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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话 离魂

南国之冬 张大春 11360 2021-04-06 04:19

  宜宾,在今四川省犍为县东南,是古代西南夷僰(音勃)侯国之所在,明、清两代都是叙州府治地,濒临岷江和金沙江的会流之地,也是长江航运的终点。

  清代有这么一任知县,叫陈登,原本是个老贡生,到了五十岁,儿子都养了三个,还不得登第,名字总叫人把来耻笑。有一天再赴江宁参加江南乡试,无意间遇见了个看相的术士,硬是强拉着奉送了他一相,说他不日之内即有大运翻天,考场连捷,榜下授官,从此仕途顺遂,家道丰实;唯有一桩:他最为珍爱疼惜者,将不复为他所有,而且不过是一回身转瞬之间,便迢递于千里之外,终身不得复睹。

  哪有这等事?陈登想:于功名之途,我已然不存进取之念,入场不过是锻炼锻炼胆识、打磨打磨心性、修饰修饰文章,再有什么想望,顶多就是同许多屡试不第的老朋友见见面,问问安,如此而已,哪里还谈得上仕宦之志呢?再者,自己最珍爱疼惜的——陈登转念一想,五十年来自己最珍爱疼惜什么呢?数计数计,怎么想,都是自己那么儿。

  这么儿外号“江南陈三公子”,名唤陈琳,年方一十六岁,已经进了学,比起上头的两个哥哥陈琮、陈琬来,资性佳、用功勤,非但秉赋颖悟,亦且仪容俊美,十足是个翩翩公子。此子足不出户,读书之外就是读书,这样一个孩子,如何能够“一回身转瞬之间,便迢递于千里之外,终身不得复睹”呢?无稽、无稽,大是无稽!想着,脑袋摇着,摆脱了术士的纠缠,迈开大步走了。

  孰料术士说的一番话果然应验了大半。距此不过一年之内,陈登乡试登榜,南宫连捷,榜下即用,赶赴四川宜宾上任。整顿好家当,正要出发,回头瞧见在廊下备马的么儿,不觉一懔:这不正是“一回身转瞬之间,便迢递于千里之外,终身不得复睹”吗?陈登赶紧跟陈琳说:“这匹马是打哪儿来的?你备马做得什么?”

  “想是恭送父亲一程,特去栈上租了一匹。”

  那是一匹毛色青白相间的高头大马,行中有识者皆名之曰“骢”。

  陈登随口吟道:“‘鲍氏骢,三人司隶再入公。马虽瘦,行步工。'”这是收录在《乐府诗集·杂歌谣辞三》里的一首《鲍司隶歌》,作者应该就是人称鲍参军的鲍照。

  陈琳听父亲这么一吟,当下也应声诵道:“也可以说是‘行行苦不倦,唯当御史骢’。”

  这是隋代大诗人王由礼的《骢马》诗,王由礼在诗史上不甚知名,但是陈琳几乎不假思索,一张口所引述的这两句,切情切景,让陈登大为叹赏。临行依依之情,已自不胜,再想到江宁街上那术士的预言,又平添了几分惊惧,再看这孩子风神俊逸,才思敏捷,益发不舍,随即叹道:“‘只有同时骢马客,偏宜尺牍问穷愁。'”这是唐人李嘉佑的《早秋京口旅泊章侍御寄书相问因以赠之时七夕》诗,当然还是藉一个“骢”字,涵括了广泛的告别之情。

  接着,陈琳翻身上马,朗声吟道:“‘骢马剑门两向天,离愁和泪下西川。付他江水东流急,注得蹄声到梦边。'”

  陈登听在耳中,寻思片刻,施施然上了自己的马,指点家人将前门大开,才低了声,且行且问:“这是谁的诗呢?儿啊!你吟的这一首,的是佳作,我倒欠学了呢!”

