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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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你是例外
天气阴沉不定,又接连下了几场小雪,似乎要把一整个季节的雪都下完。松树上挂满了雪球,屋脊铺上了雪毯,连枯柳枝都变成了银条,天地浑然一色,像是一片雪海。
新雪初霁。
西山精神病院到处都是堆着的雪人,反倒给院里增加了一分俏皮的味道。
宋摘星沿着小坡一路上来,手机的短信一直没停,全是简一凡报告心理科的事情。她揩了揩鼻涕,自从帮夏夏写完字整个人就感冒了,跟科里连续请了几天的假,更有心躲着科里的人,不成想简一凡连这个清闲都不给她。
她翻了翻那些短信,一条一条走马观灯地看着。
“阿星,我患者减肥成功了!瘦了五十斤之后爱上运动了!”
“阿星阿星,云主任罚了文静工资,你快回来吧。”
“不喝水的阿姨再也不来了,虽然她只能喝一点点水,但我们大家尽力了。”
“今天科里来了一个奇怪的人,把我们大家骂了一顿就开始大笑。”
“原来是跑来发泄的,社会怎么把人折磨成这样了?”
“我可想你了,高璨也想你,方琳也想你,孙思睿也想你。”
她无心再看,将手机重新放进兜里。走完主道,看见时越正在等她。
“这么冷,应该待在屋里。”
一直和他保持着电话联系,现在两个人关系还算亲近。时越看着宋摘星脸颊红扑扑的,知她冷,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迷你暖手宝递给她。
宋摘星很是吃惊,“你还有这个?”
时越不动声色,“出院前患者送给我的。”
他说完即转身带路,一句废话没有。宋摘星咋舌,看着暖手宝上小猪佩奇的图案,咧嘴大笑。
“小雪的妈妈刚来看过她,但状态仍然不太稳定。”时越眉心微微拧着,边走边和她说道,“甚至,连她妈妈的状态都不太好。”
宋摘星默了一会儿,无奈道:“她妈妈只有小雪这一个孩子了,唯一的希望都在她身上。”
“她妈妈好像很讨厌她,并不常来。”
“母亲讨厌自己的孩子?”宋摘星皱眉,“现在小雪只能依靠妈妈,得不到母爱就更麻烦了。”
事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两人之间气息静默。时越转而道:“我发现小雪喜欢画画。”
宋摘星眸光一亮,“画画就是她与世界沟通的窗户。”
时越没说话,带着她穿过很长的走廊与回厅,走到一间宽敞明媚的房子中。
宋摘星心脏狂跳,在这间房子里,竟然挂满了水彩画。画笔生彩,描述着星空、海洋、田野、空谷,描述着高峰和森林、城市和宇宙,描述着世界的拥挤和空旷,那么波澜壮阔,又那么深邃沉静。
“全都是小雪画的?”宋摘星极度惊讶。
“我画的。”
宋摘星表情微垮,很是尴尬。
时越接着说:“准确地说,是我根据小雪的画想表达的意思,专门回应她才画的。”
他走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画纸递给宋摘星,“这些是小雪画的。”
宋摘星这下彻底明白了,原来他是在用画笔与小雪交流。小雪有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一般治疗可能很难触及根本,无法拯救小雪。
她接过画纸,将小雪画的画仔细看了一遍,轻轻出声:“小雪内心很孤独吧,敏感甚至多疑,但她又很享受孤独,普通人很难走进她的内心。在她的思想里,死亡一点都不可怕,像世界上有城市和人群一样平淡无奇。”
时越凝神静静地听着,唇角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虽然整个心理学界都知道京大的宋摘星,但直到今天他才彻底明白,为什么连那么多老专家都对她刮目相看。
“已经联系了工匠,小雪的画装裱好就挂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宋摘星眉眼弯得像个月牙儿,“小雪还在意着这个世界,在意着对她来说美好的事物。一定要让她好好地爱自己。”
她身上带着清浅的香气,让时越微微恍神。只是宋摘星刚说完,忽然弓着身子剧烈地咳起来。咳嗽声似乎将她压倒,直到脸颊咳得通红也没有丝毫减弱。
时越连忙冲到她身边为她拍着后背,生硬的骨骼让他的手很是不舒服。他有些生气地问:“你会不会太瘦了?”
