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不负人间不负己
伍
不负人间不负己
哭的时候用全力去哭,笑的时候用全力去笑,一切游戏都用全力去干。
我与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是我学艺术的教师,又是我信宗教的导师。我的一生,受法师影响很大。厦门是法师近年经行之地,据我到此三天内所见,厦门人士受法师的影响也很大;故我与厦门人士不啻都是同窗弟兄。今天佛学会要我演讲,我惭愧修养浅薄,不能讲弘法利生的大义,只能把我从弘一法师学习艺术宗教时的旧事,向诸位同窗弟兄谈谈,还请赐我指教。
我十七岁入杭州浙江第一师范,廿岁毕业以后没有升学。我受中等学校以上学校教育,只此五年。这五年间,弘一法师,那时称为李叔同先生,便是我的图画音乐教师。图画音乐两科,在现在的学校里是不很看重的;但是奇怪得很,在当时我们的那所浙江第一师范里,看得却很重。我们有两个图画专用的教室,许多石膏模型,两架钢琴,五十几架风琴。我们每天要花一小时去练习图画,花一小时以上去练习弹琴。大家认为当然,恬不为怪,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李先生的人格和学问,统治了我们的感情,折服了我们的心。他从来不骂人,从来不责备人,态度谦恭,同出家后完全一样;然而个个学生真心地怕他,真心地学习他,真心地崇拜他。我便是其中之一人。因为就人格讲,他的当教师不为名利,为当教师而当教师,用全副精力去当教师。就学问讲,他博学多能,其国文比国文先生更高,其英文比英文先生更高,其历史比历史先生更高,其常识比博物先生更富,又是书法金石的专家,中国话剧的鼻祖。他不是只能教图画音乐,他是拿许多别的学问为背景而教他的图画音乐。夏丏尊先生曾经说:“李先生的教师,是有后光的。”像佛菩萨那样有后光,怎不教人崇拜呢?而我的崇拜他,更甚于他人。大约是我的气质与李先生有一点相似,凡他所欢喜的,我都欢喜。我在师范学校,一二年级都考第一名;三年级以后忽然降到第二十名。因为我旷废了许多师范生的功课,而专心于李先生所喜的文学艺术,一直到毕业。毕业后我无力升大学,借了些钱到日本去游玩,没有进学校,看了许多画展,听了许多音乐会,买了许多文艺书,一年后回国,一方面当教师,一方面埋头自习,一直自习到现在,对李先生的艺术还是迷恋不舍。李先生早已由艺术而升华到宗教而成正果,而我还彷徨在艺术宗教的十字街头,自己想想,真是一个不肖的学生。
他怎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呢?当时人都诧异,以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门”了。我却能理解他的心,我认为他的出家是当然的。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世间就不过这三种人。我虽用三层楼为比喻,但并非必须从第一层到第二层,然后得到第三层。有很多人,从第一层直上第三层,并不需要在第二层勾留。还有许多人连第一层也不住,一口气跑上三层楼。不过我们的弘一法师,是一层一层地走上去的。弘一法师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他早年对母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楼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于二层楼,于是爬上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经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须喝高粱酒才能过瘾。文艺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粱。弘一法师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过瘾,必须喝高粱。我酒量很小,只能喝花雕,难得喝一口高粱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颇能理解喝高粱者的心。故我对于弘一法师的由艺术升华到宗教,一向认为当然,毫不足怪的。
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接近。二层楼的扶梯的最后顶点就是三层楼,所以弘一法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是必然的事。弘一法师在闽中,留下不少的墨宝。这些墨宝,在内容上是宗教的,在形式上是艺术的——书法。闽中人士久受弘一法师的熏陶,大都富有宗教信仰及艺术修养。我这初次入闽的人,看见这情形,非常歆羡,十分钦佩!
前天参拜南普陀寺,承广洽法师的指示,瞻观弘一法师的故居及其手种杨柳,又看到他所创办的佛教养正院。广义法师要我为养正院书联,我就集唐人诗句:“须知诸相皆非相,能使无情尽有情”,写了一副。这对联挂在弘一法师所创办的佛教养正院里,我觉得很适当。因为上联说佛经,下联说艺术,很可表明弘一法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的意义。艺术家看见花笑,听见鸟语,举杯邀明月,开门迎白云,能把自然当作人看,能化无情为有情,这便是“物我一体”的境界。更进一步,便是“万法从心”“诸相非相”的佛教真谛了。故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通。最高的艺术家有言:“无声之诗无一字,无形之画无一笔。”可知吟诗描画,平平仄仄,红红绿绿,原不过是雕虫小技,艺术的皮毛而已。艺术的精神,正是宗教的。古人云:“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又曰:“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弘一法师教人,亦常引用儒家语:“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所谓“文章”“言”“文艺”,便是艺术;所谓“道”“德”“器识”,正是宗教的修养。宗教与艺术的高下重轻,在此已经明示;三层楼当然在二层楼之上的。
我脚力小,不能追随弘一法师上三层楼,现在还停留在二层楼上,斤斤于一字一笔的小技,自己觉得很惭愧。但亦常常勉力爬上扶梯,向三层楼上望望。故我希望:学宗教的人,不须多花精神去学艺术的技巧,因为宗教已经包括艺术了。而学艺术的人,必须进而体会宗教的精神,其艺术方有进步。久驻闽中的高僧,我所知道的还有一位太虚法师。他是我的小同乡,从小出家的。他并没有弄艺术,是一口气跑上三层楼的。但他与弘一法师,同样地是旷世的高僧,同样地为世人所景仰。可知在世间,宗教有宗教的作用。在人的修身上,器识重于一切。太虚法师与弘一法师,异途同归,各成正果。文艺小技的能不能,在大人格上是毫不足道的。我愿与闽中人士以二法师为模范而共同勉励。
悼夏丏尊先生
我从重庆郊外迁居城中,候船返沪。刚才迁到,接得夏丏尊老师逝世的消息。记得三年前,我从遵义迁重庆,临行时接得弘一法师往生的电报。我所敬爱的两位教师的最后消息,都在我行旅倥偬的时候传到。这偶然的事,在我觉得很是蹊跷。因为这两位老师同样的可敬可爱,昔年曾经给我同样宝贵的教诲;如今噩耗传来,也好比给我同样的最后训示。这使我感到分外的哀悼与警惕。
我早已确信夏先生是要死的,同确信任何人都要死的一样。但料不到如此其速。八年违教,快要再见,而终于不得再见!真是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犹忆二十六年秋,“卢沟桥事变”之际,我从南京回杭州,中途在上海下车,到梧州路去看夏先生。先生满面忧愁,说一句话,叹一口气。我因为要乘当天的夜车返杭,匆匆告别。我说:“夏先生再见。”夏先生好像骂我一般愤然地答道:“不晓得能不能再见!”同时又用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门口目送我。我回头对他发笑。因为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总是笑他多忧。岂知这一次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果然这一别“不能再见了”!
后来我扶老携幼,仓皇出奔,辗转长沙、桂林、宜山、遵义、重庆各地。夏先生始终住在上海。初年还常通信。自从夏先生被敌人捉去监禁了一回之后,我就不敢写信给他,免得使他受累。胜利一到,我写了一封长信给他。见他回信的笔迹依旧遒劲挺秀,我很高兴。字是精神的象征,足证夏先生精神依旧。当时以为马上可以再见了,岂知交通与生活日益困难,使我不能早归;终于在胜利后八个半月的今日,在这山城客寓中接到他的噩耗,也可说是“抱恨终天”的事!
