简地在学校食堂吃着大灶,除讲学之外,还创作了不少新作品。

  忠实先生行事为人都厚道,待以诚厚,他绝对厚偿;若不够厚实,他可能会有脾气,但也不会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他的行事,正如写在《白鹿原》里的那些话: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里,做下瞎事也刻在自家心里,都抹不掉;其实天知道地也知道,记在天上刻在地上,也是抹不掉的……

  他对自己,是一如既往的乡土本色。他抽的巴山土炮雪茄烟,是味道极重的劣质烟。有人误认他爱抽雪茄,是高昂消费,他老老实实地说:“咱没钱,抽这烂怂烟便宜么,劲儿大。” 当有问为啥非要抽那么多雪茄时,他语出惊人:“抽雪茄蚊子不咬我。”声誉鹊起后,他的作品改编成影视剧等多种艺术形式,版权费比版税高,他坦言这才使得他“脱贫”。

  他对别人,则始终是古道热肠。王新建说:“忠实先生来雍村后告诉我,他正在进行宽度、厚度的创作:就是扶持新人。”确实,厚道的陈忠实是在为新作者而活,尤其是为成长中的文学新人,这不也正是他用尽毕生心血浇灌的一部作品么。

  暮去朝来颜色故,灞桥葱郁烟柳。如今,忠实先生已经自在地回到他由衷咏叹的白鹿原,享受那天光和地脉的亲和去了;而这位醇厚的好友,依然在我们的心头好好地活着。

  那一缕书香,绽放在宋词的暮春

  曾令骐/ 文

  一

  世间的分分合合,红尘的莺莺燕燕,冥冥之中都是有定数的。所以,才会有《三国演义》主题曲中的那一句唱词:“聚散皆是缘。”

  比如,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可能来似疾风暴雨、天地色变,也可能去便泥牛入海、尴尬难言;再如,一份自认为超越俗世一切因素的友情,可能坚如磐石,也可能遇挫而崩、“望风披靡”。

  所以,在不敢相信一切的时代,只有一颗文心,一颗洁白的文心,才值得我们“以身相许”。

  二

  一切的相遇,都是偶然中的必然。

  与你相遇于吹面不寒的四月。那时,芭蕉新绿,樱桃正红;那时,唐诗的春风,宋词的春雨,总是那么的多情而善感。携手走进平平仄仄的古典,我的心也灿烂出一片春天。

  纵是千山万水,但我们踏歌而行。山如眉峰聚,青春昂扬郁郁葱葱;水是眼横波,诗情荡漾杨柳堆烟。

  三

  于是,用文字记录下生命的点点滴滴。

  从此,笔下不再是一个个缺乏血性的方块汉字,而是一个个有生命力的跳动的音符。一会儿峨峨兮若泰山,一会儿洋洋兮若江河。

  一切的梦境都由心生,一切的追寻都诗意盎然。三径就荒,但心中充满绿意;梅兰依旧,故随春潮而起伏。飞花落墨,煮字疗饥,凭栏远眺,浅斟低吟。

  四

  陌上人如玉,此情世无双。可是,蹒跚的岁月总会有黄叶飘飞的时候,美丽的梦想总会带来美丽的忧伤。

  少年听雨,红烛罗帐;壮年听雨,江阔云低。

  人生如书,总是这样一页一页地轻轻翻去;人生若寄,总是这样不知不觉地渐渐老去。

  五

  我的土地是一块方形的荧屏,我的种子是一个个文字的形象。

  晴也好阴也好,风也罢雨也罢,我劳作在我的南山坡上。

  月下,荷锄归来;抬头,阡陌伸向远方。

  五千年的大书,任我随意翻阅;五千年的故事,由我一目一行。

  让疲惫的灵魂静静地栖息,在静静的殿堂安放梦的衣裳。

  六

  “我是人间惆怅客,断肠声里忆平生。”岁月如风,相思成茧,我将自己捆缚起来,隔开那一片喧嚣的市声,暂得片刻的宁静。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一切皆已成过往,只留下淡淡的忧伤,氤氲着阵阵的微风,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也许,青山作屏,绿水作带,一盏茶,一杯酒,一卷书,闲来一曲箜篌引,便是西都大散仙?