宋摘星大口喘着气,半扶着桌角回应他:“咳咳咳……经常熬夜加班,胖不起来,咳。”
时越没再出声,继续为她轻抚背部。这时助理潇潇开门进来,见到这一幕突然大叫一声。
宋摘星刚刚见好,被她的大叫声吓得又咳了好一会儿。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潇潇吞吞吐吐道:“不,不好意思。我,我没想到……”
宋摘星皱眉,“没想到什么?”
潇潇低了低头没敢说话,时越冷冷出口:“说吧。”
潇潇赶紧向宋摘星解释:“平常时教授根本不让人接近他,他自己也经常强调让我们和他保持距离……我没想到你竟然可以紧紧挨着他。”
宋摘星懵怔地看向时越,他仍然是一脸淡漠的表情,丝毫没将潇潇的话放在心上。反倒是宋摘星羞愧不已,脸色更红。
时越看向潇潇,“你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潇潇进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点点头道:“都安排好了,可以过去了。”
时越单手攥住宋摘星的腕子随即向门口走去,“跟我来。”
宋摘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顺着他就往门口走。看着时越的指尖按在宋摘星的手上,潇潇脸色更加震惊,赶紧往门外撤,扶着心口冷汗涔涔。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潇潇还记得第一次见时越教授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袖口,结果他三个月没和自己说过一句话。明明是因为崇拜时越教授才选择在精神病院工作,哪里想刚来这里就让他将自己的自尊心击得粉碎。
可是为什么时越教授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牵着宋摘星的手?现在的潇潇嫉妒地快要哭出来了。
挨着市中心不远处有一块富人区,这个集自然、浪漫和精致于一体的地方,到处堆砌着尖塔形的屋顶和挑高大面窗的门厅。在一派幽静葱茏的桂树和椿树之后,沿着弯而窄的石板路一路往上便到了明圆山庄。不似前庭的欧式风格,山庄内矮层建筑尽收眼底,一高一矮,柳暗花明,更显别致优雅。
错过花圃与藤蔓架,院子里尽植山茶和鸢尾,偶有几株探出栅栏,显得葳蕤而又随意。门旁信箱上刻着一对小海马,连门牌号都是由漆刷的海棠花组成,透着清新文艺的气息。
很难想象这个地方之外就是喧嚣吵嚷的街道,仅仅一条河渠之隔的明圆山庄却到处充满了神秘和安静的味道。李唯西到达时看了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只早了三分钟。
他按响了门铃,管家开了门,带着他一路走到客厅。林雨泽正在沙发上看报纸,一杯英国红茶放在桌角上缓缓冒着热气。
林雨泽是整个汉州市最大的富豪,儿子林帆却因为“同性恋”险些猝死,铺天盖地的新闻时刻关注讨论着他的生活。只是,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到生活带给他的任何影响,平淡得让人心惊。
林雨泽与他打了招呼,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李唯西错过他的身子坐下时,嗅到了淡淡的烟味。味道很浅,几不可闻。
林雨泽年纪约莫五十多岁,双目不经意间流露出精光,偏圆形脸上带着一双吊梢眉,增加了几分凌厉。
李唯西今天穿了一件格子复古休闲西装,看起来尔雅逸群。他将尼龙材质的邮差包放在身侧,这才开口:“林帆的事情我很抱歉。”
林雨泽将报纸放下,静静看着他,“他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渐渐痊愈了。只不过性取向的事情短时间内无法改变。”
他说得含糊,让林雨泽脸色微变。
“什么叫短时间内无法改变?”
李唯西沉吟片刻,回答道:“我给林帆做了几次心理咨询后发现,其实他的性取向是假的。”
“假的?”
“是的。他之前交过女朋友,后来在同伴的诱导下才开始与男人交往。但实际上,他的快感并不来源于性,而是潜意识对你的反抗。”
林雨泽很是吃惊,“之前我不让他交往男人,他就越不听我的话。他为什么要反抗我?反抗我有——快感?”
李唯西点点头,“在林帆的印象中,您是一个暴躁的,威严的,不容置疑的父亲。对你的恨促使他去做你接受不了的事情。你越不喜欢,他就越开心。”
林雨泽示意一直站在旁边的管家出去,偌大的客厅只有林雨泽和李唯西互相对视着,气氛凝重。
林雨泽压制着自己体内的怒火,缓缓站起身来,瞪着李唯西,“林帆这个不孝子,从他开始和男人交往,我就再也没他这个儿子!上次就该活活打死他!”