夏先生之死,使“文坛少了一位老将”,“青年失了一位导师”,这些话一定有许多人说,用不着我再讲。我现在只就我们的师弟情缘上表示哀悼之情。
夏先生与李叔同先生(弘一法师),具有同样的才调,同样的胸怀。不过表面上一位做和尚,一位是居士而已。
犹忆三十余年前,我当学生的时候,李先生教我们图画、音乐,夏先生教我们国文。我觉得这三种学科同样的严肃而有兴趣。就为了他们二人同样的深解文艺的真谛,故能引人入胜。夏先生常说:“李先生教图画、音乐,学生对图画、音乐看得比国文、数学等更重。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缘故。因为他教图画、音乐,而他所懂得的不仅是图画、音乐;他的诗文比国文先生的更好,他的书法比习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这好比一尊佛像,有后光,故能令人敬仰。”这话也可说是“夫子自道”。夏先生初任舍监,后来教国文。但他也是博学多能,只除不弄音乐以外,其他诗文、绘画(鉴赏)、金石、书法、理学、佛典,以至外国文、科学等,他都懂得。因此能和李先生交游,因此能得学生的心悦诚服。
他当舍监的时候,学生们私下给他起个诨名,叫夏木瓜。但这并非恶意,却是好心。因为他对学生如对子女,率直开导,不用敷衍、欺蒙、压迫等手段。学生们最初觉得忠言逆耳,看见他的头大而圆,就给他起这个诨名。但后来大家都知道夏先生是真爱我们,这绰号就变成了爱称而沿用下去。凡学生有所请愿,大家都说:“同夏木瓜讲,这才成功。”他听到请愿,也许喑呜叱咤地骂你一顿;但如果你的请愿合乎情理,他就当作自己的请愿,而替你设法了。
他教国文的时候,正是“五四”将近。我们做惯了“太王留别父老书”“黄花主人致无肠公子书”之类的文题之后,他突然叫我们做一篇“自述”。而且说:“不准讲空话,要老实写。”有一位同学,写他父亲客死他乡,他“星夜匍匐奔丧”。夏先生苦笑着问他:“你那天晚上真个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发笑,那位同学脸孔绯红。又有一位同学发牢骚,赞隐遁,说要“乐琴书以消忧,无孤松而盘桓”。夏先生厉声问他:“你为什么来考师范学校?”弄得那人无言可对。
这样的教法,最初被顽固守旧的青年所反对。他们以为文章不用古典,不发牢骚,就不高雅。竟有人说:“他自己不会做古文(其实做得很好),所以不许学生做。”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学生,对夏先生这种从来未有的、大胆的革命主张,觉得惊奇与折服,好似长梦猛醒,恍悟今是昨非。这正是五四运动的初步。
李先生做教师,以身作则,不多讲话,使学生衷心感动,自然诚服。譬如上课,他一定先到教室,黑板上应写的,都先写好(用另一黑板遮住,用到的时候推开来)。然后端坐在讲台上等学生到齐。譬如学生还琴时弹错了,他举目对你一看,但说:“下次再还。”有时他没有说,学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请求下次再还了。他话很少,说时总是和颜悦色的。但学生非常怕他,敬爱他。夏先生则不然,毫无矜持,有话直说。学生便嬉皮笑脸,同他亲近。偶然走过校庭,看见年纪小的学生弄狗,他也要管,“为啥同狗为难!”放假日子,学生出门,夏先生看见了便喊:“早些回来,勿可吃酒啊!”学生笑着连说:“不吃,不吃!”赶快走路。走得远了,夏先生还要大喊:“铜钿少用些!”学生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实在感激他,敬爱他。
夏先生与李先生对学生的态度,完全不同。而学生对他们的敬爱,则完全相同。这两位导师,如同父母一样。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妈妈的教育”。夏先生后来翻译的《爱的教育》,风行国内,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国文教材。这不是偶然的事。
我师范毕业后,就赴日本。从日本回来就同夏先生共事,当教师,当编辑。我遭母丧后辞职闲居,直至逃难。但其间与书店关系仍多,常到上海与夏先生相晤。故自我离开夏先生的绛帐,直到抗战前数日的诀别,二十年间,常与夏先生接近,不断地受他的教诲。其时李先生已经做了和尚,芒鞋破钵,云游四方,和夏先生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在我觉得仍是以前的两位导师,不过所导的范围由学校扩大为人世罢了。
李先生不是“走投无路,遁入空门”的,是为了人生根本问题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和尚,他是痛感于众生疾苦而“行大丈夫事”的。夏先生虽然没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李先生的胸怀的;他是赞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只因种种尘缘的牵阻,使夏先生没有勇气行大丈夫事。夏先生一生的忧愁苦闷,由此发生。
凡熟识夏先生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夏先生是个多忧善愁的人。他看见世间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状态,都要皱眉、叹气。他不但忧自家,又忧友,忧校,忧店,忧国,忧世。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皱着眉头替他担忧;有人失业了,夏先生又皱着眉头替他着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产了,小孩子跌跤了……夏先生都要皱着眉头替他们忧愁。学校的问题,公司的问题,别人都当作例行公事处理的,夏先生却当作自家的问题,真心地担忧;国家的事,世界的事,别人当作历史小说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问题,真心地忧愁,皱眉,叹气。故我和他共事的时候,对夏先生凡事都要讲得乐观些,有时竟瞒过他,免得使他增忧,他和李先生一样的痛感众生的疾苦。但他不能和李先生一样行大丈夫事;他只能忧伤终老。在“人世”这个大学校里,这二位导师所施的仍是“爸爸的教育”与“妈妈的教育”。
朋友的太太生产,小孩子跌跤等事,都要夏先生担忧。那么,八年来水深火热的上海生活,不知为夏先生增添了几十万斛的忧愁!忧能伤人,夏先生之死,是供给忧愁材料的社会所致使,日本侵略者所促成的!
以往我每逢写一篇文章,写完之后总要想:“不知这篇东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说。”因为我的写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导鼓励之下学起来的。今天写完了这篇文章,我又本能地想:“不知这篇东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说。”两行热泪,一齐沉重地落在这原稿纸上。
学画回忆
假如有人探寻我儿时的事,为我作传记或讣启,可以为我说得极漂亮:“七岁入塾即擅长丹青。课余常摹古人笔意,写人物图,以为游戏。同塾年长诸生竞欲乞得其作品而珍藏之,甚至争夺殴打。师闻其事,命出画观之,不信,谓之曰:‘汝真能画,立为我作至圣先师孔子像!不成,当受罚。’某从容研墨伸纸,挥毫立就,神颖晔然。师弃戒尺于地,叹曰:‘吾无以教汝矣!’遂装裱其画,悬诸塾中,命诸生朝夕礼拜焉。于是亲友竞乞其画像,所作无不惟妙惟肖。……”百年后的人读了这段记载,便会赞叹道:“七岁就有作品,真是天才,神童!”
朋友来信要我写些关于儿时学画的回忆的话。我就根据上面的一段话写些吧。上面的话都是事实,不过欠详明些,宜解释之如下:
我七八岁时——到底是七岁或八岁,现在记不清楚了。但都可说,说得小了可说是照外国算法的;说得大了可说是照中国算法的。——入私塾,先读《三字经》,后来又读《千家诗》。《千家诗》每页上端有一幅木板画,记得第一幅画的是一只大象和一个人,在那里耕田,后来我知道这是二十四孝中的大舜耕田图。但当时并不知道画的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看上端的画,比读下面的“云淡风轻近午天”有趣。我家开着染坊店,我向染匠司务讨些颜料来,溶化在小盅子里,用笔蘸了为书上的单色画着色,涂一只红象,一个蓝人,一片紫地,自以为得意。但那书的纸不是道林纸,而是很薄的中国纸,颜料涂在上面的纸上,会渗透下面好几层。我的颜料笔又吸得饱,透得更深。等得着好色,翻开书来一看,下面七八页上,都有一只红象、一个蓝人和一片紫地,好像用三色版套印的。
第二天上书的时候,父亲——就是我的先生——就骂,几乎要打手心;被母亲不知大姐劝住了,终于没有打。我抽抽咽咽地哭了一顿,把颜料盅子藏在扶梯底下了。晚上,等到先生——就是我的父亲——上鸦片馆去了,我再向扶梯底下取出颜料盅子,叫红英——管我的女仆——到店堂里去偷几张煤头纸来,就在扶梯底下的半桌上的“洋油手照”底下描色彩画。画一个红人,一只蓝狗,一间紫房子……这些画的最初的鉴赏者,便是红英。后来母亲和诸姐也看到了,她们都说“好”;可是我没有给父亲看,防恐吃手心。这就叫作“七岁入塾即擅长丹青”。况且向染坊店里讨来的颜料不止丹和青呢!