  七

  霓虹闪烁,人生多幻;世间的一切都会老去,唯有文心青春永在。它可以清词丽句,婉转流连;它可以凄绝淡远,起伏万千。

  一切的文字都有温度,一切的温暖都沁人心脾。

  因此,在这个浪漫多情的四月,携一颗文心,但愿就这样熏染在世纪的风里,但愿就这样绽放在宋词的暮春……

  线条之美

  梁衡 / 文

  我第一次对线条感兴趣,是有人送我一个细长的瓶子,里面装着一种很名贵的牡丹油。但我“买椟还珠”,目不见油,竟被这个瓶子惊呆了。它的设计非常简洁,并没有常见的鼓肚、细腰、高脚、束口等扭扭捏捏的俗套。如果把瓶盖去掉,就剩下左右两条对称的弧线。但这线条的干净,让你觉得是窗前的月光,空明如水;或是草原深处的歌声,直飘来你的心底。我神魂颠倒,在手中把玩、摩挲不停。工作时置于案头,常会忍不住抬头看两眼。家里人说,你晚上干脆就抱着那油瓶睡觉去吧。

  初中学几何时就知道,空间中先有一个点;点一动,它的轨迹就生成了一条线。所谓轨迹者,只是我们的想象,或者是一物划过之后,在我们脑海里的视觉驻留。原来这线条的美正在似有似无之间,是自带几分幻美的东西。主客交融,亦幻亦真,天光云影,想象无穷。正是因了它的来无踪,去无影,永不停,却又永无结果,也就永不会让你失望。线条,一种虚幻的、没有穷尽的,可以寄托我们任何理想、情感和审美的美。

  点动生线,线动生面,在大千世界里,这线永处于一种过渡之中。当它静卧于纸面时就含而不露,或如枪戟之威,或如少女之娴;而一旦横空出世,就如羽镝之鸣,星过夜空。这线内藏着无尽的势能与动能。所以中国画的白描,不要颜色,也不要西画的透视、光影,只需一根线,就能表现出人物的喜怒哀乐,山水的磅礴雄浑。那线的起落、走势、轻重、弯曲等,居然能分出几十种手法,灵动地捕捉各种美感。叶落霜天,花开早春,大河狂舞,烈马嘶鸣。确实在大自然中,从天边群山的轮廓,到眼前的一片树叶、一枚花瓣,都是曲线的杰作。无论平面还是立体的艺术,一线便可定格一个美丽的瞬间,同时也吐纳着作者内心的块垒。曹植的《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简直是一幅美人线描图。张岱的名篇《湖心亭看雪》,写雪后西湖的风景:“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你看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虽是文字,作者却如画家一般纯熟地运用了点和线的表现手法。

  线条既然有这样的魔力,便为所有艺术之不可或缺,或者算是艺术之母了吧。最典型的是书法艺术,洗尽铅华,只剩了白纸上一丝黑线的游走。那飞扬狂舞的草书,漏痕、飞白、悬针、垂露等等,恨不能将人间所有的线条式样收来,再融入作者的情感,飞墨于纸。或如晴空霹雳,或如灯下细语。就这样牵着人的神经,几千年来书不完、变无穷、说不够、赏不尽。再如舞蹈,一个舞蹈家的表演实际上是无数条曲线在空间做着力与势、虚与实、有与无的曼妙组合,不停地在我们的脑海里形成视觉的叠加。正如纸上绝不会有两幅相同的草书,台上也绝不会有两个相同的舞姿。这永不休止的奇幻变化,怎么能不教你的神经止不住地兴奋呢。至于音乐,那是声音加时间的艺术,是不同声音的线条在不同时间段上的游走,轻轻地按摩着我们的神经,形成听觉上的驻留。所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其实那梁上绕着的是些乐谱的彩色线条。