李唯西平静地回应他:“希望您可以配合我将林帆看好。”
“不可能。”
“林帆的病症就在你身上。”
“你是医生,看病救人是你的职责,和我没有关系。”
李唯西从包里拿出林帆的病历,一页一页念着:“林帆六岁时让你抱他,被你以任性为由重重扇了两个耳光。九岁时你们在公园散步——他至今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你开始抽打他的脑袋,踢他的肚子。十五岁他送你一条领带,你却在接过领带后开始疯狂地骂他,用最难听最恶毒的话。十六岁你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打的鼻青脸肿。十八岁前一秒你们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后一秒你就无缘无故地抽他耳光,直到血溅出来。二十二岁……”
“你别说了。”
“二十二岁他大学毕业回家,和你谈他的理想和工作,却被你冷嘲热讽,最后拳打脚踢。”
“我让你别说了!”
林雨泽冲上前,直接夺过他手里的病历撕得粉碎。而后狠狠拽着李唯西的胳膊大声咆哮:“你给我滚!”
李唯西无动于衷,林雨泽攥着拳头青筋暴起,反手将身边的茶杯砸在地上。破裂的声音引来管家和佣人,林雨泽来回踱步,指着李唯西大喊:“永远不要让他再进来!”
管家连连答应,李唯西却仍然站在原地,一时让管家为难至极。
直到他缓缓开口,整个客厅的空气瞬间静默。
“林伯父,林帆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因为你。”
林雨泽冷笑连连,转身将桌子上的茶壶与书籍全部挥翻在地,大声嘶吼:“反了,都反了!”
管家赶紧向李唯西摆手,希望他跟着自己出去,不要再添麻烦。
李唯西紧紧盯着林雨泽。如今林雨泽脸色潮红,发丝凌乱,呼吸急促,与李唯西刚进来时看到的样子简直云泥之别。他抬手再次看了看手表,与林雨泽相处总共不到二十分钟。
高跟鞋的声音停在门口,几个人无声之际,林莞娇俏地闯进来。
“小西西!想死你啦!”
西山精神病院。屋檐下冰挂无数,云光高远。
宋摘星被时越拉着走进病房里,一抬头看见一个秃头女人正坐在床前,吓得她本能地往时越身后一躲。
秃头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往自己手上扎钉子的疯女人。她的头皮上还有被扎的伤口,一条条划痕让人心惊。
秃头女人直勾勾地盯着宋摘星,双目如死潭一般。
宋摘星愣了几秒,看向时越。然而时越却无动于衷,反手将病房的门紧紧关死。
宋摘星大骇,时越紧接着闪出身来,将她彻底暴露在秃头女人面前。
秃头女人缓缓从床前站起,一步一步向宋摘星逼近。宋摘星手心出汗,半扶着身后的墙面不知所措。在她看来,秃头女人走得凌厉而又决绝,特别是她的一双眼睛,带着自己看不透的意味。即便剃掉所有头发,也能看得出她年纪要有四十岁了,皮肤松垮,黯淡无色,有岁月留下的厚重的痕迹。
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半扶在墙壁上的手背还留着那道又长又黑的伤疤,宋摘星十分紧张地看着秃头女人。就在这时,秃头女人双膝一弯,扑通一声向她跪下。
她眼里含着热泪,伏在地上向宋摘星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伤害你。”
宋摘星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完全惊住,探着头看她,“你,你起来。”
秃头女人仍旧跪着,慢慢卷起自己的袖管。一对如玉的胳膊上全是红紫色的伤口,有的甚至出了脓,被碘酒覆盖着。除此之外半愈合的伤疤更是不计其数,看得宋摘星心惊肉跳。
“我二十五岁得了这个病,妈妈为了筹钱看病卖房卖血,刚过五十岁就活活累死了。”她深呼一口气,声音渺远。
“刚病的那几年,老公还算照顾我,可时间长了连他都厌倦了,带着不到四岁的女儿就离开了我。后来我爸……我爸拖着一条瘸腿,带着我跑遍了全国所有的医院,断断续续地,在不同医院里待过几个月,待过几年,都没把病看好。
后来我就疯了,连我爸都不认识,最严重的一次把我爸的一只眼睛都挠瞎了。我爸就那么忍着,一句让我难受的话都没说。没钱的时候我爸就睡大街,大冬天雪下了几丈厚,我爸就躺在雪地上,眼睛上敷着雪,能止疼。”