后来,我在父亲晒书的时候找到了一部人物画谱,翻一翻,看见里面花样很多,便偷偷地取出了,藏在自己的抽斗里。晚上,又偷偷地拿到扶梯底下的半桌上去给红英看。这回不想再在书上着色;却想照样描几幅看,但是一幅也描不像。亏得红英想工好,教我向习字簿上撕下一张纸来,印着了描。记得最初印着描的是人物谱上的柳柳州像。当时第一次印描没有经验,笔上墨水吸得太饱,习字簿上的纸又太薄,结果描是描成了,但原本上渗透了墨水,弄得很龌龊,曾经受大姐的责骂。这本书至今还存在,最近我晒旧书时候还翻出这个弄龌龊了的柳柳州像来看:穿了很长的袍子,两臂高高地向左右伸起,仰起头作大笑状。但周身都是斑斓的墨点,便是我当日印上去的。回思我当日最初就印这幅画的原因,大概是为了他高举两臂作大笑状,好像我的父亲打呵欠的模样,所以特别有兴味吧。后来,我的“印画”的技术渐渐进步。十二三岁的时候(父亲已经弃世,我在另一私塾读书了),我已把这本人物谱统统印全。所用的纸是雪白的连史纸,而且所印的画都着色。着色所用的颜料仍旧是染坊里的,但不复用原色。我自己会配出各种的间色来,在画上施以复杂华丽的色彩,同塾的学生看了都很欢喜,大家说“比原本上的好看得多!”而且大家问我讨画,拿去贴在灶间里,当作灶君菩萨;或者贴在床前,当作新年里买的“花纸儿”。所以说我“课余常摹古人笔意,写人物花鸟之图,以为游戏。同塾年长诸生竞欲乞得其作品而珍藏之”,也都有因;不过其事实是如此。
至于学生夺画相殴打,先生请我画至圣先师孔子像,悬诸塾中,命诸生晨夕礼拜,也都是确凿的事实,你听我说吧:那时候我们在私塾中弄画,同在现在社会里抽鸦片一样,是不敢公开的。我好像是一个土贩或私售灯吃的,同学们好像是上了瘾的鸦片鬼,大家在暗头里作勾当。先生坐在案桌上的时候,我们的画具和画都藏好,大家一摇一摆地读“幼学”书。等到下午,照例一个大块头来拖先生出去吃茶了,我们便拿出来弄画。我先一幅幅地印出来,然后一幅幅地涂颜料。同学们便像看病时向医生挂号一样,依次认定自己所欲得的画。得画的人对我有一种报酬,但不是稿费或润笔,而是种种玩意儿:金铃子一对连纸匣;挖空老菱壳一只,可以加上绳子去当作陀螺抽的;“云”字顺治铜钱一枚(有的顺治铜钱,后面有一个字,字共有二十种。我们儿时听大人说,积得了一套,用绳编成宝剑形状,挂在床上,夜间一切鬼都不敢来。但其中,好像是“云”字,最不易得;往往为缺少此一字而编不成宝剑。故这种铜钱在当时的我们之间是一种贵重的赠品),或者铜管子(就是当时炮船上新用的后膛枪子弹的壳)一个。有一次,两个同学为交换一张画,意见冲突,相打起来,被先生知道了。先生审问之下,知道相打的原因是为画;追求画的来源,知道是我所作,便厉声喊我走过去。我料想是吃戒尺了,低着头不睬,但觉得手心里火热了。终于先生走过来了。我已吓得魂不附体;但他走到我的座位旁边,并不拉我的手,却问我“这画是不是你画的?”我回答一个“是”字,预备吃戒尺了。他把我的身体拉开,抽开我的抽斗,搜查起来。我的画谱、颜料,以及印好而未着色的画,就都被他搜出。我以为这些东西全被没收了:结果不然,他但把画谱拿了去,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张一张地观赏起来。过了好一会,先生旋转头来叱一声“读!”大家朗朗地读“混沌初开,乾坤始奠……”这件案子便停顿了。我偷眼看先生,见他把画谱一张一张地翻下去,一直翻到底。放假的时候我夹了书包走到他面前去作一个揖,他换了一种与前不同的语气对我说:“这书明天给你。”
明天早上我到塾,先生翻出画谱中的孔子像,对我说:“你能看了样画一个大的吗?”我没有防到先生也会要我画起画来,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支吾地回答说“能”。其实我向来只是“印”,不能“放大”。这个“能”字是被先生的威严吓出来的。说出之后心头发一阵闷,好像一块大石头吞在肚里了。先生继续说:“我去买张纸来,你给我放大了画一张,也要着色彩的。”我只得说“好”。同学们看见先生要我画画了,大家装出惊奇和羡慕的脸色,对着我看。我却带着一肚皮心事,直到放假。
放假时我夹了书包和先生交给我的一张纸回家,便去向大姐商量。大姐教我,用一张画方格子的纸,套在画谱的书页中间。画谱纸很薄,孔子像就有经纬格子范围着了。大姐又拿缝纫用的尺和粉线袋给我在先生交给我的大纸上弹了大方格子,然后向镜箱中取出她画眉毛用的柳条枝来,烧一烧焦,教我依方格子放大的画法。那时候我们家里还没有铅笔和三角板、米突〔米(metre)〕尺,我现在回想大姐所教我的画法,其聪明实在值得佩服。我依照她的指导,竟用柳条枝把一个孔子像的底稿描成了;同画谱上的完全一样,不过大得多,同我自己的身体差不多大。我伴着了热烈的兴味,用毛笔钩出线条;又用大盆子调了多量的颜料,着上色彩,一个鲜明华丽而伟大的孔子像就出现在纸上。店里的伙计,作坊里的司务,看见了这幅孔子像,大家说“出色!”还有几个老妈子,尤加热烈地称赞我的“聪明”和画的“齐整”,并且说:“将来哥儿给我画个容像,死了挂在灵前,也沾些风光。”我在许多伙计、司务和老妈子的盛称声中,俨然地成了一个小画家。但听到老妈子要托我画容像,心中却有些儿着慌。我原来只会“依样画葫芦”的!全靠那格子放大的枪花,把书上的小画改成为我的“大作”;又全靠那颜色的文饰,使书上的线描一变而为我的“丹青”。格子放大是大姐教我的,颜料是染匠司务给我的,归到我自己名下的工作,仍旧只有“依样画葫芦”。如今老妈子要我画容像,说“不会画”有伤体面;说“会画”将来如何兑现?且置之不答,先把画缴给先生去。先生看了点头。次日画就粘贴在堂名匾下的板壁上。学生们每天早上到塾,两手捧着书包向它拜一下;晚上散学,再向它拜一下。我也如此。
自从我的“大作”在塾中的堂前发表以后,同学们就给我一个绰号“画家”。每天来访先生的那个大块头看了画,点点头对先生说:“可以。”过时候学校初兴,先生忽然要把我们的私塾大加改良了。他买一架风琴来,自己先练习几天,然后教我们唱“男儿第一志气高,年纪不妨小”的歌。又请一个朋友来教我们学体操。我们都很高兴。有一天,先生呼我走过去,拿出一本书和一大块黄布来,和蔼地对我说:“你给我在黄布上画一条龙,”又翻开书来,继续说:“照这条龙一样。”原来这是体操时用的国旗。我接受了这命令,只得又去向大姐商量;再用老法子把龙放大,然后描线,涂色。但这回的颜料不是从染坊店里拿来,是由先生买来的铅粉、牛皮胶和红、黄、蓝各种颜色。我把牛皮胶煮溶了,加入铅粉,调制各种不透明的颜料,涂到黄布上,同西洋中世纪的fresco(壁画)画法相似。龙旗画成了,就被高高地张在竹竿上,引导学生通过市镇,到野外去体操。我悔不在体操后偷把那龙旗藏过了,好让我的传记里添两句:“其画龙点睛后忽不见,盖已乘云上天矣。”我的“画家”绰号自此更盛行;而老妈子的画像也催促得更紧了。