  线条魅力的最高体现在于我们的人体。这不但是艺术家之着力研究、创作的对象,就是一般的女孩子甚或广场上跳舞的大妈也在留意三围、身段之类的美感。美容手术中最常见的便是去拉一个双眼皮,让你顿生光彩,信心倍增。而它只不过是在眼睛的上方轻轻地加了一痕。就这一“痕”,画线点睛,鱼跃龙门。而烫发,也不过是让直发变曲,就这一“曲”,回头一笑百媚生。中国古典小说中凡关于美女的描写,几乎都是线条的展示。静态时嗔鼓粉腮、娇蹙娥眉;动态时轻移莲步、风摆柳腰。就是一个女子忍不住妒火中烧,骂对方为小妖精、狐媚子时,仍然脱不了借用线条,妖狐其身,泼洒醋情,却又暗认其美。而男子的阳刚、伟岸、英俊,也无不是因为线条的明朗有力。

  凡一物都有多宜性,如土地可种田亦可盖房、筑路、造林。人,除作为生产力的第一要素外,还是世间高贵的审美对象。世界杯足球赛时,许多女孩子都熬夜看球。我说你们又不踢球,如何这样关心?她们说:“你不懂,我们不是看球,而是看人。”确实,那飞身一跃、腾空倒钩、贴地铲球、临门一脚,足以勾起女孩子心里的英雄崇拜。当一个人被用来审美时,其外形能使他人产生妙不可言的愉悦、发自内心的欢喜或一种不能自拔的相思。这全都归功于那些活泼流动而绝不重复的线条。莫泊桑说女人的美丽便是她的出身。燕瘦环肥,昭君端庄,貂蝉妩媚,女人身上个性无穷的魔幻之线就是她们的身份证。当一个男子爱美女修长飘逸、婀娜多姿的线条时,也会着意修炼自己虎背熊腰、铁肩铜臂式的线条。郭兰英唱:“姑娘好像花一样,小伙心胸多宽广。”奚秀兰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这些都是在说他们身上阴柔至美或阳刚至强的线条。

  马克思说:“人和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异性相吸,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为不同线条的互补与重组。所谓相亲,第一眼就是相看对方线条之比例、走向、明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所谓一见钟情,就是一下落到了对方用有形、无形的线条织成的网兜里,再也挣逃不脱。人类就是这样以爱的理由在一代一代的相互筛选中,告别猿身猴相,走向完善美丽。于是就专门产生了美术界的人体绘画、摄影、雕塑;舞台上的舞蹈、戏剧、模特;竞技场上的体操、健美、杂技,等等。这些都是人对自身形体线条的欣赏、开发与利用。你看,为了突现身材的线条,便发明了旗袍、短裙、泳装;恨手臂之线条不长,就发明了水袖,在台上起舞翩跹,挥洒人间,好不痛快。

  线条的魅力不止于具体的人或物,还常常注入主观精神,可囊括一个时代,代表一个地域,成了一个国家或一段历史的符号。秦篆、汉隶、魏碑、唐楷,还有春秋的金文、商代的甲骨,这每一种字体的线条,就是贴在那个朝代门楣上的标签。同为传统建筑,西方哥特式的教堂多用直线、折线,将人引向上帝的天国;而东方宏大敞亮的庙宇,则多用弧线、飞檐,震悟大千,普度众生,展现佛的救世与慈悲。新中国成立之初,林徽因受命参与设计国徽与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浮雕。其时她已重病在身,研究出方案后便让学生去画草图。一周之后交来作业,她只看了一眼,便大声说:“这怎么行?这是康乾线条,你给我到汉唐去找,到霍去病墓上去找。”多年前,当我初读到这段资料时就奇怪,只用铅笔在白纸上勾出的一根细线,就能看出它是康乾时期,还是大汉、盛唐?带着这个疑问,我终于在去年有缘亲到霍去病墓上走了一趟。那著名的《马踏匈奴》,还有石牛、石马等作品,线条拙朴、雄浑、苍凉,虽时隔两千年,仍然传递着那个时代的辉煌、开放、不拘一格与国家的强盛。康乾时期中国的封建社会已是强弩之末,线条繁缛奢华,怎能表现当时新中国的如日初升呢?

