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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毕顺风

南国之冬 张大春 6742 2021-04-06 04:19

  历来讲古道故,都有个引子,正话不及宛转而说,先扯个闲篇。当年在瓦舍里,这叫“得胜头回”,取其开张大吉之意。此时不能坏此规矩;遂也说一个得胜头回,拈出《南国之冬》全篇线索,犹如鬼神故事里经常闻见之“血饵”是也——粗观之,一个不辨真伪、全无干系的偏远故事,更与史事现实,了不相涉。用说书人经常打的譬喻来说,不外是草蛇灰线,未睹形影;细思之,将这得胜头回置诸全书之间,竟也首尾无缺,因果俱全。且一小小榫合机关,居然照应全篇,为千百人物事端的发轫,这也是后世风闻热闹之人,于可喜可愕之际,所不能追勘覆按者。

  正是——

  河南嵩阳有个出了名儿的人,叫毕顺风。给叫毕顺风,有许多缘故,其一是因为他少年老成,比旁人活得都快。毕顺风少年老成,半是因为长相,年纪才刚上十五六,一头黑发就渐渐花白了。人过二十,得了一场大病,猛里瘦下来,痊可之后,满脸的皱纹捏出一张垮脸,人都当他七老八十了。这样的长相未必没好处,出门做生意,人都看他年长辈高,凡事敬让三分。至于东西周转、南北流通,几多年下来,生意越做越大,他还是一副腰脚顽健的模样,外人不知他其实还是个少壮,更听不出他乡音里籍,只是尊仰他年事老大而已。

  这还不算,成天价出门在外,什么人会须应付?什么人必须疏远?什么人可通款曲?什么人可共福祸?这都得察言观色。一旦在这一层上作得功夫,听人说话就不吃力了,仰体意旨,曲意逢迎,往往窥得人心机于无形之间,让人无从提防;总感觉同他相处十分融洽,不论谈什么,他都能顺丝就理儿地捧着话题奉陪到底,何如一江春水向东流,直挂云帆济沧海?号之曰“顺风”,还觉委屈他了。

  这回说毕顺风,是因为他老婆怀孕了。夫妻俩结褵三五载生儿育女,原本极是平常。可毕顺风不常在家,年近三十能添子嗣,自然万分欣喜,算计着产期近了,就急急忙忙往家赶。不意于离家五十里上错过了一个宿头,又走了一二十里才感觉困乏,想起来了,已经无处可以打尖。只得在一爿破庙里将歇了个把时辰,拿出包裹里的干粮来充充饥,皮囊里还有一斤多的白酒,使小锡碗盛了,咂巴几口,精神过来了,又急着回家照看妻子,不觉动了个赶夜路的念头——还有三十里步程,到家不过天刚大亮,抢抢路,怎么样也不至于错过妻子的产期。于是一咬牙、一跺脚,鼓着劲儿上路了。

  才过那破庙不过二三里之遥,便见前头一个妇人低头疾走,那妇人裹着小脚踩着蹻,步伐却快得惊人。毕顺风想:自己一个人走,容易疲累贪懒,索性跟着那妇人的脚程,一鼓作气地走下去,说不定还早到家了。主意既定,紧跟着妇人又走出一里地去,才发觉一桩怪事:这妇人走了这么大半天,居然没有鼻息动静,脚下也不见祟动。若非内家功夫练得极高,就是妖鬼之流了。毕顺风不觉打了个寒战,正想开口问讯,那妇人却回过脸来,微微一笑,道:“老人家如此赶夜路,不叫辛苦?”