我再向大姐商量。她说二姐丈会画肖像,叫我到他家去“偷关子”。我到二姐丈家,果然看见他们有种种特别的画具:玻璃九宫格、擦笔、contê、米突尺、三角板。我向二姐丈请教了些笔法,借了些画具,又借了一包照片来,作为练习的样本。因为那时我们家乡地方没有照相馆,我家里没有可用玻璃格子放大的四寸半身照片。回家以后,我每天一放学就埋头在擦笔照相画中。这原是为了老妈子的要求而“抱佛脚”的;可是她没有照相,只有一个人。我的玻璃格子不能罩到她的脸孔上去,没有办法给她画像。天下事有会巧妙地解决的。大姐在我借来的一包样本中选出某老妇人的一张照片来,说:“把这个人的下巴改尖些,就活像我们的老妈子了。”我依计而行,果然画了一幅八九分像的肖像画,外加在擦笔上面涂以漂亮的淡彩:粉红色的肌肉,翠蓝色的上衣,花带镶边;耳朵上外加挂上一双金黄色的珠耳环。老妈子看见珠耳环,心花盛开,即使完全不像,也说“像”了。自此以后,亲戚家死了人我就有差使——画容像。活着的亲戚也拿一张小照来叫我放大,挂在厢房里;预备将来可现成地移挂在灵前。我十七岁出外求学,年假、暑假回家时还常常接受这种义务生意。直到我十九岁时,从先生学了木炭写生画,读了美术的论著,方才把此业抛弃。到现在,在故乡的几位老伯伯和老太太之间,我的擦笔肖像画家的名誉依旧健在;不过他们大都以为我近来“不肯”画了,不再来请教我。前年还有一位老太太把她的新死了的丈夫的四寸照片寄到我上海的寓所来,哀求地托我写照。此道我久已生疏,早已没有画具,况且又没有时间和兴味。但无法对她说明,就把照片送到霞飞路的某照相馆里,托他们放大为廿四寸的,寄了去。后遂无问津者。
假如我早得学木炭写生画,早得受美术论著的指导,我的学画不会走这条崎岖的小径。唉,可笑的回忆,可耻的回忆,写在这里,给世间学画的人作借镜吧。
一九三四年二月作
自然
“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于“神”而造美的,是艺术家。
路上的褴褛的乞丐,身上全无一点人造的装饰,然而比时装美女美得多。这里的火车站旁边有一个伛偻的老丐,天天在那里向行人求乞。我每次下了火车之后,迎面就看见一幅米叶(Millet)的木炭画,充满着哀怨之情。我每次给他几个铜板——又买得一幅充满着感谢之情的画。
女性们煞费苦心于自己的身体的装饰。头发烫也不惜,胸臂冻也不妨,脚尖痛也不怕。然而真的女性的美,全不在乎她们所苦心经营的装饰上。我们反在她们所不注意的地方发现她们的美。不但如此,她们所苦心经营的装饰,反而妨碍了她们的真的女性的美。所以画家不许她们加上这种人造的装饰,要剥光她们的衣服,而赤裸裸地描写“神”的作品。
画室里的模特儿虽然已经除去一切人造的装饰,剥光了衣服;然而她们倘然受了画学生的指使,或出于自心的用意,而装腔作势,想用人力硬装出好看的姿态来,往往越装越不自然,而所描的绘画越无生趣。印象派以来,裸体写生的画风盛于欧洲,普及于世界。使人走进绘画展览中,如入浴堂或屠场,满目是肉。然而用印象派的写生的方法来描出的裸体,极少有自然的、美的姿态。自然的美的姿态,在模特儿上台的时候是不会有的;只有在其休息的时候,那女子在台旁的绒毡上任意卧坐,自由活动的时候,方才可以见到美妙的姿态,这大概是世间一切美术学生所同感的情形吧。因为在休息的时候,不复受人为的拘束,可以任其自然的要求而活动。“任天而动”,就有“神”所造的美妙的姿态出现了。
人在照相中的姿态都不自然,也就是为此。普通照相中的人物,都装着在舞台上演剧的优伶的神气,或南面而朝的王者的神气,或庙里的菩萨像的神气,又好像正在摆步位的拳教师的神气。因为普通人坐在照相镜头前面被照的时间,往往起一种复杂的心理,以致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全身紧张得很,故其姿态极不自然。加之照相者又要命令他:“头抬高点!”“眼睛看着!”“带点笑容!”内面已在紧张,外面又要听照相者的忠告,而把头抬高,把眼钉住,把嘴勉强笑出,这是何等困难而又滑稽的办法!怎样教底片上显得出美好的姿态呢?我近来正在学习照相,因为嫌恶这一点,想规定不照人物的肖像,而专照风景与静物,即神的手所造的自然,及人借了神的手而布置的静物。
人体的美的姿态,必是出于自然的。换言之,凡美的姿态,都是从物理的自然的要求而出的姿态,即舒服的时候的姿态。这一点屡次引起我非常的铭感。无论贫贱之人,丑陋之人,劳动者,黄包车夫,只要是顺其自然的天性而动,都是美的姿态的所有者,都可以礼赞。甚至对于生活的幸福全然无分的,第四阶级以下的乞丐,这一点也决不被剥夺,与富贵之人平等。不,乞丐所有的姿态的美,屡比富贵之人丰富得多。试入所谓上流的交际社会中,看那班所谓“绅士”,所谓“人物”的样子,点头、拱手、揖让、进退等种种不自然的举动,以及脸的外皮上硬装出来的笑容,敷衍应酬的不由衷的言语,实在滑稽得可笑,我每觉得这种是演剧,不是人的生活。作这样的生活,宁愿做乞丐。
被造物只要顺天而动,即见其真相,亦即见其固有的美。我往往在人的不注意、不戒备的时候,瞥见其人的真而美的姿态。但倘对他熟视或声明了,这人就注意、戒备起来,美的姿态也就杳然了。从前我习画的时候,有一天发现一个朋友的pose(姿态)很好,要求他让我画一张sketch(速写),他限我明天。到了明天,他剃了头,换了一套新衣,挺直了项颈危坐在椅子里,教我来画……这等人都不足与言美。我只有和我的朋友老黄,能互相赏识其姿态,我们常常相对坐谈到半夜。老黄是画画的人,他常常嫌模特儿的姿态不自然,与我所见相同。他走进我的室内的时候,我倘觉得自己的姿势可观,就不起来应酬,依旧保住我的原状,让他先鉴赏一下。他一相之后,就会批评我的手如何,脚如何,全体如何。然后我们吸烟煮茶,晤谈别的事体。晤谈之中,我忽然在他的动作中发现了一个好的pose,“不动!”他立刻石化,同画室里的石膏模型一样。我就欣赏或描写他的姿态。
不但人体的姿态如此,物的布置也逃不出这自然之律。凡静物的美的布置,必是出于自然的。换言之,即顺当的、妥帖的、安定的。取最卑近的例来说:假如桌上有一把茶壶与一只茶杯。倘这茶壶的嘴不向着茶杯而反向他侧,即茶杯放在茶壶的后面,犹之孩子躲在母亲的背后,谁也觉得这是不顺当的、不妥帖的、不安定的。同时把这画成一幅静物画,其章法(即构图)一定也不好。美学上所谓“多样的统一”,就是说多样的事物,合于自然之律而作成统一,是美的状态。譬如讲坛的桌子上要放一个花瓶。花瓶放在桌子的正中,太缺乏变化,即统一而不多样。欲其多样,宜稍偏于桌子的一端。但倘过偏而接近于桌子的边上,看去也不顺当、不妥帖、不安定。同时在美学上也就是多样而不统一。大约放在桌子的三等分的界线左右,恰到好处,即得多样而又统一的状态。同时在实际也是最自然而稳妥的位置。这时候花瓶左右所余的桌子的长短,大约是三与五,至四与六的比例。这就是美学上所谓“黄金比例”。黄金比例在美学上是可贵的,同时在实际上也是得用的。所以物理学的“均衡”与美学的“均衡”颇有相一致的地方。右手携重物时左手必须扬起,以保住身体的物理的均衡。这姿势在绘画上也是均衡的。兵队中“稍息”的时候,身体的重量全部搁在左腿上,右腿不得不斜出一步,以保住物理的均衡。这姿势在雕刻上也是均衡的。
故所谓“多样的统一”“黄金律”“均衡”等美的法则,都不外乎“自然”之理,都不过是人们窥察神的意旨而得的定律。所以论文学的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论绘画的人说,“天机勃露,独得于笔情墨趣之外”。“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于“神”而造美的,是艺术家。
图画成绩
寒假迫近了,教务处送一张油印纸来,要我报告图画分数,并选交几幅画,作为图画课的成绩。
可是我教图画,向来不打分数。老实说,除了看到这张油印纸的时候以外,我的脑际从来不曾有过“分数”两个字。画也并没有保留,都任学生自己拿去了。图画课的成绩,实在无可报告,奈何!