空气静默,秃头女人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再次向宋摘星道歉:“用钉子划伤你是我做过的最蠢最坏的事,你惩罚我吧,只要你能原谅我。得这个病十几年,是时医生救了我,告诉我在我疯了的时候伤害过你,我真的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
宋摘星终于明白了时越的用意,心尖一酸,赶紧去扶秃头女人。然而秃头女人却迟迟留在原地。
她的眼泪越流越多,“我爸为了赚钱捡垃圾吃剩饭,大年夜的晚上被大卡车活活碾成肉泥。我再也没有爸爸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对不起爸妈,对不起所有人,真的对不起。”
时越冷冷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眸光竟也开始迷离。
宋摘星扶她起来,一把抱住她,拍着她的肩膀哭着说:“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你会重新拥有朋友,拥有家人。你千万千万不要放弃自己。”
她贴着秃头女人的脑袋,上面的划痕乖张粗粝,落在宋摘星的眼睛里却变成了千万心疼和难过。
秃头女人弯身给她鞠了个躬,眼泪掉在地上。她一边哽咽一边以最卑微的姿态一字一句说道:“谢……谢……医生治好我的病。”
宋摘星满脸是泪,却回以她最灿烂的笑容。
“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还有我们。”
窗外雪景一片银白,阳光乍泄,将阴霾全部涤荡干净。秃头女人眼睛里闪烁着耀人的光芒,像洒落在广袤无垠沙漠里的海星花,在阳光下旺盛生长,永不枯竭。
明圆山庄,一场“战争”刚刚结束。
林莞将李唯西拉到自己房间里,给他煮了杯热咖啡。精致的香水味充斥在房间里,甚至压过了咖啡的香气。
她垂着眸,笑意浓浓,“咱们这就算见过父母了吧?”
李唯西刚喝了口咖啡,差点吐出来。
“你知道我们没有可能。”他斩钉截铁地拒绝。
林莞不以为意,仍是嘻嘻地笑,“在美国时就没如愿,现在让我重新见到你,我可不会再放弃机会了。”
李唯西放下咖啡杯,看向她问道:“你父亲骂过你吗?”
林莞摇摇头,“他一向很温和的。”
“从来没见过他发脾气?”
“没有。”
李唯西眉心微蹙,眸光深深。
“你刚才说我爸爸有心理疾病?”林莞坐在他身边,一脚踢掉自己的高跟鞋,带着撒娇式的随性。
李唯西站起身,给自己续了些咖啡,背对着她,“我也只是猜测。你觉得你爸爸能配合我做心理咨询吗?”
“都吵成这样了,别妄想了。”林莞劝他,“我爸爸一直很固执。”
林帆的病情多数与林雨泽有关,如果林雨泽那么强硬拒绝的话,这件事确实不好处理。
他淡转身,近乎恳求地与她商量,“你爸爸那么宠爱你,你能做通你爸爸的工作吗?我想给他做个心理测试。”
“可以啊。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和我谈恋爱。”
林莞十分爽快,唇角勾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夜幕降临,月亮悬挂在西空一角,流水般的光辉倾洒在雪地与屋脊上。星辰如萤火,散布在蓝黑色的幕布中,与灯珠相依相衬,宁静澄澈。
西山精神病院,宋摘星与时越坐在廊下听风看雪。
她拿起烧酒给他倒了一杯,哈着气,“潇潇把她送出院了。”
时越接过酒,依旧冷冷的,没有回应她。
宋摘星继续说道:“潇潇说阿姨原来是主任的病患,是你跑去和主任大吵一架才把她争取过来的。”她顿了顿,感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时越毫不在意,桃花眸里带着傲气,“主任的治疗方案太温和了,病人就是被这么耽误的。事实证明我的方案才能治好她。”
“可当时主任和你说,如果治不好,他就辞退你。”
时越没出声,顾自将一杯酒全数喝下。
宋摘星紧跟着也喝了一杯,因为哭过的缘故,由感冒引发的鼻音更重。
“为什么非要争过来这个病患呢?”
时越抬头看着漫天星辰,问她:“你有百分百的把握看好一个疯子吗?”
