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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在西冷湖的北端,虽说是山,其实是座小岛。
岛的东边有断桥,西有西冷桥与陆地相接,中间围成一个湖中湖,四周全是财主贵族的豪宅,以及高级茶楼和酒家。
乘船游湖的人,通常把这里当成游憩终点。
“待会我船就停那边。”老船伕指着湖边停靠许多船只的小湾,岸边聚了一群正在聊天的船伕。他一边把船撑过去,一边说:“你们可以去『浮星阁』吃酒,或去『先得楼』喝茶…喔,不,我看还是去『水月园』吧!那家是老店,有百多年了呢,酒醇菜好,歌妓也是一流。以前的两位先皇都亲临过好多次。如果你们不愁银子,那就该去那里。时候还早,慢慢玩,我在那儿等你们。”
上岸后,银刹女觉得舒服多了,但完全没有食欲,空气中飘来的阵阵混着调味料的油烟香味令她隐隐作呕。
阿武乱在路上找了个荣人,问清楚了水月园的位置,两人便慢慢走过西冷桥去。
北岸的豪华酒家或高雅茶楼,多是三层以上木楼建筑,每家都有自己的特色,彼此间隔着一小片树林,或是酒楼的自家园林。那些园林不论大小,设计都非常雅致。
这些高级酒楼以往是行安京的富商显贵、诗人墨客聚集的地方。亡国后,原本车轿云集的门口,现在都改系着各种毛色、粗壮矮小的靺古马,店里的酒客则全变成靺古人。路上迎面而来的,除了形色匆匆的荣人外,多了许多喝得醉醺醺的靺古战士,有的颠颠晃晃骑在马上,有些则慢慢步行。
看靺古人亲自用脚走路是一件很滑稽的事。这些人的父母在他们还不怎么会走路时就教他们骑马了。对他们来说,跨在马背似乎远比站在地上来得自在。长久骑马,让每个人都骑出一双青蛙腿。这种腿型下了马后,动作就显得僵硬迟钝,步伐沉重无比。喝了酒之后,走起来就更有趣了!
但阿武乱并不觉得有趣。
他低着头,尽量让白发遮住杀气腾腾的双眼,因为这种眼神容易惹事;银刹女更是紧紧拉着斗笠下面的薄丝面罩,她美艳的脸蛋如果在这时候露出来,同样要引发一场灾难。
两人一言不发,与一群又一群的武装观光客擦身而过。
道路的一边全是餐馆,另一边则面对西冷湖。冷风带着湿气与杉木的香味,从湖面上一阵阵地刮过来。路上积着的薄雪化得快没了,一地泥泞。阿武乱与银刹女并肩走着,每经过一家店,阿武乱就要进去打听一下甄雨茉和石双牛两人的下落,小小个岛足足走了半个时辰。一直走到东边,才抵达老船伕推荐的“水月园”。
“我们找遍所有的酒家旅店,现在这是最后一家。如果这里也问不到,他们就根本不在京城里。”虽然已经亡国了,但阿武乱还是习惯叫行安为京城,改不了口。他望着水月园高贵素雅的黑檀木招牌,但眼神却像望穿了招牌似的,跑到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还是,他们早就已经…死了。”
“老天要让你们见面时,自然就会找到的。”银刹女温柔地安慰他。“让随缘份决定吧!”
水月园不愧为两代天子亲驾的名园,一进门的前庭花园,虽不及皇家园林的气派,但奇石流水、金桂青枫,倒也栽得疏落有致,极具巧思。两人走在通往主楼——“挽月楼”的碎石小径上,欣赏这片庭园景致,心情不觉舒新起来。
挽月楼的底楼是供人饮酒的地方,还没踏入,就可以闻到上等黄酒的醇香。
楼里四面开窗,西、南两面的湖景,像是泼墨划一般地裱在窗子里,淡雅而梦幻。虽然家具、装饰并不特别华丽,但那些线条简单朴实的原木陈设,却散发一种说不出来的雅味。
阿武乱虽是个武人,一踏进水月园所感受到高雅文风,还是让他心仪不已。
同样的,靺古人应该也有这样的感觉。
一楼的十几张桌子全坐满了靺古人。或许是被整个风雅的环境所影响吧,大家的举止居然也斯文起来,不像一般喝得烂醉的士兵,他们都只是浅酌而已。从甲冑与服色看来,这些在挽月楼喝酒的靺古战士阶级似乎也都比较高。许多桌子还有些妓女与商人陪坐,谄媚地为征服者们斟酒。
“啐!”