倘使教务处能容许我不用分数和画幅来报告图画成绩,我倒可以报告一点。这便是我前天晚上散步中所看见的一回事。
前天晚上,月色好得很,使我偷闲来校庭中散步了。偶然走到杨柳树旁边,看见廓下的柳影中有三五个学生,弯着身子,把头在教务室外的壁上聚作一堆,静悄悄地似乎在偷听壁脚。
“他们在窃听教务室中的秘密会议吗?”我心中这样想着,慢慢地走近他们去。仔细一看,方知不对。他们并非听壁脚,正拿一张纸罩在壁上,用铅笔在描写投在壁上的柳叶的影。原来这晚上月明风定,疏疏的衰柳的叶子投射清楚的黑影在淡黄色的墙壁上,成为可爱的模样。这牵惹了这几个学生的兴味,使他们特地拿了纸张和铅笔,到这里来描写。
“啊!绝妙的墨画!”我这一声叫打扰了他们的创作。然而这正是对于他们的创作的鉴赏。所以他们见了我,都很兴奋,热心地向我赞美这月下的美丽的柳影。又很欢喜,因为他们这尝试的行为遇到了知音的赏识。
这一件事,便是我所可报的图画成绩。
恐怕教务先生不容许我。他们以为这是玩耍,不能算是成绩,要有可计算的分数,可悬挂的画,这才是图画成绩。又恐怕有几个巴急分数的学生,欢喜荣名的学生,也要说我不公平。他们也以为这是玩耍,与图画课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我知道,欢喜读《中学生》的——欢喜读我的《美术讲话》的诸君,一定容许我,承认我的报告。因为这件事,比分数,比成绩,实在有趣味得多,有意义得多。倘有不解这种趣味而欢喜分数与成绩的人,我可以略略解说一下:
杨柳的叶,我们倘平心静气地、仔细地观察起来,实在是非常秀美的。古人的诗里,惯说“柳如眉”,用柳叶来比方美人的眉毛。其实眉毛哪里比得上柳叶?不过眉毛的弯度与肥瘦,大约像柳叶而已,但决不如柳叶的变化的丰富。且眉毛两旁的线很模糊,决不如柳叶的线的玲珑而清秀。诸君试拿铅笔,在纸上画一片柳叶看。倘是没有学过图画,不曾仔细观察过自然的人,一定画不好,校庭内多千多万的柳叶,我们却画不出它的一瓣!可见自然界的美何等丰富,何等深刻!我们安可不平心静气地亲近自然,观察自然,以自然为师呢?
写生画,便是自然美的研究。我们要把自然的美的形象表现在图画纸上,要把立体的自然化成平面的图画。发现了自然的美而静心地描写的时候,我们的兴味何等深长!感得了这种兴味,便会入梦一般地上图画课,便会埋怨下课铃的太早。这真是最有趣味的、最有意义的课业!
美秀的柳叶,在月光下投影在淡黄色的墙壁上。这是何等可爱的一幅天然的图画!只有真正观察过自然美的人,才能发现这趣味。只有真正学过图画的人,才能拿了铅笔和纸张而来描写这墙上的影子。不然,柳叶也不会牵惹他的注目,何况影子?上图画课都懒得,何况辛辛苦苦地伏在墙角上描影?况且描了这影,又没有分数可得,又没有风头可出。所以除了真正学过图画的人以外,不会有人肯做这种发疯的事业的。
然而不学图画的人都苦了!都错了!
因为他们的眼中心中,只看见分数,只知道荣誉。像描影的那几个学生所体验的欢喜、感动、慰安、憧憬,在他们都无分:艺术的乐土,美的世界,人生的情味,宇宙的姿态,在他们都不能梦见。而他们所触目萦心的,都是苦痛的东西。为了争分数,求荣誉,他们要做无谓的奋斗,甚或陷入嫉妒、愤恨、浅陋、卑鄙等恶习。他们面子上在画图画,其实与图画相去不止千里;面子上在读书,其实一句书也没有读。他们是学校里的商人或官僚。因为他们的争分数犹之商人的争利,他们的争荣誉犹之官僚的争名。分数与荣誉是目的,读书是手段。达到了目的,手段就变作无用之物。所以他们的读书,全是徒劳!
学生诸君,第一要知道为学问而用功,为人生而求学。分数这样东西,是学校为欲勉励学生用功而设,本来是有益的事;但学生倘为分数所迷,它就对你有害了。学校里的分数,其作用可比方社会上的金钱。金钱可以督策人的工作,可以奖励人的勤勉。于是社会上的事业,赖以进步了,发达了。然而世界上的人心不良,到后来渐渐忘却了设金钱的本意,而误认金钱为最后的目的。于是不顾事业进步发达与否,而唯利是图了。这便成了今日的社会状况。试看现今市上发卖的工业品、日用品,往往面子上装得好看,而内部的质料与工作完全轻薄潦草,甚至不堪使用。我每每看见这类的货品,觉得这是人情硗薄的象征,不胜惋惜。这便是为了那些工人只知要钱,而完全忘却了其事业与工作的缘故。他们做出那些不堪使用的劣货来骗钱,骗到了钱,更不问自己的事业。因此社会就不能发达,人生的幸福就不能增进,于是有人咒诅金钱的万恶了。学校中只知巴急分数的学生,正同那些工人一样。他们只知要分数,而完全忘却了学业。于是考试的时候有要求范围、抄脚带、做枪手等种种恶习,实无异于那种劣货。他们用这种劣货来骗分数,骗到了分数,更不问自己的学问。因此学校就不发达,学生的学业也不能进步,于是有人诅咒分数的万恶了。
至于荣誉,本来也不是不好的东西。但学生诸君应该知道,荣誉是实质的副产物。实质进步了,荣誉与之俱来;但不可离实质而单求荣誉,亦不可专为荣誉而励实质。图画进步了,作品被选入展览会了,赞赏自然也来了。但是我们学图画,岂为博得这点赞赏?我们自有像前面所说的更深的欢喜,更大的感动。某学校有预备展览会的办法。在开会前几天,教学生们为了展览会而拼命描画,这真是何等可笑的事!这样办起来的展览会,无论其作品何等精美,何等丰富,我不愿入场参观。我宁愿看那几个学生伏在壁脚上描柳叶的影。
金钱本来是有利于人生而可喜的,但守钱虏反被金钱所役使,而只觉得痛苦。名誉本来是有益于事业而可乐的,但名场客反被荣誉所迷惑,而只觉得不满。同理,分数与成绩可以奖励勤勉,促进学业,本来是正当而可贵的,但迷于分数与成绩的人,舍本逐末,就都错误而痛苦了。这种人的心,无异于守钱虏与名场客,实在不应该住在学校里,更不应该住在图画教室里。因为学校是修养生活的地方,不必有名缰利锁;图画教室是观照生活的地方,用不着功利计较。所以这班人来入学校,实在是走错了路。无论他修业了十年,结果是毫无所得而空手回去的。
据我的见闻,争分数的学生,并非全由于他的本性,大半是环境所使然的,因为他们不幸而入了校风不良的学校,那里的学生大家都计较分数,先生也动辄拿分数来威吓学生。故虽有真心好学、明知分数的空虚的人,读了我上面的话觉得可以首肯,但大众的榜样与习惯的压迫,终于使他同化而屈服,这也是很多的情形。然而我仍要责备每个人的自身。他们的胸襟太偏狭,胆量太薄弱。说得时髦一点,革命的精神太缺乏了。你们每天在受党化的教育,每周在读总理的遗嘱,为什么不能体得总理在大众屈服于满清帝制之下的时候独呼革命的精神呢?孙中山先生在当时的确受苦;但在现在何等光荣,每周在受万万学生的鞠躬呢!假如你们要追求光荣,请追求这种大光荣,万勿贪恋眼前的小光荣!真理是不会失败的。即使目前不利,时间终于能给它公正的判断。据我的见闻,在学校里分数独多、名次独高的人,毕业后不一定是人才;而虚怀静心地埋头在真正的研究生活中的人,无论在学校里,在社会上,都可钦佩,世界是全赖他们而进步的。
我所以赞美伏在墙脚上描影的几个学生,正为了钦佩他们的能不为荣利,而虚怀静心地埋头在真正的研究生活中。这几个人也许不是那样完全优良的学生,但至少这一点心是可以赞美的。使他们这一点心推广起来,应用于其他一切的学业上,应用于其一生的事业上,就可说是教育的效果,艺术教育的效果。所以我觉得这不是玩耍,这是比分数与画卷更加可贵的图画成绩。
然而我又有一种表面很相似而其实很可抱歉的成绩,也不得不在这里报告。这便是我前天在自修室的走廊里所看见的一回事。
我偶然走过自修室门口,望见里面有一个学生正在用图画纸罩在窗玻璃上,拿铅笔在纸上描画,姿态和那晚上所见的描影的人完全一样。可是我立停了脚,仔细看时,方知他是在印别人的画,因为图画纸太厚,放在桌上印不出来,他就想出了这个聪明的方法,把纸罩在透明的窗玻璃上印写。这办法,为求成绩计,的确是事半功倍的捷径;但为学业计,为艺术计,为人生的修养计,其损失为何如?这是学业上的一种舞弊,学问上的一种盗窃。又不幸而被我所看见。
教务先生如果欢喜有确实可计的分数,精致可挂的画卷,这窗玻璃上的作品便是最优等的成绩了。因为那办法可以容易地获得很多的分数,制成很精致的画卷。故欢喜这种成绩,不啻奖励这种行为!