宋摘星摇头,“心理疾病本来就很难救治,需要的时间更长,我不能保证。”
“那让她疯一辈子好,还是想尽所有办法竭力试一下?”
宋摘星连喝两杯,脸色已微微发红,“后者吧。”
“哪怕付出代价?”
“哪怕付出代价。”
时越冷冽地勾起嘴角,笑意却瞬间到达眉眼里。
两个人皆抬起头来,一起看着夜幕上亮晶晶的星灯。风从廊下吹来,时越脱了外套盖在她的腿上。
宋摘星一暖,看着他,“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我想把她看好,让她向你道歉。”
他出口淡淡的,落在宋摘星心底却是一痛。他明知道这样做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明知道会得罪很多人,明知道踏错一步甚至要搭上自己如此辉煌的职业生涯。可他还是做了。
宋摘星一时缄默,却听他缓缓说道:“阿星,我们其实是一种人。”
宋摘星笑出声来,和他碰杯,“为此,干杯!”
两人碰杯时手指微微粘在一起,可能只有0.02秒的瞬间,极短促地就分开了,然而时越白皙的脸却蹭的一红。
宋摘星又喝了两杯,浓烈的烧酒让她浑身发烫暖和多了。她好久没喝过酒了,小时候爸爸喝酒的时候就会喂她两口,彼时爸爸那么爱妈妈,三个人拿着酒杯共庆祝,庆学业有成,庆夫妻白头,庆平安顺意。酒的味道,对她来说是思乡的味道。
她晕晕乎乎地和时越聊天,和他诉说自己在科里的不开心,将论文课题的事情告诉他。时越也多喝了两杯,直指她的痛处。
“生病请假只是托词,你是不敢回去吧?”
宋摘星借着酒劲儿连连点头,“小偷还没有抓到,我还是个受害者,为什么他要这么对我。”
“不要将安全感建立在别人身上。”
宋摘星醉得双眼迷离,“什么?”
“你安全感那么低,总是期望别人为你做什么。你应该把安全感建立在自己身上,凡事自己去争取。”
一句话直击宋摘星的心尖。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短处,如今被他说出来,她反而释然很多。
“不做鸵鸟对不对。”宋摘星昂起头,深呼一口气,“明天我就去上班,一定要把真相查出来!”
“致你。”
时越浅笑,一双桃花眼如浩瀚春山,落满星辉。他举起酒杯,再次与宋摘星一饮而尽。
宋摘星已是大醉,喝完酒赶紧推开时越,往远处坐了坐,嬉笑着说:“感冒了,不能挨得太近,要不传染给你了。”
时越略有深意地看着她:“感冒的时候,你知道怎么办才能尽快好起来吗?”
“什么?什……”
宋摘星已昏昏欲睡,耳朵里灌着风声和他的说话声,到最后也分不清了,一头栽到时越的肩膀上。
她的头发蹭着自己的耳朵,脸色已经红透,像在春日撞见的桃花。廊下姜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熟睡的样子如山川晴雨,漫天星河。
时越缓缓俯身,看着她轻声说道:“把感冒传染给我,你自己就好起来了。”
他蜻蜓点水般吻上了她的唇,仿若真的要将所有霉运从她身上吸走。他迅速抬起头来,心中已是大醉。他想起一些岁月里的往事,如飞鸿踏雪泥一直不忘。
清冽的空气打在他的身上,他捧手哈了口热气,随即握住宋摘星的手给她暖意。明月半墙,星光交映,两人的影子错叠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
明圆山庄,林莞将李唯西送到门口。
“真的不考虑了吗?”她十分惋惜。
李唯西清冷出口:“你父亲并不打算救你弟弟,就算要救,也是你们林家的家事。抱歉,我们之间谈不上任何条件。”
林莞叹气,“你对我就没半分喜欢?”
李唯西予以她十二分的真挚,“抱歉。”
“我父亲的事情,希望没给你增加多余的困扰。”
“不会。”
两人之间礼貌客气,话愈少。李唯西与她道别,转身离开。林莞想不通,一向温柔和善的他,为什么背影看起来竟如此孤绝。
夜灯照着石板路,林莞就站在栅栏旁,目送他愈走愈远。终于,她昂起头,再次对他笑起来。
“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要追到你!”