阿武乱忿忿地望着那些商人同胞。想起亡国前夕,在七柳亭里听到那场商人与士子之间的辩论,就恨不得一箭步上去把他们全杀了。
“悠着点,大侠。”银刹女很清楚他在想什么。“我们是来找人的,别惹事哈!”
“大人,天寒兮,酒暖兮,这斗篷,”迎面上来的酒店小厮伸手就要帮阿武乱脱去斗篷。“我帮您挂上…”
阿武乱的斗篷里一直斜背着血饕剑。兀军进城后,第一条命令就是没收武器,在这么多靺古战士的地方,露出这口巨剑岂不是要引发一场厮杀?他反射性地将手一挡,那小厮便往后跌去,要不是他再快手一拉,险些就要撞到一桌子的靺古人。
“没事的,”阿武乱微笑地对这惊魂未甫的小厮说:“我怕冷,还是披着吧!”
“那好,那好。”小厮声音里还带着微微的颤抖。“两位…喝酒喝茶?”
“本姑娘戒酒了。”银刹女说:“喝茶!”
小厮领着他们上了二楼。二楼是喝茶的,墙壁挂满名人字画。比起酒来,靺古人对茶的兴趣显然少了许多,所以二楼的靺古人较少,几张桌子都坐着荣人,而且靠窗的桌子全给人占了。
“楼上还有桌子么?”阿武乱问:“我们要靠窗子的。”
“这位爷呀,三楼都是厢房,价钱贵。而且…”小厮靠近阿武乱的耳边继续说:“楼上喝的是花酒,有姑娘打酒座的,您带着女眷,恐怕不方便…”
既然小厮这么说,阿武乱也没再说什么,便和银刹女在楼梯边拣了一张小桌坐下来。
“本店四时供应龙井等各式奇茶异汤以及分茶小菜。”坐定后,小厮问道:“现正春月,添卖七宝擂茶,还有葱茶也可以一试。客官爷儿来点什么?”
“来西冷湖当然喝龙井啰!”银刹女又开始兴奋起来了。“快快送上,本姑娘刚才晕船,正难受呢!”
“好咧!”小厮答。
只一会儿,小厮便再度上楼,摆上茶具、煮具,而且端来一壶上好的龙井。
那些茶具都十分讲究,茶壶是菱形的、青瓜形状的青白瓷执壶;茶碗像个高碟,白瓷镶金边,碗面上刻着一个小孩爬树的图案;此外,两人面前还各放了一个黑釉木叶纹茶盏。
行安人喝茶讲究。他们认为茶与墨正好相反;茶贵白,墨贵黑。倒茶的时候,鲜白的泡沫在黑色的茶盏里最能衬托出来。
一见这种黑釉茶盏,阿武乱就想起自己的家乡——鹭门岛。
因为这种黑茶盏正是闽州的特产,每年,鹭门岛阿武家的远洋船队都要把上百万个这种东西卖到其他国家去。
“哇!”银刹女啜了一口香茶后,精神饱满地说:“小哥哥,本姑娘肚子都饿了,快送点小菜来!”