我说了许多牢骚的话,实在污渎了聪明的读者的清听!幸而临末还有一段话,可供欣赏:
我们的学校中,教室的玻璃窗新加了油漆。因为教室中的外边是走廊,上课的时候行人在走廊中来往容易妨碍听讲者的注意,所以用白油漆把窗玻璃涂掩了。恐怕是天气干燥的缘故,或那些油漆的性质的缘故,过了几天之后,那些油漆都发生龟裂,使每块窗玻璃都像一幅河流复杂的地图了。我最初看见的时候,以为是哪个学生用指爪刮出来的,心中还怪他们太不爱护校具;仔细一看,原来每块都如此,而且那裂痕的线十分美丽而统一,绝不是学生的手所能画,不,就是世间最大的图案家,也一定不容易画出。我就像孔子进了明堂,在那些窗玻璃前徘徊不忍遽去了。“啊!自然美的伟大!人安可不以自然为师?那天晚上所见的柳叶的影是绝妙的墨画;现在这是绝妙的图案!”我心中这样想,仔细鉴赏那些曲线。事务先生在我背后走来了,他看见我在注视那窗玻璃上的油漆的裂痕,就抱歉似的对我说道:
“那漆匠真可恶!成什么样子?明天喊他来重做!”他这话,把正在逍遥于那个很远的世界中的我呼了回来,我立刻回到这实际的世界上,重新把那窗玻璃当作学校的事务工作之一而观看一下,然后应答他:
“呃,龟裂了。天气太燥吗?看倒很好看。”
事务先生笑着,接近去凝视一下,也说道:
“呃,看倒很好看。”
我们彼此点一点头,分手了。
艺术三昧
有一次我看到吴昌硕写的一方字。觉得单看各笔画,并不好;单看各个字,各行字,也并不好。然而看这方字的全体,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处。单看时觉得不好的地方,全体看时都变好,非此反不美了。
原来艺术品的这幅字,不是笔笔、字字、行行的集合,而是一个融合不可分解的全体。各笔各字各行,对于全体都是有机的,即为全体的一员。字的或大或小,或偏或正,或肥或瘦,或浓或淡,或刚或柔,都是全体构成上的必要,绝不是偶然的。即都是为全体而然,不是为个体自己而然的。于是我想象:假如有绝对完善的艺术品的字,必在任何一字或一笔里已经表出全体的倾向。如果把任何一字或一笔改变一个样子,全体也非统统改变不可;又如把任何一字或一笔除去,全体就不成立。换言之,在一笔中已经表出全体,在一笔中可以看出全体,而全体只是一个个体。
所以单看一笔、一字或一行,自然不行。这是伟大的艺术的特点。在绘画也是如此。中国画论中所谓“气韵生动”,就是这个意思。西洋印象画派的持论:“以前的西洋画都只是集许多幅小画而成一幅大画,毫无生气。艺术的绘画,非画面浑然融合不可。”在这点上想来,印象派的创生确是西洋绘画的进步。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艺术的三昧境。在一点里可以窥见全体,而在全体中只见一个体。所谓“一有多种,二无两般”(《碧岩录》),就是这个意思吧!这道理看似矛盾又玄妙,其实是艺术的一般的特色,美学上的所谓“多样的统一”,很可明了地解释。其意义:譬如有三只苹果,水果摊上的人把它们规则地并列起来,就是“统一”。只有统一是板滞的,是死的。小孩子把它们触乱,东西滚开,就是“多样”。只有多样是散漫的,是乱的。最后来了一个画家,要写生它们,给它们安排成一个可以入画的美的位置——两个靠拢在后方一边,余一个稍离开在前方——望去恰好的时候,就是所谓“多样的统一”,是美的。要统一,又要多样;要规则,又要不规则;要不规则的规则,规则的不规则;要一中有多;多中有一。这是艺术的三昧境!
宇宙是一大艺术。人何以只知鉴赏书画的小艺术,而不知鉴赏宇宙的大艺术呢?人何以不拿看书画的眼来看宇宙呢?如果拿看书画的眼来看宇宙,必可发现更大的三昧境。宇宙是一个浑然融合的全体,万象都是这全体的多样而统一的诸相。在万象的一点中,必可窥见宇宙的全体;而森罗的万象,只是一个个体。勃雷克的“一粒沙里见世界”,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就是当作一大艺术而看宇宙的吧!艺术的字画中,没有可以独立存在的一笔。即宇宙间没有可以独立存在的事物。倘不为全体,各个体尽是虚幻而无意义了。那么这个“我”怎样呢?自然不是独立存在的小我,应该融入于宇宙全体的大我中,以造成这一大艺术。
手指
已故日本艺术论者上田敏的艺术论中,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五根手指中,无名指最美。初听这话不易相信,手指头有什么美丑呢?但仔细观察一下,就可看见无名指在五指中,形状最为秀美。……”大意如此,原文已不记得了。
我从前读到他这一段话时,觉得很有兴趣。这位艺术论者的感觉真锐敏,趣味真丰富!五根手指也要细细观察而加以美术的批评。但也只对他的感觉与趣味发生兴味,却未能同情于他的无名指最美说。当时我也为此伸出自己的手来仔细看了一会儿。不知是我的视觉生得不好,还是我的手指生得不好之故,始终看不出无名指的美处。注视了长久,反而觉得恶心起来:那些手指都好像某种蛇虫,而无名指尤其蜿蜒可怕。假如我的视觉与手指没有毛病,上田氏所谓最美,大概就是指这一点吧?