远处的李唯西忽然停住,淡转了身,隔着夜色看着她。
声音虽浅,却足够她听得真切。
“你不要再去医院找我了。我不会喜欢你,永远不会。”
周末过后,心理科也没有半分平静,一大早就听到主任办公室里传来冲天的吵架声。
云月华化了精致的妆,却因为愤怒连哑光色口红都露出一分狰狞。
“吴副主任,国外医疗器械的性能确实更好,而且一直走在尖端,为什么不能引进?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能!”
云月华把桌子敲得笃笃响,却没听到吴聪任何回复。
云月华却跟洪流断闸一般倾泻而出,“这件事情我绝对不会答应你!这是对患者负责任,也是对我们自己负责任!医疗器械非同儿戏,外方已经给过我们详细的器材资料,我认为引进没有任何问题。”
吴聪惨笑,“主任,别的不说,单一个‘经颅磁刺激仪’,买过来需要多少钱?”
云月华看了看报价单子,明白他是嫌贵。
“同是类似器材,方达药业的仪器难道不是性价比更好吗?”
云月华抬头质问他:“哪里好?老吴我不是崇洋媚外,但是在对待病人这件事上,用贵的好的器材一定没错!”
“采购原则是什么?”吴聪感到她的话十分可笑,“采购必须坚持‘按需申请、成本控制、效益优先’的原则,并综合考虑‘质量、价格’的竞争,择优选取。这些白纸黑字的采购制度难道你都忘了?”
“老吴你就是和我抬杠!”
“咱们就事论事,我也是为医院着想。”
云月华拉着脸,“老吴,咱们一次性购置这些好器材不是就用一年两年的。病人花一点钱体验更好的医疗设施,这是对病人负责!”
吴聪连连摇头,“我不同意。一来国外大型设备价格昂贵,保养维护要求条件很高,不见得能充分发挥它的作用。二来国内方达药业的仪器在质量性能等方面已经符合目前的要求,既能节省外汇和资金,又方便维修,我支持引进国产设备。”
“不管你怎么说,我是科主任,这事儿我说了算!”
“如果你还一意孤行,我就去找陈西晚院长。”
两人吵了大半天也没分出结果,云月华气得将报价单子一甩,干脆不理吴聪。吴聪也知趣,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宋摘星刚来上班就撞上气呼呼的吴聪,本来还想问问他和妻子的事情怎么样了,以目前来看,她果断选择闭嘴。
简一凡赶紧来接她,帮她拎包,一脸谄媚的样子。
“阿星你回来真好。”
宋摘星笑嘻嘻地看着简一凡,忽然奇怪了一下,“你脸上的巴掌印儿怎么还没消下去?”
“早就消下去了。这个是昨天高璨新打的。”
宋摘星佩服至极,“高璨真是不一般啊,完全可以和你老妈抗衡了。”
“你回来就笑话我。”
两个人边走边打趣,话还没说完,却看到李唯西和胡梨正过来。
狭长的走廊里气氛一时尴尬无比。
宋摘星不看他们,简一凡倒舔着脸笑得灿烂。
“李大医生又带着自己的实习生四处观察呢?”
跟在李唯西身后的胡梨脸色一红,羞涩地低了低头。
李唯西没回他,看向宋摘星温柔地问:“感冒好了么?”
