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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戴溪镇，前方是一片绿野，绿野更远的地方，便是一望无际的太湖。
虽然附近烽火连天，太湖却依然平静优美。灰绿色的水面上，涟漪以它们自己的节奏泛漾着，将冬阳的暖光拆散成千万个刺眼的光点，洒在慵懒的湖心中间，仿佛刻意忽略尘世纷争般地各自闪耀。湖边柳枝撩水，湖心点点渔帆，一切像是画，画中景物却仍缓缓飘动。
三人吃饱喝足，沿途美景赏玩不尽，一时间，对战乱的忧心都抛天霄之外了。
“真美。”甄雨茉眯着眼睛望着湖面上的光点，说：“老想看看大海啊，我还从来没看过呢！我想，海应该就是这样子吧？”
“不不…差远啰！”石双牛终于又有机会说故事了，受伤后他一直没力气也没心情做这档事。“说到海，我倒是看过的。太湖虽大，比起海来，还是蚁蝼比巨象，风静浪小，没法比的！看，这湖水绿黝黝的，海却是蓝的，像天一般蓝，不，比天还蓝。大海不愧叫大海，人家是真大呀，看不到边的哩，而且还大到变成圆的！圆的喔，明白吗？哎，我这么说，妳没亲眼看过，也不会明白的…”
“好呀！什么妳啊我啊，有没有规矩？”甄雨茉打断了他。“阿武大人救了你，而我救了他，你口口声声叫他恩公，对我就妳妳妳的，这样对吗？”
“也该叫恩公。”石双牛是个老实人，听不出甄雨茉在寻他开心。他又认真想了一想，改口道：“不对，不对，您女的，该叫恩婆。”
“不要不要！”甄雨茉没想到他也这样回答，惊叫起来：“这样叫老恶心的呀！”
一路聊笑，三人很快地骑到了太湖岸边。
岸边满是干萎的荷花和芦苇，一直绵延到东南边半里处，才被一个凹进绿地的小水湾取代。
三个人骑到水湾边，下了马，将脸和手都洗干净了。
阿武乱把脸埋进湖水，边洗边喝。石双牛喝了几大口后，见甄雨茉不喝，猜想官家千金可不比大男人，不愿像他们喝得这么难看，便爬起来，解下靺古人系在马鞍上的羊皮袋，压进湖中，灌满整袋清凉的湖水。
“你想哪能？”甄雨茉擦干脸上的水说：“我不喝。”
“为什么不喝?”石双牛问。
“老污浊的，还用问么？看，水面上还浮着一条条绿色的鱼粪呢！洗洗手差强人意，喝进肚子？别搞笑了！”
“别喝到那些鱼粪就好了。这么好的水不喝可惜。”阿武乱抬起了头，两侧白发都浸湿了，白色发丝间沾了一些绿豆粉一样的水藻。除了中午那丰盛的一餐，这里的湖水让他再次感觉到重回人世的美好。他吞下一大口的冰冷的水，舌头舔过唇边沾水的胡渣。“妳知道吗？这湖的水是甜的。”
“对呀，很甜。”石双牛举起羊皮袋，炫耀地摇了一摇。“又冰又甜喔！”
“粗人才喝湖水。”甄雨茉从没喝过湖水，就算是常城被围时，她喝的也是井水。“而且是绿色的水！我不跟鱼虾喝同一池的水。我只喝井水，晓得伐？煮开的、透明的井水。”
“没错，粗人才喝这种水。不过…打仗最后活下来的，都是粗人。”阿武乱一边说，一边从石双牛手上取过水袋，递给甄雨茉。“而妳答应过我要活下来的。不是么？”
甄雨茉看着水袋，又抬头看着阿武乱。薄薄的小嘴唇咬在一起，表情开始倔强起来。
“要知道，打仗逃难，不是随时弄得到井水的。”阿武乱递得更近，袋口几乎碰到她的下唇。“很甜的，方圆十里内，妳不会喝到比这个更棒的水了。我保证。”
“这是湖水。”甄雨茉稍微放松了紧咬的嘴唇。“而且是绿色的。”
“比井水好喝，试试。”
甄雨茉接过水袋，轻轻啜了一口，尝了味道后，嘴边露出一丝浅笑。
接着，她便捧起袋底，大口大口畅饮。
她其实非常口渴。
甄雨茉躲进林子里拉肚子。