这会儿我偶然看看自己的手,想起了上田氏的话。我知道了上田氏的所谓“美”是唯美的美。借他们的国语说,是onnarashii(女相的)的美,不是otokorashii(男相的)的美。在绘画上说,这是“拉费尔前派”(PreRaphaelists)一流的优美,不是赛尚痕(Cézanne)以后的健美。在美术潮流上说,这是世纪末的颓废的美,不是新时代感觉的力强的美。
但我仍是佩服上田先生的感觉的锐敏与趣味的丰富,因为他这句话指示了我对于手指的鉴赏。我们除残废者外,大家随时随地随身带着十根手指,永不离身,也可谓相亲相近了;然而难得有人鉴赏它们,批评它们。这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疏忽!仔细鉴赏起来,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实在各有不同的姿态,各具不同的性格。现在我想为它们逐一写照:大指在五指中,是形状最难看的一人。他自惭形秽,常常退居下方,不与其他四者同列。他的身体矮而胖,他的头大而肥,他的构造简单,人家都有两个关节,他只有一个。因此他的姿态丑陋,粗俗,愚蠢而野蛮,有时看了可怕。记得我小时候,我乡有一个捉狗屎的疯子,名叫顾德金的,看见了我们小孩子,便举起手来,捏一个拳,把大指矗立在上面,而向我们弯动大指的关节。这好像一支手枪正要向我们射发,又好像一件怪物正在向我们点头,我们见了最害怕,立刻逃回家中,依在母亲身旁。屡屡如此,后来母亲就利用“顾德金来了”一句话来作为阻止我们恶戏的法宝了。为有这一段故事,我现在看了大指的姿态愈觉可怕。但不论姿态,想想他的生活看,实在不可怕而可敬。他在五指中是工作最吃苦的工人。凡是享乐的生活,都由别人去做,轮不着他。例如吃香烟,总由中指食指持烟,他只得伏在里面摸摸香烟屁股;又如拉胡琴,总由其他四指按弦,却叫他相帮扶住琴身;又如弹风琴弹洋琴,在十八世纪以前也只用其他四指;后来德国音乐家巴哈(Sebastian Bach)总算提拔他,请他也来弹琴;然而按键的机会他总比别人少。又凡是讨好的生活,也都由别人去做,轮不着他。例如招呼人都由其他四人上前点头,他只得呆呆地站在一旁;又如搔痒,也由其他四人上前卖力,他只得退在后面。反之,凡是遇着吃力的工作,其他四人就都退避,让他上前去应付。例如水要喷出来,叫他死力抵住;血要流出来;叫他拼命捺住;重东西要翻倒去,叫他用劲扳住;要吃果物了,叫他细细剥皮;要读书了,叫他翻书页;要进门了,叫他揿电铃;天黑了,叫他开电灯;医生打针的时候还要叫他用力把药水注射到血管里去。种种苦工都归他做,他决不辞劳。其他四人除了享乐的讨好的事用他不着外,稍微吃力一点的生活就都要他帮忙,他的地位恰好站在他们的对面,对无论哪个都肯帮忙。他人没有了他的助力,事业都不成功。在这点上看来,他又是五指中最重要、最力强的分子。位列第一而名之曰“大”,曰“巨”,曰“拇”,诚属无愧。日本人称此指曰“亲指”(coyayubi),又用为“丈夫”的记号;英国人称“受人节制”曰underone’s thumb。其重要与力强于此尽可想见。用人群作比我想把大拇指比方农人。
难看,吃苦,重要,力强,都比大拇指稍差,而最常与大拇指合作的,是食指。这根手指在形式上虽与中指、无名指、小指这三个有闲阶级同列,地位看似比劳苦阶级的大拇指高得多,其实他的生活介乎两阶级之间,比大拇指舒服得有限,比其他三指吃力得多!这在他的姿态上就可看出。除了大拇指以外,他最苍老,头团团的,皮肤硬硬的,指爪厚厚的,周身的姿态远不及其他三指的窈窕,都是直直落落的强硬的曲线。有的食指两旁简直成了直线而且从头至尾一样粗细,犹似一段香肠。因为他实在是个劳动者。他的工作虽不比大拇指的吃力,却比大拇指的复杂。拿笔的时候,全靠他推动笔杆,拇指扶着,中指衬着,写出种种复杂的字来,取物的时候,他出力最多,拇指来助,中指等难得来衬。遇到龌龊的,危险的事,都要他独个人上前去试探或冒险。秽物、毒物、烈物,他接触的机会最多;刀伤、烫伤、轧伤、咬伤,他消受的机会最多。难怪他的形骸要苍老了。他的气力虽不及大拇指那么强,然而他具有大拇指所没有的“机敏”。故各种重要工作都少他不得。指挥方向必须请他,打自动电话必须请他,扳枪机也必须请他。此外打算盘,捻螺旋解纽扣等,虽有大拇指相助,终是要他主干的。总之,手的动作,差不多少他不来,凡事必须请他上前做主。故英人称此指为fore finger,又称之为index。我想把食指比方工人。
五指中地位最优,相貌最堂皇的,无如中指。他住在中央,左右都有屏藩。他的身体最高,在形式上是众指中的首领人物。他的两个贴身左右无名指与食指,大小长短均仿佛好像关公左右的关平与周仓,一文一武,片刻不离地护卫着。他的身体夹在这两人中间,永远不受外物冲撞,故皮肤秀嫩,颜色红润,曲线优美,处处显示着养尊处优的幸福,名义又最好听,大家称他为“中”,日本人更敬重他,又尊称之为“高高指”(taka taka yubi)。但讲到能力,他其实是徒有其形,徒美其名,徒尸其位,而很少用处的人。每逢做事,名义上他总是参加的,实际上他总不出力,譬如攫取一物,他因为身体最长,往往最先碰到物,好像取得这物是他一人的功劳。其实,他一碰到之后就退在一旁,让大拇指和食指这两个人去出力搬运,他只在旁略为扶衬而已。又如推却一物,他因为身体最长,往往与物最先接触,好像推却这物是他一人的功劳。其实,他一接触之后就退在一旁,让大拇指和食指这两个人去出力推开,他只在旁略为助热而已。《左传》“阖庐伤将指”句下注云:“将指,足大指也。言其将领诸指。足之用力大指居多。手之取物中指为长。故足以大指为将,手以中指为将。”可见中指在众手指中,好比兵士中的一个将官,令兵士们上前杀战,而自己退在后面。名义上他也参加战争,实际他不必出力。我想把中指比方官吏。
无名指和小指,真的两个宝贝!姿态的优美无过于他们。前者的优美是女性的,后者的优美是儿童的。他们的皮肤都很白嫩,体态都很秀丽。样子都很可爱。然而,能力的薄弱也无过于他们了。无名指本身的用处,只有研脂粉,蘸药末,戴指戒。日本人称他为“红差指”(benisashi yubi),是说研磨胭脂用的指头。又称他为“药指”(kusuri yubi),就是说有时靠他研研药末,或者蘸些药末来敷在患处。英国人称他为ringfinger,就是为他爱戴指戒的缘故。至于小指的本身的用处,更加藐小,只是揠揠耳朵,爬爬鼻涕而已。他们也有被重用的时候,在丝竹管弦上,他们的能力不让于别人。当一个戴金刚钻戒指的女人要在交际社会中显示她的美丽与富有的时候,常用“兰花手指”撮了香烟或酒杯来敬呈她所爱慕的人。这两根手指正是这朵“兰花”中最优美的两瓣。除了这等享乐的光荣的事以外,遇到工作,他们只是其他三指的无力的附庸。我想把无名指比方纨绔儿,把小指比方弱者。
故我不能同情于上田氏的无名指最美说,认为他的所谓美是唯美,是优美,是颓废的美。同时我也无心别唱一说,在五指中另定一根最美的手指。我只觉五指的姿态与性格,有如上之差异,却并无爱憎于其间。我觉得手指的全体,同人群的全体一样。五根手指倘能一致团结,成为一个拳头以抵抗外侮,那就根根有效用,根根有力量,不复有善恶强弱之分了。
甘美的回味
有一次我偶得闲暇,温习从前所学过的弹琴课。一位朋友拍拍我的肩膀说道:“你们会音乐的真是幸福,寂寞起来弹一曲琴,多么舒服!唉,我的生活太枯燥了。我几时也想学些音乐,调剂调剂呢。”
我不能首肯于这位朋友的话,想向他抗议。但终于没有对他说什么。因为伴着拍肩膀而来的话,态度十分肯定而语气十分强重,似乎会跟了他的手的举动而拍进我的身体中,使我无力推辞或反对。倘使我不承认他的话而欲向他抗议,似乎须得还他一种比拍肩膀更重要一些的手段——例如跳将起来打他几个巴掌——而说话,才配得上抗议。但这又何必呢。用了拍肩膀的手段而说话的人,大都是自信力极强的人,他的话是他一人的法律,我实无须向他辩解。我不过在心中暗想他的话的意思,而独在这里记录自己的感想而已。