宋摘星点点头。
李唯西没再说话,错过二人的身子继续向前走。颀长的身影落在宋摘星眼睛里,觉得他竟这样陌生了。
胡梨一直没说话,见李唯西走了赶紧小跑跟上,活像一头撒欢的小鹿。
简一凡啧啧感叹,“找到靠山了啊。”
宋摘星拽着他往科里走,“你也是我的靠山。”
简一凡被拽的肉疼,破锣嗓子也跟着嚎起来。
“别别别。高璨又要打我了。”
下午跟郭洪泉又做了一次心理咨询,并且辅助了放松治疗,郭洪泉的状态明显要比前一段时间好些。宋摘星紧接着给郭小寒做咨询,却迟迟没有进展。郭小寒的病症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无论她如何温柔的疏导,郭小寒却闷闷的,仍然不说话。
她索性把小寒交给方琳,带他做一次沙盘。期望通过小寒做的沙盘来更加了解他。
出了治疗室的门,看到胡梨正在接待一名新患者。是个女人,约莫二十几岁,形容憔悴,宋摘星一眼看出她的抑郁倾向。
等胡梨拿过来她的测评量表,各种数据显示她果然如此。
——明尼苏达多项人格调查量表数据测试报告(孙思思)
1.Q不能回答的问题 25
2.L 说谎分数36
3.F诈病量表76
4.K校正分量表33
1.Hs疑病量表 58
2.D抑郁量表71
3.Hy癔病量表64
4.Pd精神病态量表 59
5.Mf男子-女子气量表63
6.Pa妄想狂量表58
7.Pt精神衰弱量表66
8.Sc精神分裂症量表68
9.Ma轻躁狂量表58
10.Si社会内向量表73
简要说明:
Hs:疑病(Hypochondriasis)——为了鉴定疑病患者而制定的。临床表现为对自己的身体健康异常的神经症的关心。担心自己有病或不健康,感到恐怖。这种恐怖不是妄想性质的,而是顽固的。
D:抑郁(Depression)——为评价抑郁症候而制定的。抑郁的特征是缺乏干劲,对未来没有希望,一般对自己的生活状况极其不满。高分数者表现为易怒、胆小、悲观、苦恼、过分控制及自责。
Hy:癔病(Hysteria)——区别对紧张状况产生歇斯底里反应的患者而制定的。癔病的特征是心因性的不随意肌体机能丧失和机能障碍。
Pd:精神病态(Psychopathic deviate)——区别那些被诊断为非社会性类型和非道德类型的精神病态人格(反社会、攻击型人格)的患者而制定的。高分者表现反抗、破坏家庭关系、冲动、在遵守制度和法律上有困难,滥用酒精或药物等。低分者内驱力水平较低,兴趣范围狭窄,在解决问题上既没有创造性也没有主动性,但往往是坚韧不拔的。他们对自己是非常批判性的,常常无缘无故地自我不满。
Mf:男性化-女性化(Masculinity-femininity)——男性高分者缺乏男性所固有的兴趣,表现敏感、依赖、被动、女性化;女性高分者看做男性化、粗鲁、好攻击、很自信、缺乏情感、不敏感,反映被测试者的男性化或女性化程度。
Pa:妄想狂(Paranoia)——区分那些被判断为具有被害妄想、夸大自我概念、猜疑心、过度地敏感、意见和态度生硬等偏执狂症候的患者而制定的。
Pt:精神衰弱(Psychasthenia)——为了测定精神衰弱的一般性症候类型而制定的。精神衰弱的特征为:焦虑、非常不安、缺乏判断力、心思不能集中、强迫动作、易烦躁、无原因的恐怖等。
Sc:精神分裂(Schizophrenia)——为了区别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的患者而制定的。高分者有明显的精神病行为,精神分裂病态的生活方式,异常的思维和态度,焦虑,反抗的、敌对的、攻击性的等。
Ma:轻躁狂(Hypomania)——为了区别有躁狂性症候的精神科患者而制定的。其特征包括:气质昂扬,爱说、精力充沛、易怒等。
Si:社会内向(Social introversion)——为了鉴别对社会性接触和社会责任有退缩回避倾向者。高分者最显著的特征是内向、胆怯而拘谨、退缩、不善交际、屈服、紧张、固执及自罪。
宋摘星看着手里的测评报告,直接问她:“身体上有没有什么反应?”
宋摘星不问还好,问完孙思思直接哭出来。她慢慢摘掉自己的牙套,露出空空的口腔,像个无底洞。
宋摘星微微吃惊,没想到她的牙齿竟然全没了。
“医生,求求你救救我。”重新戴上假牙的孙思思一把抱住宋摘星,紧紧地不松开,“我谈了五次恋爱,五个男友全部施暴,我好难受。”
宋摘星感受到她的委屈和无助,温暖地回她:“会好起来的,会的。”
胡梨在一旁震惊无比,下意识躲开两步。对于这样的患者她一向难以接近,近乎于趋利避害的本能。
李唯西从林帆的病房出来,看到方琳正等着自己,随手递给他一张单子。
方琳喊他救急,“摘星现在正给别的病患做咨询,只能来求你了。”
李唯西看单子是郭小寒的测量表,浅问她:“出了什么状况?”
“郭小寒做沙盘的时候自残!”
李唯西额头微蹙,“沙盘做完了吗?”