  美哉!博大精深的线条。

  玫瑰即使不叫玫瑰

  张宗子 / 文

  杜甫晚年写了不少赠友人的诗,采用五言排律的形式,三五十韵,不慌不忙,絮絮道来,如兄弟间的联床夜话,又似朋友间的对酒倾谈。《赠卫八处士》对此有细致的描写,电影镜头一样鲜明生动:“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诗里谈朋友,说自己,回忆往日交往,表达思念之情,读来好比长信,令人想起白居易写给元稹的那些。杜甫喜欢写自己的生活,提到读书和写作的地方很多,如“老去诗篇浑漫与”,“晚节渐于诗律细”,如“读书难字过”,等等。他对朋友们的才华和作品常有精到的形容,有些对方是当之无愧的,如写给李白的那些,有些是客气话。客气话为什么还要说是精到呢?那是因为,假如受赠者当不起,拿来形容他自己,也正恰如其分。不论哪种情况,都不妨看作老杜的夫子自道,是他自得之处,或是他向往的境界。赠高适和岑参诗中的这两句,“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就是最好的一例。文章写到这样,真可浮一大白。想想自己写作,已经二十多年,长长短短,不下六七百篇,纵在心爱的那十几二十篇里,有几篇与之仿佛?进一步说,放眼几十年来上穷碧落下黄泉的阅读,又有几篇达到了老杜的标准呢?

  宋人《漫叟诗话》中记载的黄庭坚谈自己书法的一段话,也使我心有戚戚:

  “山谷晚年,草字高出古人,余尝收得草书陶渊明‘结庐在人境’一篇,纸尾复作行书小字跋之,云:‘往时作草,殊不称意,人甚爱之,惟钱穆父、苏子瞻以为笔俗,予心知其然,而不能改。数年,百忧所集,不复玩思于笔墨,试以作草,乃能蝉蜕于尘埃之外,然自此人当不爱耳。’”

  超出尘俗之外,作者心里明白,像苏轼和钱勰这样的行家也明白,但世人为什么反而不喜欢了呢?因为字也许不那么“好看”了。世俗的好看还是一种表面的东西,这是大多数人愿意追捧同时也能追捧和理解的。理想的作品是既好看,又有好看之外和之上的东西,俗雅共赏。但大多数作品不是这样,阳春白雪不可能每次都闹得洛阳纸贵。恰当的举例不容易,且拿钱钟书先生当个顺手拈来的例子:读《围城》的肯定比读《管锥编》和《谈艺录》的多得多。《论语》的注本,朱熹和刘宝楠的再好,也比不过“学术玩票”者们的戏作。

  黄庭坚对自己早先的字不满意,他说:“余书姿媚而乏老气,自不足学,学者辄萎弱不能立笔。虽然,笔墨各系其人工拙,要须其韵胜耳。病在此处,笔墨虽工,终不近也。”笔墨“工”,很多人以为是了不起的本事,一些作家的文章就仅仅以此立足。其实,那些甚为雕琢,每句话都要绕个弯子,讲个浅显的道理必用一个看似玄妙的比喻,满地夕阳芳草,遍园月色紫藤的美文,望最好的方面说,不过小巧而已,连“姿媚”都谈不上。玩玉不妨欣赏“俏色”和“巧雕”,文章有更高的境界。雕琢取巧,与黄庭坚所说的韵胜,“不复玩思于笔墨”,相差何可以道里计。

  我对书法是门外汉,然而黄庭坚很早之前就打动我的,却是他的一幅字,松风阁诗帖。此帖为台北故宫博物院珍藏,二十多年前,台北故宫精选出部分藏品,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举办“中华瑰宝”特展,因此有幸亲见千年前的大师手笔。当时站在玻璃展柜前,看着一个个拳头大的字迹就在触手可及之处,驻足良久,胸中暖流涌起,双眼竟要湿润起来。诗歌和野史笔记中的黄庭坚,就在那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

  我后来总忍不住把心目中的山谷道人,比作金庸小说《笑傲江湖》中的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莫大在出现在江湖豪士面前,不过一个其貌不扬的落魄老者,一把二胡不离身,拉出的曲调,酸苦悲凉,令人不忍卒听。但每到关键时候,诛杀奸邪,救助无辜,一招毙敌,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眼睛里精光闪动,猥琐一变而为神一般的凌厉庄严。

