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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阿剌壁人的风俗里，“抬亡人”是一项莫大的功德。

　　抬亡人四十步，恕四十件大罪。

　　所以即使天堂树青年会在城里的广告明写著有上门收尸的服务，许多死者的亲友还是坚持由自己人把遗体抬往墓地。

　　沙漠树少，木材稀缺，而且牟速蛮教义也是力求节俭，所以他们都不时兴用棺材。一般的尸体只用白布包裹，讲究一点的，多盖上一面绣着阔澜经文的被子，只有身分显贵的人才会被放在尸匣里。

　　绝大多数的尸体只包白布，直接摆在木担架上，四边各一个男人扛在肩上，其他亲族好友在后头送葬队伍里跟着走，慢慢吞吞，安安静静，顶多只闻低声啜泣，没有汉人的葬礼队伍里常见的嚎啕大哭。

　　这个傍晚，在成排的橄榄树和椰枣树底下，许多“抬亡人”的葬仪队伍拥挤地走在报达城西南边的一条小径。

　　这条路通往盖拉公墓。那是天堂树青年会最新开发出来的墓葬用地。

　　报达城周围共有七片这样的新墓地，以应付城里不断攀升的死亡率。其中六个是总督府派人开发的，只有这个盖拉公墓是天堂树青年会的产业，而且生意最为兴隆。

　　但是不管是天堂树还是政府的墓地，说好听是公墓，其实就是一大片的乱葬岗。

　　谁愿意将自己的骨肉亲友下葬在乱葬岗？

　　但在这种时节，又有谁能抱怨呢？

　　传统一尸一穴的葬法，根本来不及让城里每天增加的这么多遗体一起入土。

　　非常时期，只好用非常手段。

　　在盖拉公墓口，天堂树青年会的“引路兄弟”——各个脸上戴着金面具、身上穿一袭大黑袍，从墓园大门口开始就把遗体接走，以卫生的理由不让亲友们进入墓园。大家似乎也都情绪稳定，并没有吵着要跟进去的状况发生。

　　毕竟不进也好，省得亲眼看亡者被扔进乱葬坑的惨状，心里更加酸楚。

　　更何况人家天堂树青年会当场还派发慰问金。

　　一名死者，发的可是六枚迪纳尔金币哟！

　　所以一户户的丧家把亲友尸体送进门后，多半只是在公墓新堆砌起来的石墙外流连一会儿，也就打道回府了。

　　在天快要黑的时候，最后几家人终于赶到，把亡者抬过来了。

　　沙漠干净到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天空开始泛紫，连带把所有的景物都浸润成紫红色，最后，甚至连空气本身，也跟着变成紫色的。

　　或许是“紫色”让墓地变得有点浪漫，也或许是人死得太多，令大家渐感麻木了，这几家人看来并不怎么伤心，把裹着白布的尸体交给了门口的引路兄弟后，便各自拿了金币，趁着最后的天光，匆匆赶回报达城去。

　　引路兄弟们抬着最后到达的九具尸体，进了墓园，然后将大门关上。

　　就像那些亡者的亲友一样，他们也是四人抬着一具尸体，急急走过成排椰枣树下的阴影，步伐很轻。

　　引路兄弟们的脸上虽然都戴着金面具，但每一张面具却铸着各种不同情绪的表情——微笑的、愤怒的、哭丧的、惊讶的、不悦的、怀疑的、狂喜的、害臊的、狰狞的、淡漠的、恐惧的…这些金属铸成的众生相在愈来愈暗的天色中，荡漾出一种黯淡的诡异晕光。

　　墓园周边也冒出了几个引路兄弟，他们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按住腰际的弯刀，如临大敌般散开巡逻，四处检查是不是还有任何家属滞留在墓园里。

　　严密的程度，不像守墓人，更像是军营配置的哨兵了。

　　九具尸体被抬到墓园南侧一个巨大的土坑边。连经文也没有读一下，就像货物一样，被随便扔了下去。

　　还要求什么呢？这是乱葬岗啊！

　　但既然叫做乱葬岗，底下应该已经堆满尸体才是。

　　那九具尸体并没有像预期地掉在许多同样裹着白布的尸体上，却像进了个又大又深，空无一物的无底洞般，沿着沙坑的边，一路滚下去。

　　一直滚进最中央、最下面的一个黑黝黝的地洞里，才呼噜一下掉进去。

　　而这地洞里，又是另一番天地。

　　那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墓穴。

　　墓穴里还是一样没有尸体，空荡荡的地面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只有一侧的墙边，架起一个黑色大工棚，棚布是接着墙面搭的，把墙封住了一个角落。

　　帐篷门缝里隐约透出萤绿色的光，两个挂着腰刀的引路兄弟站在布棚子前面守卫着。

　　九具尸体从上头一路滚下来，结结实实跌落在地底墓穴的地面上，扬起一阵沙尘。工棚立刻窜出许多引路兄弟，把尸体抬了起来。

　　“喂，你们…”其中一人胆怯地说。他说出来的话闷在一张笑脸金面具里，混着浓浊呼吸声，含糊不清的。“你们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啥声音？”另一个身材较为高大，戴着怒容面具的引路兄弟问。

　　“哼的一声。就像是那种…人被撞痛时的那种哀叫。”

　　“你整天搬死人，搬到脑子也坏死啦？人都死了，还会痛么？你听过死人会喊着说自己痛了么？蠢货！死人啥事也干不了，你别胡说八道了。”

　　“但圣师…不就可以让死人重新站起来？”

　　“圣师？…圣师那可不只是让死人站起来而已，圣师那是养尸兵…噢不，应该说是养『圣油兵』，它们已经不能算是死人了…而且，人家那些圣油兵也都安安静静，像支真正的军队！从来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但是真主作证，我明明…”

　　“明明什么？从前在城里，你就是个满嘴谎话的扒手，现在陋习不改，还净在那里胡说八道。马上要开战了，咱金牛汗不是说吗？要所有弟兄咬紧牙关，加紧赶工。还许多活没做呢，谁有时间陪你疑神疑鬼？”

　　一提到金牛汗，就没人敢再争辩了。大家都闭上嘴，连忙把这九具尸体搬进工棚。

　　自从盖拉公墓开放以来，这些引路兄弟天天干这活儿。

　　掉下来多少尸体，便全部抬进土墙边的工棚里。

　　难怪再多死人也没办法把这么巨大的乱葬坑填满。

　　问题是，那工棚也不大啊，怎能能塞得进那么多的死人？

　　答案很快揭晓。

　　地面上负责扔尸体的那群引路兄弟们，这时也从一旁的阶梯走下来了。

　　他们像是结束一天演出、下了舞台卸装的演员一样，转脖子伸懒腰，在工棚外面摘下面具——原来都是些黑发卷曲，满脸胡子的阿剌壁青年。守卫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便掀开工棚的油布，放他们走了进去。

　　工棚里，原来藏了个又大又深的洞穴。

　　说洞穴轻描淡写了，那其实是一个地下隧道入口。

　　地狱般的黑色地道，将无数的尸体吞没其中。

　　隧道里虽然深幽，却也不是完全无光。每隔二十步，墙上就会斜插一根火炬照明。

　　不过火炬上烧的却不是黄色的正常火焰，而是发出萤绿冷光的磷火。

　　绿火，让深不可测的隧道弥漫着一股诡谲的气息。 龙与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