  毕顺风惯给人叫老,自然不以为意,顺着话说:“夜里不睡昼里睡,这是咱们上了年纪的习以为常之事;小娘子莫怪。”

  “不过,”妇人撇过脸来,朝他脚下眄了一眼,道:“老人家脚程却是不慢。”

  原本一腔家有喜事的欣然,冲口就想说:“我老婆在家要生了。”可毕竟还是心机用多,真情慢吐,毕顺风一咽唾沫,把满心乐事吞回肚里,只道:“生意浪里飘滚浮沉,全靠腿子勤励,惯走快了的——可等闲还及不上小娘子。”

  “你跟我比?老人家,怕你比不得哪!”妇人又笑笑,倒像是也有什么掩藏不了的喜事要说,一时也忍住了。

  毕顺风趁她回头之际,从背后仔细一打量,才发现那妇人的一双三寸金莲根本不沾地儿——换言之:她是飘着向前走的。不消说,是个鬼。夜行荒野之地,撞上个鬼,常人该当如何?说书的不知道。可咱们毕顺风生意浪里飘滚浮沉惯了,撞上什么东西没有一套应对进退之术呢?便先跟着打哈哈:“一副老骨头勉强凑附着,眼见就要拆架了,是比不得小娘子青春。”

  “我也不瞒你老人家,”妇人依旧笑笑,低声道:“谅你老人家见多识广,必有些儿胆识,经得起——我不是常人,是个鬼。”

  “呜呼呼呀!老朽夜路走得够多,也要到了这把年纪,才能见识一回。”毕顺风假作新奇难得之态,细细观看,啧啧连声,接着道:“小娘子年华正好,怎么就做了鬼,真是可惜!”

  “真要论起岁数来,我也是应该做婆的人——只因十八年前产子血崩而死,蹉跎到今,还不得投胎。”

  原来是个“产鬼”。毕顺风闻言心下不免大惊。早就听村里间的耆老说过:产妇临盆,要担十分风险;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到了阎王爷面前还得担十分罪过——因为这样死,是绝人后嗣的事,容或此妇生前在三从四德上没有一丝过犯,到头来祸起临盆,往往不能顺利超生,于是就有了“讨替”之说。

  什么是“讨替”呢?就是再去找一个即将临盆的妇人,让那孕妇不能顺利产下婴儿,也和自己一样,死于产程之中。倘或耆老们的说法属实,这妇人急慌慌前去“讨替”的对象,不正是自己的老婆吗?毕顺风越是心惊,越是不敢露出半点儿颜色,反倒拱起手来,连连向那产鬼作揖:“真是得恭喜恭喜了!小娘子这一十八年等替,得多么艰难!老朽孤身一人,向未婚娶,不知此中缘故,可一向闻听人说,生儿育女要担万分辛苦、受万分风险,如此寻替应该不难罢?”

  “难呀难!老人家,你有所不知——”产鬼的脚步慢了下来,虽然说起辛苦,眉头不免要皱,嘴角还是忍不住浮露着浅浅的笑意:“阴曹有一本账,总要将生平善恶加加减减,以平得失、均果报,一身的罪孽赎满了,才许‘讨替’。十年前我原本可以上南省里某县向一个妇人讨了,无奈去至彼地,才知道那妇人修佛持戒了几年,等闲讨她不得。”

  “之后就再也没有可讨可替的妇人了么?”毕顺风捋着胡子说,“那么这今世的妇人倒也是德行圆满的多。”

  “倒也未必。”产鬼难得一见这么个擅长听话的,真像是憋了十几年未尝对人开口道故的一般,遂靠着路旁大青石坐了,道:“妇人持家,单是杀鸡宰鸭就积累不少血债,说什么德行圆满,倒也未必。就怕是那些个原本该入山清修的老道,经常到处逡巡。他们的邪术太多,总是对付咱们这些苦命人。一朝口耳相传,家家户户都会通些个不教咱们亲近内宅的方子,那才恼人呢。”

  “乡里间的道士素行狡狯,人都说道士比妖鬼还难缠。鬼还怕阴司盘算,道士是什么都不怕的。小娘子也吃过道士的亏不?”

  “说起这就一言难尽了。”产鬼叹口气,道:“十年来我年年可以讨替,却总会遇上此辈,他们不过是为了换几顿血食,便将许多天人秘法悉数传授给满世界的愚夫愚妇了!”