  当然黄庭坚并不是这样的人,他从不悲苦,更不软弱,始终是倔强高傲的,像一棵皮如龙鳞的老松树,像一块崖头逆风的石头。但我这么想象他,是为了像令狐冲感受对莫大先生的崇敬一样,通过富于戏剧性的反差,加强这种崇敬和崇敬带来的快意。

  年轻时候酷爱唐诗,中年以来,宋诗渐渐读出味道。宋诗存世量大,说喜欢,寻常名篇之外,认真读过的不过三几家,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如此而已,其中黄诗还要打些折扣:读得最晚,理解不深,匆匆一过罢了。

  读唐诗,从一开始崇拜李白,迷恋李贺,到抱着玉溪生诗集不撒手,再到终于领略了白居易的好处,最后由韩愈而归结到杜甫。杜甫和韩愈的方向,自然而然地指向宋诗,但并非春雨遍洒千岩万壑,而是秋阳在高峻雄壮的几处峰头上的辉煌闪耀,从王苏到黄庭坚为首的江西派,包括最出类拔萃的陈师道和陈与义,直至南宋的范成大、杨万里和陆游。

  为了多了解江西派,我甚至去作吃力不讨好的事:学写七律。忽忽十余年,东鳞西爪,虽然不免画虎之讥,却也自得其乐。更重要的是,对黄诗确实有了更深的认识——当然是和过去的自己比,和专家是比不了的。陆游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一点也不错。黄庭坚的《和答钱穆父咏猩猩毛笔》:“爱酒醉魂在,能言机事疏。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物色看王会,勋劳在石渠。拔毛能济世,端为谢杨朱。”上学时被教导说,是形式主义。现在却是非常喜爱的诗。“形式主义”就不能感动人吗?即使没有很深的寄托,还有那份机智,不是不学无术者能装得出来的。陈师道的那首《寄侍读苏尚书》,用了那么多典故,说得那么委婉,然而真情毕现,每读都替受赠的苏东坡觉得感动:

  六月西湖早得秋,二年归思与迟留。一时宾客馀枚叟,在处儿童说细侯。经国向来须老手,有怀何必到壶头。遥知丹地开黄卷,解记清波没白鸥。

  作为作者,谁都希望作品广为流布,为世人喜爱。作者感激读者,在作品中是倾注了无限善意的。应该说,很少有作者专为自己写作,或者决意藏之名山,留等千秋万代之后。但是,好的作者毕竟有底线,不为阿谀逢迎而作。退一步讲,不为讨好他人而作。讨好权贵最不应当虽然事实上最普遍,讨好读者可以理解,但最好不要。苏轼并未为取媚于任何人而写作,作品照样风行一时,可见天道并非永远不公。黄庭坚的书法,最终也并没有湮没在时光里,每一件传世墨迹,都成了文化史上的至宝。

  关于黄庭坚的字,同时代人惠洪的《冷斋夜话》有个很有意思的传说。一个叫王荣老的人,在观州做官,罢官后渡观江,一连七日大风,不能得渡。当地人告诉他,你的船上肯定藏有奇珍异宝,观江的江神很灵,你把宝贝献出来,就能过江了。王荣老先献出黄麈尾,又拿出端石研,珍宝献了三件,还是巨浪滔天。夜里他翻来覆去地想,我还有一幅黄庭坚的草书,写唐朝韦应物的诗:“为怜幽草涧边行,上有黄鹂绕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取出来看,字迹龙飞凤舞,看得人恍恍惚惚。王荣老自念:‘我都不认识,鬼能认识?”就以这幅字献祭。结果,“香火未收,天水相照,如两镜对展,南风徐来,帆一饷而济。”

  做了江神的这个鬼,爱黄字到这种程度,也算泉下知音了。

  伟大的作品终归是伟大的,正如莎士比亚所说,玫瑰即使不叫玫瑰,依然芳香如故。 当代名家散文精选(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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