方琳摇头,“根本不配合。”
事情很是棘手,看来连宋摘星的心理疏导都没有起作用。
李唯西靠在墙面上,脊背挺直,抬头想了想随即安排方琳,“我来给他做一次催眠。”
方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马上准备。”
咨询室里,孙思思还在和宋摘星哭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孙思思眼泪都哭干了,她才彻底平息下来。
宋摘星看着她,心知能哭就是好事,说明还有情感倾泻的窗口。她目前的所有问题,都在于谈了那么多家暴男友,牙齿也因为身体长期处于忧郁状态全部脱落了。
“聊聊你的家庭吧。”宋摘星终于可以和安静下来的孙思思进行对话。
孙思思泪眼朦胧地看着宋摘星,“没什么好聊的。”
她顿了顿,加了句,“我爸妈都对我挺好的。”
宋摘星:“具体怎么好呢?”
孙思思:“就……很好啊,平常也很关心我。我家就我一个孩子,他们最喜欢我了。”
宋摘星:“妈妈打过你吗?”
孙思思连连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宋摘星:“爸爸打过你吗?”
“没有。”
“他们知道你有男朋友吗?”
“知道。”
“爸爸妈妈是什么反应?”
“他们很爱我,我找的男友他们都喜欢。”
“知道他们打你之后呢?”
孙思思拿纸巾揩了鼻涕,抽噎道:“爸爸让我处理好自己的感情。”
宋摘星站起来,走近她几步,缓缓坐到她身边。
她给孙思思递了喉糖,希望让她润润嗓子。孙思思没有排斥,接过来时眼泪又扑簌扑簌地掉下来。
如果爸妈真的那么宠爱她,在她谈过那么多家暴男友后,又怎么会连最基本的关爱都没有呢。宋摘星心知她没有说真话,也不着急,等她吃完糖后平息了情绪才又开口。
“那么,”宋摘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我们重新聊聊你的家庭。”
虽然现在不知道孙思思为什么连基础的信息都要撒谎,但宋摘星相信她最终会取得孙思思的信任。在孙思思走进心理科抱住自己的那一刻,就已经准备好说出她的故事了。
孙思思泪眼朦胧地看着宋摘星,眸光闪烁。她自知所说的话前后不一,只是没想到面前的医生能这么快察觉。想起自己的父母,她的泪水再次决堤。
“宋医生,你刚刚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宋摘星呼吸平缓,“你爸妈对你好吗?”
孙思思抬起头,极认真地回答:“不好。”
心理咨询室2部。窗帘被全部拉上,整个房间暗黢黢的。
郭小寒已经被深度催眠,李唯西在他身侧给予催眠指令。
“你会看到我和你在一起,我们去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现在在你面前出现一个门,你看到了吗?”
躺椅上的郭小寒呼吸平缓,虽然闭着眼睛,却说出了来心理科的第一句话。
“看到了。”
“打开它,你将看到一部电梯。你看到电梯了吗?”
“看到了。”
“电梯里面非常温暖,充满光亮。触摸板上显示着你的年龄,从你现在的九岁直到一岁。你想回到几岁,你就去按那个数字,答应我好吗?”
“好。”
“做得很棒。你按了数字几?”
闭着眼睛的郭小寒露出微笑,“五。”
“五岁时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妈妈带我去游乐园,我们玩了一整天。”
“好的。电梯继续行驶,这次你按了数字几?”
“三。”
“三岁时发生了什么?”
“爸爸让我骑在脖子上,和妈妈一起跳方格。”
“神奇的电梯又要继续运行了,告诉我,你最不想按哪个数字?”
郭小寒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告诉我,最不想按哪个数字?”
郭小寒哭出声,身体在椅子上挣扎,“八。不按八。”
李唯西抓住郭小寒的手腕,一面安抚他,一面轻声问:“八岁时发生了什么?”
郭小寒哭得更凶,开始拒绝回答李唯西的话。他不断地扭动,一边哭一边嚎啕大喊:“不去,不想去!”
他的手腕上带着数条伤痕,李唯西竭力稳住他,没想到仅仅九岁的孩子却迸发出这么大的反抗力。他站起身猛地拉开窗帘,明光照进整个屋子,躺椅上的郭小寒竟缓缓平静下来。
“当我打起响指,你要告诉我一切。”李唯西看着那个孩子,给予的指令更加清晰,“按住电梯数字八,我们一起回到你的八岁。”
接着,在针落有声的屋子里,李唯西手指微蜷,打了一个极其清脆利落的响指。 心理科医生(全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