  “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将本求利,只问出入划算与否。你既然是死于临盆血崩,必然也是为产鬼讨替作祟,这里头就有本利出入的计较了。试想:人讨了你一命来替,终不至于教你没处可讨以替之罢?倘若那些个摇串铃儿、走江湖的道士们任意施作秘法,他们欠的账,该谁讨去?”毕顺风顺风说话惯了,这一串言语根本是毫无根据的歪缠,可听在产鬼的耳朵里,直似是替自己鸣不平,猛地乐了,拍手笑道:

  “就是这一说!就是这一说!我就说生意人公正明白,天上地下人间,哪儿都得要多些公正明白人才好!”

  “可有一桩我外行,不明白,”毕顺风道,“讨替总得有个作为罢?你都是怎么讨、怎么替呢?”

  “别说你不明白,我也是做了产鬼才明白的。”产鬼点点头,笑着一昂下巴颏儿,露出了脖梗正当央一个红豆大小的圆点,道:“老人家!我知你身上有酒,你且含上一口,见我这厢手一拉扯,便将酒噀过来。”

  产鬼等他把酒含住,作势扯喉间红点往外一拉,看似什么也没拉出来,可是当毕顺风的一口酒沫子“噗喳”一声喷上去——看见了!从产鬼的喉头直到指尖,酒雾之中隐隐约约看得出来,有一条颜色赤红、似丝又似血的细线。待酒雾渐散,红线也隐没了。

  “这,是个什么戏法儿?”

  “这叫‘血饵’。”产鬼说,“将此物缒入产妇口中,它自会去寻找婴包,找着了婴包,我这厢便浑如钓鱼的一般,紧紧扯住,不教那婴包坠下;复暗中用力抽掣,保管那孕妇痛彻心扉,三抽五抽下来,娘儿两条命便都葬送了。”

  “你一十八年辛苦等待,总算也熬出头了不是?”毕顺风将缀在酒囊旁边的小锡碗取下来,倒了一杯,向产鬼递过去:“得以超生终是大喜!老朽一定要敬小娘子一杯。”

  产鬼也不辞让,捉起小锡碗来,放在鼻孔底下猛可一吸,旋即饮空了,产鬼的脸也红了,但是说起话来,声音忽然多了几分愉悦:“多谢老人家赏赐!回思这十八年来,日夜盼想,朝暮牵挂,还不就是为成就这一桩讨替?眼看这一二日便要成事,之后呢,虽说大约还是投胎做人,想来久不为人,还真有些不惯呢。”

  “老朽行年七十,奔波一世,见多了一时得意、因而毁弃一世功果的事。古人说得好:‘行百里者半九十’,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越是功德将近圆满,越是要加意防患,不要横生枝节才是。”

  “这我却不担心。”产鬼擎过杯来,像是又要讨酒喝,毕顺风给满满斟上,听她继续说道:“今番要去的嵩阳毕家那男人出门在外,产妇孤身在家,极好下手的。”

  “老朽除了生意经、还是生意经——看起来你们产鬼这一行也是做得,”毕顺风笑道,“就算撞上吃斋念佛的信女,讨不了替,也蚀不了什么本钱,并无风险。”

  “话不能这么说,老人家!风险何处没有啊?”产鬼端起小锡碗,使劲下鼻一吸,又喝了个干净,看情状还是要讨,毕顺风岂不舍得,连忙再斟上,听她又说将下去:“我看老人家是忠厚长者,倒可以给老人家解解惑——你可千万别出去抖露,那我们做产鬼的就更辛苦了。”

  “我也是行将做鬼之人了,小娘子!你说说看:就凭我这德行,是同你们结交为伍来得上算呢,还是同那些后生们结交为伍来得上算呢?”毕顺风一面说,一面假意经不得夜风吹拂的模样,呛声大咳起来。

  产鬼一听这话,更开怀笑了,道:“老人家真是快人快语!快人快语!我也不瞒你说了,产鬼还是有绝大忌讳——咱们最怕的就是伞!寻常人家只须将雨伞置于门后,我们就进不了宅屋。这也是一等十八年、还缒不到一条替命的缘故。”

  “照你这么说,这行当可还怎么做?”毕顺风猛摇起头来,“家家户户都有伞,为了出入取置方便,自然都是放在门后。教你这么一忌讳,我看别说人家那姓毕的男丁回不回来,他就是已经横死在外头,你也讨不成替的了!”