  “不是说‘灞陵须折柳,亭驿但吟诗’么?”陈琳道,“这是儿子自己随口吟的,且为父亲送行。”

  “我看——”陈登欲言又止,蹉跎了一阵,心事说不出来,可打了另一番主意:“琳儿呀!你就随我赴任去罢。只不过千里迢迢,道途艰苦,比不得在家中的一二分安逸呢!”

  “早就猜想父亲临行之际,会有这一番命教——”陈琳笑了笑,俯身从鞍袋里摸出一本儿书,一副轻巧的木制桁架,把书搁在架上,道:“儿子已经准备好了,人生何处不读书?在家如此,在外如此,道途行旅亦莫非如此,‘一壑幽深听鸟树,十分安逸在诗书’。这是父亲您的诗啊,不是吗?”

  父子俩说上路也就真上路了,晓行夜宿,沿途都有官里的舟车亭驿,是以兼有玩赏山川的情致,倒也松缓愉快。然而入蜀之后,景况就大不同前了。原本可以一径发水路舟行,直上叙州府,然而时近深秋,江水渐涸,上行船只非但溯流艰难,也经常因为纤手不足而行不得也,一旬之中,就得停船募夫一两日,行程因此大大地延误了。父子相商之下,还是以尽量不耽搁公事程期为上,只好转从旱路。

  可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平原系马五更寒,万里重来蜀道难”,蜀道艰难,自古皆然,清人赵翼的《水城》诗形容得好:“百里蚕丛尽,孤城带碧川”,也很写实——最难走的崎岖小径,大约百里之遥。平川百里,一马驰之,不过片刻而已;一旦到了蜀山,百里之途得走上十天半个月,真所谓“健马盘空细,孤云荡谷迷”。其中险中之险有这么一个地儿,叫做羊肠坂。

  坂,就是斜坡,坂崄,是个词儿;险坂,也是个词儿,斜而险,难于行,连好马都不能对付,所以王褒才会在他的《九怀》里这样描述:“骥垂两耳兮,中坂蹉跎;蹇驴服驾兮,无用日多。”

  到了羊肠坂,陈登紧跟着当地的斥候,一马当先,以身试险。陈琳则尾随于丈许开外,前蹄后迹而行,料无差池的了。谁知刚来到羊肠坂的顶上,左凭崖、右凌空,前面迎脸逼吹的西风一转,成了一阵西南风,这阵儿怪风来得又急又猛,当下听那已经下得坂去的斥候在前面大喊了一声:“留神——这是落坂风!”

  陈登也赶紧回头喊道:“留神——”

  一个“神”字语音未落,但见不过几尺之后那陈琳的坐骑忽地一仰前肢,勉力稳住了两条后腿,可马背上的陈琳却给掀翻了,身躯朝空中打了个旋子——手上的书本儿、书下的桁架,还有陈琳那一副充盈着强风、圆鼓鼓的衫袍,就这么直直堕入万丈深谷里去了。

  在羊肠坂,“万丈”不是一个泛泛的形容之词。正因为山高谷深,跌落悬崖之人在扑空坠落的那一刹那便吓掉了魂儿。在陈琳身上,“掉了魂儿”也不是泛泛的形容之词。人的魂魄实重不过三钱,经这一阵狂风猛里一吹,扶摇而上九千尺,几经周折,几番飘荡,如射如飞,赛得过云帆羽翼,再堕时不过是几数息的工夫,陈琳耳边还回荡着自己的一声大喊:“摔死我也——”

  可紧接着耳畔便响起了全然陌生的话语,叨着念着,叫他给听出来了,是个老太婆的声音,念叨的是:“醒啦!醒啦!这可醒啦!”

  接着,又是三五个父老抢着说话的声音:“断气儿断了一整天了,怎么会醒呢?”“可不就是醒了吗?”“醒了他得睁眼儿啊?”“醒了他得说话呀!”“他可不是说了话了么?”

  “他说啥?”