小厮应了一声,随即端来一个大漆木盘,上面摆了十几碟白瓷盘,各盛一道看起来诱人可口的小菜。“这些是分茶小菜的样例,您先挑着,挑好了小人再让厨房做新的。”小厮解释道。于是银刹女拣了酱汁熬螺师、煎豆腐、猪下水、糯米甜藕、红泥手撕鸡等五样菜,另外还加点一道鱼肚羹。
小厮记了清楚,便端着例菜盘子下楼。不一会儿,将热腾腾的新菜送上,银刹女肚子真的饿极了,举筷便吃。
“也难怪行安人不愿打仗。”这些风味小菜的滋味,显然让银刹女完全忘了之前身体的不适。她吃得很开心,感叹地说:“这样的一个下午,鼻子闻的是甘冽茶香,嘴里尝的是美味菜肴,耳朵听的是各家酒楼传来的乐曲,放眼望去则是烟波浩渺的湖光山色;如此享受,实在是人间至乐呀。如果让战火毁了这一切,的确可惜。”
“嗯,”阿武乱冷冷地说:“所以干脆拱手让人。”
“哎呀,别这么严肃嘛,阿武大侠。”银刹女翻开笠纱,将她美丽、雪白的脸庞凑近阿武乱,吐舌弄眼,一连做了好几个样式不同的鬼脸,试着想逗他开心,但愁容满面的武士似乎无动于衷。
“山水无罪呀。不管谁家做了天子,山还是山,水还是水,龙井茶依旧是龙井茶。没有哪一家可以永远拥有这片山水,充其量只是为了下一家人保管一下而已。”银刹女又叹了口气。“你怎么就看不透这事情呢?心情一直这么郁闷,大荣也不会一下子复国。你的师父不是说了吗?度苍生,须搜龙。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有一件事,就是把龙魂九器全都搜齐了,到时候这山水还回到你们汉人手里。现在,就当借别人玩玩啰!阿武大侠啊,别忘了,你是做大事的人啊!”
“说是这么说,但不是说乐就能乐起来啊。”
“要知道,”银刹女忽然像个老妈子一样倚老卖老起来。她凝视他的眼睛。“快乐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个决定。决定要快乐,不就乐了?再简单不过的。”
“那么容易就好了。”阿武乱咬了一口糯米甜藕,用舌头不屑地推到口腔后侧,粗鲁地用上下臼齿磨碎,囫囵吞了下去。“难吃!”他像个小孩般抱怨着。
郁闷了两个月的阿武乱,是真的想要一解郁闷。
这阵子太多烦心的事情缠绕,让他几乎透不过气,这与他真实的个性相当违背。从小到大,他都是个开心的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凡事以“爽”为最高指导原则。但近来的亡国忧郁症让他活得哀声叹气、愤世厌俗,看什么都不顺眼,连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了。
“真的想乐一下?”银刹女黑白分明的美丽双眼放出光芒,似乎要把阿武乱整个人都看透了。“小女子倒是可以帮帮你。”
“怎帮?”
“我学过『清凉诀』喔。”银刹女神秘地笑着。“不过你得求老天保佑我还记得全文。好久以前学的,我自己很少用到,后来就有点忘了。稍等一下,让我想想。”
银刹女接着便自己念念有词起来。她一边念着,一边不断纠正自己,认真地复习了好一会儿,才对阿武乱说:“好了,应该就是这样子了。准备好了吗?”
“干嘛要准备好?”阿武乱忽然有点害怕。“妳是不是真的想起来了?到底妥不妥啊?”
“妥妥妥!怎么不妥?”银刹女将一只手掌轻轻抚摸着阿武乱的额头。“来啰?”
阿武乱本来还想挣扎的,但银刹女凉滑又柔软的手掌心一碰到他,便觉得全身慵懒,一动也不愿意动了,而且看到她已经闭起眼睛准备念咒,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自己干脆也豁了出去。
“来。”他闭上了眼。
“寰~闹~棒~撩~料~琅~颂~奇~莫~殃!”银刹女飞速念道。
刚开始没什么感觉,只觉得额头与银刹女手掌接触的地方,被摸得很舒服。后来,一股清凉的气,从那个地方开始柔和地扩散开来,缓缓渗透到全身每个角落,燥热的烦闷感不知不觉被挤出身体之外,随着空气消散无踪。阿武乱慢慢地睁开双眼。
笑了。
银刹女也笑了。
阿武乱再夹起那块糯米甜藕,放进嘴里。“喔,味道变这么好?”
“呵呵,这味道从来没有变过,”银刹女取出一块银绸绢,轻轻拭去前额上的几颗香汗。“阿武大侠,变的只是你的心情呀!” 龙与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