这朋友说我“寂寞起来弹一曲琴多么舒服”,实在是冤枉了我!因为我回想自己的学习音乐的经过,只感到艰辛与严肃,却从未因了学习音乐而感到舒服。
记得十六七年前我在杭州第一师范读书的时候,最怕的功课是“还琴”。我们虽是一所普通的初级师范学校,但音乐一科特别注重,全校有数十架学生练习用的五组风琴,和还琴用的一架大风琴,唱歌用的一架大钢琴。李叔同先生每星期教授我们弹琴一次。先生先把新课弹一遍给我们看。略略指导了弹法的要点,就令我们各自回去练习。一星期后我们须得练习纯熟而来弹给先生看,这就叫作“还琴”。但这不是由教务处排定在课程表内的音乐功课,而是先生给我们规定的课外修业。故还琴的时间,总在下午二十分至一时之间,即午膳后至第一课之间的四十分钟内,或下午六时二十分至七时之内,即夜饭后至晚间自修课之间的四十分钟内。我们自己练习琴的时间则各人各便,大都在下午课余,教师请假的时间,或晚上。总之,这弹琴全是课外修业。但这课外修业实际比较一切正课都艰辛而严肃。这并非我个人特殊感觉,我们的同学们讲起还琴都害怕。我每逢轮到还琴的一天,饭总是不吃饱的。我在十分钟内了结吃饭与盥洗二事,立刻挟了弹琴讲义,先到练琴室内去,抱了一下佛脚,然后心中带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而走进还琴教室去。我们的先生——他似乎是不吃饭的——早已静悄悄地等候在那里。大风琴上的谱表与音栓都已安排妥帖,显出一排雪白的键板,犹似一件怪物张着阔大的口,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而蹲踞着,在那里等候我们的来到。
先生见我进来,立刻给我翻出我今天所应还的一课来,他对于我们各人弹琴的进程非常熟悉,看见一人就记得他弹到什么地方。我坐在大风琴边,悄悄地抽了一口大气,然后开始弹奏了,先生不逼近我,也不正面督视我的手指,而斜立在离开我数步的桌旁。他似乎知道我心中的状况,深恐逼近我督视时,易使我心中慌乱而手足失措,所以特地离开一些。但我确知他的眼睛是不绝地在斜注我的手上的。因为不但遇到我按错一个键板的时候他知道,就是键板全不按错而用错了一根手指时,他的头便急速地回转,向我一看,这一看表示通不过。先生指点乐谱,令我从某处重新弹起。小错从乐句开始处重弹,大错则须从乐曲开始处重弹。有时重弹幸而通过了,但有时越是重弹,心中越是慌乱而错误越多。这还琴便不能通过。先生用和平而严肃的语调低声向我说,“下次再还”,于是我只得起身离琴,仍旧带了心中这块沉重的大石头而走出还琴教室,再去加上刻苦练习的工夫。
我们的先生的教授音乐是这样的严肃的。但他对于这样严肃的教师生活,似乎还不满足,后来就做了和尚而度更严肃的生活了。同时我也就毕业离校,入社会谋生,不再练习弹琴。但弹琴一事,在我心中永远留着一个严肃的印象,从此我不敢轻易地玩弄乐器了。毕业后两年,我一朝脱却了谋生的职务,而来到了东京的市中。东京的音乐空气使我对从前的艰辛严肃的弹琴练习发生一种甘美的回味。我费四十五块钱买了一口提琴,再费三块钱向某音乐研究会买了一张入学证,便开始学习提琴了。记得那正是盛夏的时候。我每天下午一时来到这音乐研究会的练习室中,对着了一面镜子练习提琴,一直练到五点半钟而归寓。其间每练习五十分钟,休息十分钟。这十分间非到隔壁的冰店里喝一杯柠檬刨冰,不能继续下一小时的练习。一星期之后,我左手上四个手指的尖端的皮都破烂了。起初各指尖上长出一个白泡,后来泡皮破裂,露出肉和水来。这些破烂的指尖按到细而紧张的钢丝制的E弦上,感到针刺般的痛楚,犹如一种肉刑!但提琴先生笑着对我说,“这是学习提琴所必经的难关。你现在必须努力继续练习,手指任它破烂,后来自会结成一层老皮,难关便通过了。”他伸出自己的左手来给我摸,“你看,我指尖上的皮多么老!起初也曾像你一般破烂过;但是难关早已通过了。倘使现在怕痛而停止练习,以前的工夫便都枉费,而你从此休想学习提琴了。”我信奉这提琴先生的忠告,依旧每日规定四个半钟头而刻苦练习,按时还琴。后来指尖上果然结皮,而练习亦渐入艰深之境。以前从李先生学习弹琴时所感到的一种艰辛严肃的况味,这时候我又实际地尝到了。但滋味和从前有些不同:因为从前监督我刻苦地练习风琴的,是对于李先生的信仰心;现在监督我刻苦地练习提琴的,不是对于那个提琴先生的信仰心,而是我的自励心。那个提琴先生的教课,是这音乐研究会的会长用了金钱而论钟点买来的。我们也是用金钱间接买他的教课的。他规定三点钟到会,五点钟退去,在这两小时的限度内尽量地教授我们提琴的技术,原可说是一种公平的交易。而且像我这远来的外国人,也得凭仗了每月三块钱的学费的力,而从这提琴先生受得平等的教授与忠告,更是可感谢的事。然而他对我的雄辩的忠告,在我觉得远不及低声的“下次再还”四个字的有效。我的刻苦地练习提琴,还是出于我自己的勉励心的,先生的教授与忠告不过供给知识与参考而已。我在这音乐研究所中继续练习了提琴四个多月,即便回国。我在那里熟习了三册提琴教则本和几曲light opera melodies(轻歌剧旋律)。和我同室而同时开始练习提琴的,有一个出胡须的医生和一个法政学校的学生。但他们并不每天到会,因此进步都很迟,我练完第三册教则本时,他们都还只练完第一册。他们每嫌先生的教授短简而不详,不能使他们充分理解,常常来问我弹奏的方法。我尽我所知地告诉他们。我回国以后,这些同学和先生都成了梦中的人物。后来我的提琴练习废止了。但我时时念及那位医生和法政学生,不知他们的提琴练习后来进境如何。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当时进步虽慢,但炎夏的练习室中的苦况,到底比我少消受一些。他们每星期不过到练习室三四次,每次不过一二小时。而且在练习室中,挥扇比拉琴更勤。我呢,犹似在那年的炎夏中和提琴作了一场剧烈的奋斗,而终于退守。那个医生和法政学生现在已由渐渐的进步而成为日本的violinist(小提琴家)也未可知;但我的提琴上已堆积灰尘,我的手指已渐僵硬,所赢得的只是对于提琴练习的一个艰辛严肃的印象。
我因有上述的经验,故说起音乐演奏,总觉得是一种非常严肃的行为。我须得用了“如临大敌”的态度而弹琴,用了“如见大宾”的态度而听人演奏。弹过听过之后,只感到兴奋的疲倦,绝未因此而感到舒服。所以那个朋友拍着我的肩膀而说的话,在我觉得冤枉,不能首肯。难道是我的学习法不正,或我所习的乐曲不良吗?但我是依据了世界通用的教则本,服从了先生的教导,而忠实地实行的。难道世间另有一种娱乐的音乐教则本与娱乐的音乐先生吗?这疑团在我心中久不能释。有一天我在某学校的同乐会的席上恍然地悟到了。
同乐会就是由一部分同学和教师在台上扮各种游艺,给其余的同学和教师欣赏。游艺中有各种各样的演、唱、合奏。总之,全是令人发笑的花头。座上不绝地发出哄笑的声音。我回看后面的听众,但见许多血盆似的笑口。我似觉身在“大世界”“新世界”一类的游戏场中了。我觉得这同乐会的确是“乐”!在座的人可以全不费一点心力而只管张着嘴巴嬉笑。听他们的唱奏,也可以全不费一点心力而但觉鼓膜上的快感。这与我所学习的音乐大异,这真可说是舒服的音乐。听这种音乐,不必用“如见大宾”的态度,而只须当作喝酒。我在座听了一会儿音乐,好似喝了一顿酒,觉得陶醉而舒服。
于是我悟到了,那个朋友所赞叹而盼望学习的音乐,一定就是这种喝酒一般的音乐。他是把音乐看作喝酒一类的乐事的。他的话中的“音乐”及“弹琴”等字倘使改作“喝酒”,例如说,“你们会喝酒的人真是幸福,寂寞起来喝一杯酒多么舒服!”那我便首肯了。
那种酒上口虽好,但过后颇感恶腥,似乎要呕吐的样子。我自从那回尝过之后,不想再喝了。我觉得这种舒服的滋味,远不及艰辛严肃的回味的甘美。 当代名家散文精选(套装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