  先前那个老太婆趴在他胸前,道:“他说‘摔死我也——'”

  陈琳这时缓缓回过神儿,猛可一睁眼,看见模模糊糊几个影子。这时先前那三五个父老又交口交舌地争说:“今回儿真醒了!”“今回儿睁眼啦!”“气儿暖过来了!”“再也死不了了!”

  “儿呀!我那儿呀!”那形容粗蠢的老太婆凑得更近了些,熏了他一鼻子的蒜味儿:“你怎么说‘摔死’呢?”

  “你是什么人?”陈琳道,“岂敢叫我‘儿呀’? ”话才出口就觉着不大对劲儿——怎么听在耳朵里,这口音同身边之人的口音十分相近,可自己却大感陌生呢?

  话一出口,登时还惹来一阵哄堂大笑,一个皮肤黧黑、身躯硕大的老者像是跟他、也像是跟其余众人说道:“虽说是醒了,元神儿还不曾恢复,元神儿还不曾恢复!”接着一欺身,掴了陈琳两嘴巴,道:“这是你娘,怎么不叫你‘儿呀’?俺是你爹,怎么不叫你‘儿呀’?你才死绝了一个大天儿,就不认爹、不认娘了吗?个混账东西!”

  陈琳哪里肯认,拼死力坐直了身子,道:“我是江南陈三公子,你、你、你们是什么人,如何冒充我父母?”

  先前那老太婆也在此际一把扯过来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妇人,一把拽着个面如黄蜡、貌似痴傻的孩子,道:“认不得爹娘不打紧,看看你这老婆、你这儿——总不至于也不认得了罢?”

  陈琳非但坐挺了,还抢忙掀去身上两床又臭又沉的被窝,翻身下了炕,一见对面墙旮旯儿里有面铜镜,镜中一个满面虬须的犺汉,正一步一狐疑地向自己走过来,直到他的一张脸都快要塞进铜镜里去的那一瞬间,陈琳才恍然大悟:镜中麻胡,便是他自己了。

  这麻胡还一边不住地说:“我是江南陈三公子,我叫陈琳,随我父去至川西宜宾赴知县任,行过羊肠坂,忽而来了一阵怪风——”说到这儿,镜中麻胡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扯着一脸的虬须,吼道:“还我本来面目!还我本来面目!我宁可死了去,也不要这么活着呀!”

  他这么悲哀,身后那群父老却益发笑得粲然了,纷纷言语着:“这孩子没死成,倒是做了个春秋大梦了!”“江南陈三公子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哪!”

  老太婆疼儿子是没话说,挥舞着双手将这些个左邻右舍的闲汉揈出门去,一壁念道:“才醒转来,还晕着,他认真,你们也认真么?他死了一场,你们也死了一场么?呿!呿!呿!”

  算是父亲的那老头儿兴许是乐了,跟着给揈出去的人一道儿吆喝着也走没了影儿。这一阵骛乱好容易过去,陈琳只道身体庞大,竟有不堪负荷之感,回头钻身上炕,才稍稍舒泰了些。这时床边那丑妇递过来半张锅饼,饼是杂粮面做的,皮粗瓤粝,难以下咽,勉强吃了几口,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丑妇见状,叹道:“我同孩子、婆婆守着你的病,转眼就半个多月了。你知道的,年成不好,庄稼活儿又荒着、没有人顾,家里断粮不说,村儿里能吃的也就是槐树皮、野菜叶儿,不是因为你方才醒了,才有邻家婆送了块饼来,这也是一番大人情,你还嫌不够吗——”

  陈琳正自悲伤着:如何换来这么个不堪的身世,哪里还听得进这丑妇的嘀咕?登时恶吼一声,将他母子二人也赶了出去,也是丑妇给吼得情急,门帘儿一掀,扯脱了力,整张破烂的粗布帘子却给扯断了,这一下里屋外屋好给打量了一个通透。