  “不不不!讨得成,讨得成!我这十八年孤魂野鬼也不是白做的——有个老产鬼,教过我一门身法,说是家家户户当初起造房宅,落成之际,都有瓦匠领工勘验,所谓‘探顶子’是也——‘探顶子’的时候,多少总会留些个‘堂穿’,取其不至于‘满招损’之意。那老产鬼教我的身法,正是藉由这些‘堂穿’缒下‘血饵’,一样能取了产妇的性命。”

  “既然如此,”毕顺风干脆将那只盛酒的皮囊递了过去,笑道:“既然如此万全,就只合在此为你小娘子先庆功了!毕竟投胎转世是大功果,你喝完这一囊,赶紧上路罢,老朽脚程慢,不敢耽误你呢!”

  谁知那产鬼却像是闹起俚戏来了,抓起酒囊凑在鼻子前猛吸了几口,一面打着嗝儿,望着天边斜月,说:“咱俩这一聊、一耽搁,看光景,今夜顶多还能再赶个十几里地,就要天亮了。我白昼里不能赶路,如今走得再快,也还得到明日前半夜才到得了地头。索性喝罢了找个地荫子休息一天,明日再去不迟。老人家,何不也一道喝两口,歇息歇息再说呢?”

  “小娘子到了嵩阳就算功德圆满,老朽我还有百把里前路要走呢!不然,你看我夜来不宿店,忙活些什么呢?”毕顺风说着起身,又恭恭敬敬朝产鬼作了一个大揖,道:“但盼小娘子奇缘佳会,随时而致。老朽还得赶死去!赶死去!”一面说着,一面撒开腿便朝前走。

  毕顺风一到家,产婆已经在屋里忙活着了,老婆果然是难产。但见这毕顺风抢出抢入大半天,上左邻右舍家张罗了不知几十把大大小小的伞来,屋前屋后张置遍了。此夕太阳才甩西,产鬼便来了,打从黄昏时分起,便在毕家宅子墙外呼啸旋绕,时而悲啼,时而怒叱;最后似乎发现了主家翁竟然就是夜来野路之上所遇见的毕顺风,更是厉吼村骂,声嘶不竭。

  毕顺风的答复很干脆,还是生意话:“你这产鬼的行当不成理——顾全你一人投胎,却要我家赔上两条性命!哪有这种浑事?”

  ***

  毕顺风一家子暂且逃过一劫,按理说,故事就结在此际。倒是那还来不及出生就捡回一命的孩子,却另有奇缘。虽曰难产,但是一旦呱呱坠地,求生之意忒不寻常,从小就魁梧健硕,百毒不侵。到了十七岁上,他应省选,成为第一批赴日本成城学校留学的士官生。

  这是当时张之洞一力推行的重大育才政策。一批又一批由各地方面大员亲自遴选的健儿,跨海求经,以谋国族武力之更新强大,影响近代中国最早的军事以及政治至巨。首批留日士官生一共四十五人,顺利完成实习的有四十名,但是只有三十九人毕业,没毕业的那汉子就姓毕。身形特别高大壮实,在学期间从不生病,然而,偏就是患了一场小小不言的伤风,打了几个喷嚏,人就在寝室里故去了,只脖梗上有个显著的红点儿,看得最清楚的,就是睡在他邻床的姚维藩。此事日后在新军阵营中沸扬喧阗,茶余饭后,无口不传。

  辛亥革命发生后,首先响应的就是山西的新军。管带姚维藩亲自抽点所部五百人组成敢死队,再派遣其中五十个“选锋”冲陷抚台衙门,其余的则攻打旗兵营区。不料一接阵,姚维藩派遣的杀手只随手开了两枪,两发子弹出铳,诡异地命中山西巡抚陆钟琦和他的儿子陆光熙的脖梗,父子一时毙命。姚维藩不能置信,于俯身验勘那两具尸体之时,猛地大喊了一声:“血饵!”旁人事后问他:“管带喊了啥呢?”他居然浑不自知。 南国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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