那是他们喝完水，骑了两里路所发生的事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说是湖水害的，但也没有人敢否定这么合理的怀疑。
贵妇高贵而脆弱的胃肠，的确不能跟粗人比。
阿武乱与石双牛坐在湖边等她。他们一边望着湖景，一边吹嘘着自己家乡景色和风土人情。
等了两刻钟，甄雨茉才脸色发白地从林子里走出来，阿武乱慌忙爬起来，扶她上马。
“不该让妳喝的。”阿武乱非常内疚。“以后，不管再远，都要替妳弄井水来。”
“多喝几次应该就没事了。”甄雨茉虽然长得秀气，其实是个很倔强的女人，人家越这么说她，她就越想要证明自己。“你说得没错，如果连一点湖水都喝不得，如何能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活下去？粗人能喝的东西，我也可以。”
“傻瓜，别逞强！”阿武乱骂她。“以后，妳只准喝井水。”
三人继续赶路，走没多久，甄雨茉又跑进树林里拉了一次。
这样走走停停又有三次，这个可怜的女人终于拉到浑身无力、花容失色时，他们走到了一条分岔路口。
这里是太湖北岸的鼋头渚。
在这里，阿武乱要跟他们讨论接下来的路线。
“锡城投降了，而熟城、苏城也马上要被靺古人攻打了，再往东岸走，一定会遇上攻城大军。”说着，他指向右边。“往西的路稍微就远了些，但不到一天，就可以走到宜城。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息一晚，然后继续往南去行安京。你们觉得呢？”
“恩公，您说了算。但如果您坚持要问我的意见，我也会说往西走。虽然远，至少路上不会遇上靺古蛮子。”石双牛一边说，一边使劲搓着马脖子。他一直当步兵的，从来不懂怎么跟马相处，阿武乱告诉他马儿喜欢人摸脖子，他一有空便摸，使劲摸。“倒不是因为怕他们。我老石吃了十几年的大荣兵饷，在常城还跟他们拼了两个月，怎么会怕这些家伙呢？开玩笑！虽说最后城破的时候，手是有那么一点点抖啦…不过状况不同噢，面对着一支大军，谁不多少抖一下呢？但话说回来，不想遇上靺古蛮子，并不是怕他们，而是因为我一看他们的头发就想吐。不是吗？个个长得又粗又大，脑袋瓜上却顶着个小儿发型——光溜溜的，就前额留一撮浏海，耳朵后面两条辫，又像男童又像女童，雌雄莫辨。杀人恶魔还要这样装可爱？真他妈让人吃不消！”
“谁装可爱啊？那种头发好打理。顶上剃光光，就算整天戴头盔也不再怕磨秃，洗脸时，顺便连头皮头发一起洗了，多省事！”阿武乱笑着说：“说不定在人家眼中，我们的发型才让人作呕呢！咱这种长头发易脏不易洗，还容易生虱子。”
“我可没虱子。”石双牛扶正自己头上那团一捏就出油的发髻。“很抱歉哈，我干净得很！”
“就算有虱子，也早淹死在你的发油里了。”甄雨茉露出噁心的表情。
“那么甄大小姐，妳说呢？妳来决定好了。”阿武乱不想叫她邹夫人。“走东边，还是走西边？”
“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意见？反正都没走过。但是…”说着，甄雨茉声音忽然变小。她红着脸说：“但是，我…我现在…还是不舒服，骑马一颠一颠的，恐怕…恐怕…”
“没事。总之能愈早找到落脚处愈好，而且，沿路最好有树林子。对吧？”阿武乱知道她想说什么。腹泻的时候，骑马颠走，简直就是酷刑。就算是贵妇人，肠子翻搅起来，片刻也忍不住的。“还是往西吧！那边应该没有靺古人，咱走起来安稳。而且一眼望去，沿湖都是绿油油的，都是森林。”
“那就好。”甄雨茉点点头。对于阿武乱的善解人意，她露出了感激的笑容。“咱走西边吧。”
“嗯走。”
“走！” 龙与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