  这一家,粗算就是三代五口了罢?看似就这么两间窄房了,外头那一间还兼着厨灶,气味臭秽不可闻,自己置身所在的炕上,堆置着的也就是一张张又脏、又破、又薄的败絮残衾,还有一件件顺手扔掷、分不出男女老小的衣裤,也都肮脏褴褛得很。想想才不过多久之前,江南陈三公子居住的是华屋美厦,使唤的是奴佣婢仆,穿戴的是绫罗绸缎,吃喝的是玉粒琼浆,如今回思起来,简直判若天壤,陈琳不禁又悲从中来,放声大哭着了。

  就这么哭了困,睡了醒,醒后一环顾,依旧四壁萧然,穷窭难堪,便又是一阵号啕。如此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家子的妻儿、父母,毕竟也都要上炕来分一隅地,却又叫这麻胡也似的陈三公子给恶骂出去,不得已,左邻右舍的父老们又聚集起来——此刻已经没有了门帘儿,他们议论些什么,都逃不出陈琳的一双红眼。

  还能议论些什么呢?不外就是这麻胡——村人称他叫“鲁大”——的疯症该怎么医治调理,说着说着,陈琳终于明白了,他这一抹魂魄,可是随风穿越了千山万水,居然来到山东省历城县的乡间。

  这麻胡鲁大,祖上一路数算到他儿子,已经是七代单传了,家里人丁不旺,也就只能守着几亩薄田,种点儿吃着不够、卖着不值的杂粮。几百年看天吃饭,勉强留下了一脉香火。许是时难年荒的缘故,鲁大这几个月来总道筋乏骨弱、气虚力竭,撑持到半个月前,终于钉不住,一病不起。前一日绝了气息,家人正哭天抢地准备发丧,不料老太婆趴在他胸口一听,腔子又回暖了——就算是陈三公子驾到罢——这样儿一个天上掉下来的贵人子,能要吗?要了,小门小户的该如何伺候他一介膏粱子弟呢?

  就这点儿议论,邻人们翻来覆去扯络了四五个时辰,末了推出个叫焦十一的汉子来。

  “方圆十里之内嘛,就数咱们哥儿俩最体己知心了——”焦十一颤着声步进屋来,惯抬手掀帘子、掀了个空,四下胡乱张望了一阵,差一点儿忘了要说什么,摸摸光不溜丢的脑袋,好容易想起来了,接着说:“这个这个这个,方圆十里之外嘛,也还数咱们哥儿俩最知心体己了,是罢?你这一病,情性大变,连父母妻子都跟血洗的仇家一般对待,这个么,在咱们乡党之间,恐怕也容不下似你这等不孝不义之人哪!如今亲戚不齿,邻里不顾;你人又穷、家又破,成天价驱妻骂子、嫌老憎小的,你,打算怎么讨生活呢?我,不敢劝你,可你是不是也回神想一想:将来日子怎么过呢?”

  “既然说是与我知心体己,”陈琳登时反唇相稽,“我这言语声腔,难道你听不出来么?难道还真就是你那贵友么?”

  “口音不是,人却假不了。”焦十一仿佛早知道他会这么说,接口道:“咱乡里就认这个。你要么,就是个借尸还魂之人;既然借了人一副骨肉,难道不想该怎么还人么?”

  陈琳不是不肯作务实之想,而是宁可作侥幸之图——那看起来极其渺茫的一线希望就是“我还没有死呢”!然而,一缕幽魂,聊托于千里之外,勉寄于一息之中,却是如此地不堪。除非再死一次,否则这一条真可以说是捡回来的性命,反倒是他原先那美好人生的绝大讽刺呢。他抚摸着一脸粗皮厚肉,叹道:“这一身皮囊原本不是我的,这一身皮囊原本不是我的!”

  这一叹,叹得直率。仓促之间,焦十一噤口不能答,绕室踱着方步,踱了好一阵,才重新坐回炕沿儿上,道:“就算你真是什么‘江南陈三公子’,就算这真是借尸还魂,我倒要问:你借了鲁大的尸身,苟延了一世的性命,难道不思答报么?这鲁大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好歹也是一家人;你只认‘江南陈三公子’的份儿,那么鲁大的份儿该谁来认呢?再者:鲁大是个苦命的汉,他的皮囊你嫌臭,要是反落一个王公贵人的皮囊,你是不是又要连‘江南陈三公子’的份儿也不认了呢?你说你们家太爷是个太爷,咱们就这么打个比方罢:一个太爷,忽而犯了事、落了职,成了个杂佐小吏,这杂佐小吏能够不安其位,却还要官太爷的饷、干太爷的活儿、摆太爷的谱儿、逞太爷的威风吗?再倒过来说:一个杂佐小吏,忽而走了运、升了官,成了个太爷,这太爷能够不安其位,还要回头吃杂佐的粮、当杂佐的差、跑杂佐的腿、受杂佐的窝囊气儿吗?”

  焦十一越是言之成理,陈琳就越是难受,忍不住又泪如雨下,满心怨气只作一句话迸出来:“我要回家!”

  “就算你‘江南陈三公子’不认鲁大这一份儿,拿这副鲁大的面目回了江南陈家,你家的太爷会认这个份儿吗?纵使太爷认了这个份儿,你家中上上下下的贵戚贵友,又能认这个份儿吗?你,不已经是个现成的鲁大了吗?连这身为鲁大的你,都不肯认鲁大的份儿;你叫江南陈家那边儿的人,又如何认这个份儿呢?”

  最后这几句话可以说是鞭辟入里,陈琳辩无可辩、驳无可驳,抽咽几声,擦了泪,垂了脑袋,嗫声问道:“那么,你说,我为今之计,又待如何?”

  焦十一闻听陈琳转了口风,精神一振,昂声道:“说了半天认份、认份,不过就是奉养父母、抚育妻儿——所谓营趁生涯,自食其力,承此一家而已;人生在世,还有什么?”

  “你说‘营趁生涯,自食其力’,可是,这耕稼之期、农桑之务,我一概不晓,奈何?”

  “田里的活儿慢说你不会干,就算是会,如今也没得干。”焦十一又将陈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道:“可‘江南陈三公子’,总会点儿什么罢?”

  “某生前曾经进过学,应童子试也在前列。”陈琳说着,似乎一霎时间便重回往日闲居舞文弄墨的生活,当下微微一笑,道:“平日就是读读书,作作文,尤其是吟咏诗赋,算是得心应手了。”

  童子试又称“小考”“小试”,明、清两朝取得秀才资格的入学考试之谓,包括县试、府试以及院试三个阶段,从乡下人的眼中看,这“江南陈三公子”已经是功名在身的“秀才公”了。

  “秀才公啊?”焦十一索性顺藤摸瓜,道:“秀才公的营趁自然大是不同!我这就同邻里们商议去,乡里出了位秀才公,何不趁此替各家各户的子弟们开个蒙,日后说不得也能挣几副头脸出身呢?”说着,焦十一连忙转身到外间屋,同其余众人又是一阵啰噪喧嚷,这,就定了局。

  鲁大还是鲁大,可四乡八镇的传言却新鲜可观——都说鲁大一向目不识丁,可一场大病下来,居然能诗能文,出口成章,成了鲁先生了。鲁先生特别在家开门延客,有意于进学识字或者是想要讲文论墨、谈诗说艺者,自行束脩以上,鲁先生无不以礼遇之、以诚待之、以实学报答之。

  一个粗犺的庄稼汉,忽然之间能够侃侃而谈了,谈什么还都能引经据典,而且吐属风流,用语自然,清隽博雅,兼而有之。至于应对进退,有节得体,大事深切透达,小事细腻明晰,识见往往不凡。

  居然有这种奇谭!果真在不数日间,鲁大的新闻就哄传了几百里地,多少人穿乡越野来争睹怪人,闲听怪话。尽管不是什么人都能听得懂这“鲁先生”究竟说些什么,可是听得懂的人既然大加叹服,那些听不懂的人当然也得跟着大加叹服了。于是远近都争着要把孩子托付给这“鲁先生”开蒙。稍稍一算便知道:倘或把这些因为悦服而拜入门下的蒙童都收了,鲁家一门五口非但温饱无虞,不消一两年的时光,就能成就一个小康之家了。

  可是在“鲁先生”的躯壳儿底下,毕竟是陈琳。陈琳从开门延客授徒伊始,便借口家中狭仄,不便交接,执意寄居于古庙之中,食宿授读皆在于是。对于鲁大的父母妻儿,陈琳不只不觉有恩,益且不能动情,只能像犬马一般地养饲着。在陈琳而言,这是不能勉强之事;在鲁家老小而言,反正衣食有余,房宅渐渐宽绰,远亲近邻的欣羡攀慕,无日或已,觉来也颇可沾沾自喜,庄稼人好知足,就再也没有什么可计较抱怨的了。

  陈琳却不肯知足。他始终还存着还乡回家、认祖归宗之念。无论是人们已经渐渐遗忘的“鲁大”,或者是日益礼敬的“鲁先生”,于陈琳而言,犹如过渡之舟,终有那么一日,他是要“舍筏而登岸”的。

  较之于还是“江南陈三公子”之时,陈琳更为沉潜勤奋,日日三更灯火五更鸡,所图者,自然不只是“营趁生涯,自食其力,承此一家”。他先考入了府学,生员每岁有俸米,故名“廪膳生”或“廪生”,此之谓“食饩”。

  走到这一步上,陈琳和当年未登第之前的陈登一样,也顺利地通过了一重名之曰“科考”的资格考试。一般而言,在“科考”这一关若是能列置于一等、二等甚至三等前三名,就取得了参加乡试的资格,这一关就叫作“录科”。录科之后,乡试登榜,在陈琳而言并非难事,再往后的仕途升晋,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对此,他无所罣怀;真正让他念兹在兹,往往终夜徘徊、不得安寝的却是焦十一所说的一段话:“连这身为鲁大的你,都不肯认鲁大的份儿;你叫江南陈家那边儿的人,又如何认这个份儿呢?”

  这一回录科,陈琳列在一等一名,主试的考官知道陈琳终非池中之物,刻意深相结纳,一经攀谈,陈琳才知道这考官是四川叙州府人氏。这是一个不容放过的机会,陈琳很快地写了一封长信,历述比来遭际,请这位考官在差遣家仆往来川中老家的时候,给父亲陈登捎了去。为了取信于陈登,信末还附录了当年父子俩辞家临行之时,陈琳随口吟成的那一首诗:“骢马剑门两向天,离愁和泪下西川。付他江水东流急,注得蹄声到梦边。”

  陈登接到这封信,登时悲喜忧惧,五味杂陈起来—— 一想起羊肠坂刹那之间恸失爱子,不免老泪纵横。再者,他认得信中秀挺娟好的字迹,又绝非么儿以外之人能够模拟得之,那么么儿的一缕幽魂的的确确尚在人间。可是进一步想:那么些年过去,他两任知县都即将期满卸任了,忽然凭空冒出来这么个儿子,旧念重生,绝意复萌,该如何相见、相认呢?此外,江宁街头那看相的术士明明说过:“一回身转瞬之间,便迢递于千里之外,终身不得复睹。”如今怎么可能重逢呢?

  然而无论如何,陈登还是给陈琳回了信,随信附上了一大笔盘缠,希望陈琳能够立刻入川一见。这一年秋天正逢乡试,陈琳若是要入川,就不得以鲁大之名进一步求取功名;若是要考举人,以致来年入京会试于礼部、殿试于御前,以求登龙,则又不得南下求见陈登,以慰菽水之思了。

  然而这不过是一念之左右,陈琳在片刻之间作了决定:他还是要入川。为了不让父亲过于受惊吓,行前还将一脸的虬须剃了个干净,在铜镜前顾盼多时,看起来总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一二分陈琳的模样。

  然而对陈登来说,这长相毕竟去陈琳生前太远——他一眼看到面前这傻大粗黑、却身穿儒服而显得益发伧俗的庄稼汉,打从脊梁骨深处就冒起一阵儿凉意:啊!怪不得那术士说“终身不得复睹”呢!如今眼中所能见者,居然是这样一个同我差不了几年寿数的蠢物——他、他、他怎么会是我那么儿呢?

  在陈登身边,还有陈琮、陈琬两位公子,他哥儿俩也各一青衿在身,乡里皆称大小二孝廉。但是公子哥儿当惯,吟风弄月的兴味消磨了雕章琢句的骨力,反正吃穿不愁,银镪好使,何必那么辛苦用功呢?他们在陈登第二任上侍奉母亲跋涉入川,到了宜宾这样的蚕丛深处,川上孤城,虽说腹中仅有一点余墨,可在此地,还兴叫人吹捧成旷世文宗,一代骚人。如今听说三公子还魂了,原本“于无佛处称尊”的一点儿颜面,眼见就要不保,待随侍在陈登身边,见到这犺汉,居然忍不住放声大笑了——

  “三公子!一别三数年,你却老了好几十岁呀!”陈琮说。

  “三公子!”陈琬跟着说,“都说你是弟弟,我看你倒像是舅舅了。”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冷嘲热讽倒是对陈登起了作用,原先内心深处的一点儿哀伤、一些儿悲痛,忽然间因为笑谑而舒缓、膨松、稀薄了——是啊!这模样儿愚昧滑稽的腌臜东西,居然也敢自称是我那神姿飒爽、玉树临风的么儿?

  至于陈家年迈的母亲,起初是在帘后窥看,之后忍不住唤人搀扶着步出厅来,也前后左右地仔细端详,当然总觉着眼生,倒是听陈琮、陈琬两兄弟杂七交八地胡乱指点说笑,也抹去了眼角的泪水,也跟着笑了起来。

  陈登原先还满心巴望能父子一家团圆的,可这犺汉一上得厅来,只想着过去这些年所受的种种委屈,是以除了哭、还是哭,粗丑人偏偏露不得柔懦相,一咧嘴、一歪眉,两鼻孔像狗熊也似的一张一翕,耷拉下来的眼角更挤出搌布一般的皱纹,就甭提有多么难看了。再者,他哪里知道俩哥哥会这样讥讪羞辱呢?一开始还是哭,接着也不免觉得自己的形容、处境确乎是可笑,纵横涕泗之间,又跟着放声大笑,夹哭夹笑之际,就简直不成嘴脸了。原先满肚子想着相认之时可以印证其为真身的儿时记忆,一股脑儿又全扔到了爪哇国去。

  “你回去罢!”陈琮忽而一板脸,道:“这宅子头前第一进旁边儿有一扇角门,出去不及一箭之遥,便是县衙门的大堂了。你再不走,我唤衙役前来将你押上大堂,审你的,可不是你的爹,是宜宾县的县太爷呢!”

  陈琬也接着说:“冒滥官眷,充军二千五百里,将你发回原籍,也不过还你一个鲁男子之身罢了!”

  陈登听俩儿子越说越刻薄,反倒为这迢递而来的陌生人感到难受,招手叫长随近前,低声在耳边嘱咐过,叫给打发了几百两银子,挥了挥手,自己老步龙钟地摇着头,扶着老妻,径自进内堂去了。

  陈琳在回程之时走了一程旱路,自不免经过羊肠坂,此际马鞍上一桁一卷,书页随风翻展,回首长江不尽之流,看似亦有流尽之处,端的是天地幽长。这时陈琳懂得了什么是“一壑幽深听鸟树,十分安逸在诗书”,也懂得了什么是“平原系马五更寒,万里重来蜀道难”,更懂得了什么是“骢马剑门两向天,离愁和泪下西川”。他摸了摸脸颊上泪水轻轻爬过之处,略有些痒意,居然是那一部虬须,又都窜长了出来。 南国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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