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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瘸子一生中爱得最深和恨得最深的女子,是同一个人——若梅英。
他为了追随她,不知陪了多少小心,送了多少金帛。
然而自始至终,不曾得过美人一笑。
多少次亲自捧了礼品上门,却除了冷遇,还是冷遇。
梅英只是个戏子,只为扮久了公主后妃,性格中便也自然地带了几分骄矜,隐隐地睥昵自傲起来。出身虽然贫贱,可是在高门大户穿堂过户惯了,寻常风月还真不放在眼里,什么样的豪奢没见过?
因此一推一撒地,就将这琳琳总总的礼品盒子掷出门去,临了还打发下人赏几枚车马钱。
胡瘸子好歹也算是贯缎行的头脸人物了,又没什么胸襟,受到这样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恨恨地早在心底里发了成千上万个毒誓:今生今世,若不教这若梅英死在自己手上,便做鬼也不甘心的。
因此他跟踪若梅英,监视张朝天,苦心孤诣地要暗算两人。探知了两人相约于兴隆旅馆秘密结婚,他便写了匿名信,通知特务潜伏在旅馆门外,将前来赴约的张朝天擒获,硬生生拆散鸳鸯。
本来只是诬告,想着只要破坏两人当晚的好事就行。孰不料歪打正着,张朝天竟然真的是地下党,由此暴露,锒铛入狱,受尽折磨。
而若梅英,在当夜嫁给了何司令,远走广东。
胡瘸子打空算盘,虽是报复了张朝天,却仍然失去了若梅英。心头这一份恨呀,日日夜夜想着怎能像当年弄死那只雪色猫儿一样,终有一天将若梅英玩弄于股掌。
一段仇结了足足二十年,到底叫他在非常岁月里偿了心愿。
若梅英死得惨,惨过千刀万剐。
真真正正地遂心如意,比他所期待的还要叫他满意。
在囚禁梅英的小楼里,他胁迫她,折磨她,凌辱她,眼睁睁看着她摔死在十三层楼下,死在张朝天的车轮之后。她与张朝天,到死也未能说上一句话。
车子绝尘而去,张朝天在红卫兵小将的看押下甚至没能回头看一眼后面的骚动是为了什么。即使后来他从报上读到这段“反动戏子畏罪自杀”的新闻,也并不知道她是为他而死,死的时候他就在现场,只相差了半步的距离。
但是胡瘸子怎么也不能解释的是,那天看守在楼下的儿子,亲眼目睹了梅英的死后,不久便瞎了。
起初说是因为梅英溅起的血与微尘迷了他的眼,让他落下了视线模糊迎风流泪的毛病儿,后来便渐渐地瞎了。也看了不少医生,可是药石无救。
胡瘸子也因此落下了心悸的毛病。那样风姿绝代的一个绝色女子,那样惨烈地死在自己手下,今生怎忍得下心?
再狠,也毕竟是一个人,不能不把另一个人的生命看在眼里。
胡瘸子不是忏悔,只是灰心了。
世上再没有什么情什么恨可以搁在心上。
最想得到的已经得到,最想报复的已被报复,再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多活一天也是浪费。
却还是扎挣着活到了九十岁。
活成一张照片。
莫非是在等待报应吗?
儿子死了,孙子瘸了,胡氏一家的命运仿佛受到诅咒,不能安康。
也许早在若梅英坠楼的那一日,他已经预知这样的结果,而且,在等待这日来临?
胡瘸子无声无息地死在黎明。手里紧攥着一张梅英的旧时海报。
没有人知道他死前经历过些什么。但是想必他是满意的,因为唇边带着笑。
但是法医说,通常吓死的人脸上也会有这种异样的笑容。
胡瘸子死前,留下一封遗书,信封上写着:水小宛亲启。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眼睁睁望着小宛开封。
本来以为会是冗长的一封信,然而里面只有六个字:我告密,他被捕。
小宛一眼看见,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
片刻间,已经知道全部的真相。
“我告密,他被捕。”
——这就是最后的谜底了。
原来张朝天并未负心,原来只是小人使奸,原来一对情侣的分别是因为一场阴谋,一个误会,一次诬告,一个政治事件。
半生坎坷,一世伤心,都只为了六个字:我告密,他被捕。
何其不值!
小宛手里的遗书飘落下来。
有人拾起,狐疑地看一眼,满脸不解,又交给下一个。
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我告密,他被捕。这是什么意思?这算什么遗书?又为什么要交给水小宛这个不相干的小丫头?
但是小宛听不到这些议论,她的头脑里翁翁做响,她的心在哭泣,为了若梅英。
张朝天的妻子说过:“先生同我说过,他在解放前曾经被人告密,忽然入狱,直到解放后才放出来。查来查去,也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暴露身份的。”
原来,答案在这里:我告密,他被捕。
根本就是阴差阳错的一次诬告,却去哪里查根底?
密约,陷害,阴谋,分离,阴错阳差……就这样融爱恨于一炉,燃尽心血,直至熄灭。
张朝天和若梅英就这样错过了七月十三的约会,错过了相爱又相忆的今生,亦错过了阴阳相伴的永生永世!
小宛转身走出人群,走向寂寂的墓园,去赴另一个约会——人与鬼的最后之约。
星子还没有亮起来,然而月亮已经心急地在天边给自己留了一个虚虚的影——也许,那只是月亮的魂?
小宛匆匆地走在墓碑与墓碑之间,亡灵与亡灵之间,飘飘而行。
她终于替梅英找到了答案。
梅英的一生,原来竟是交付给一次误会。
若梅英不是敫桂英,张朝天更不是王魁。这里面没有背叛,只有出卖;没有辜负,只有欺弄。
天意弄人。又是谁在欺天?
梅英说过,今天,她就要同自己告别,她还说,阿陶也会来。阿陶……
小宛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阿陶是死在往地铁站赴自己约会的路上的。
又一次未能成功的赴约。
自己的命运,竟是这样地与梅英丝丝入扣,幽冥暗合。如果,如果不是阿陶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谁知道自己到底会走向什么样的宿命?也许,就在那个大雨的黄昏飞跃于长城下,从此成为一只厉鬼,和梅英一样,终日啼泣于阴风凄雨间。即使活着,也是怀恨在心,形同怨女。
是阿陶留住了自己,安慰了自己。可是,现在连他也要离开自己了,他要离开了!
死亡是惟一无可奈何的事,即使她可以短暂地留住他的魂魄,也终究不能相守。
小宛奔跑起来,在上台阶的时候绊了一跤。
抬起头,她看到触目到处都是枯死的玫瑰花。
这就是梦里的墓园吧?草萋萋,坟寂寂,偶尔一两声鸟啼响起在林梢,有黑猫竖直尾巴悄无声息地蹿过碑林,冷白的石碑前摆着各种花的尸体,已经枯残,呈铁锈色,有种腐烂的味道。
然而墓园深处,却有锣鼓喧天,彩带飘摇,生、旦、净、末、丑,文武全台,笙、箫、笛、阮、二胡,整个戏班子都在这里了,顶尖儿的角儿也都在这里了,他们济济一堂,歌舞竞技,有什么比戏曲更像一个梦境,更接近死亡的真相?
旧式京戏讲究的是“无声不歌,无步不舞”,水袖、长绸、剑、羽扇……任何物事在她们手中都是舞蹈的小鸟,翩然可飞。
不单单台上有角儿、龙套、乐队、班主,台下还有观众,有数不清的男女老少,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他们看见水小宛,纷纷把眼光从戏台上扯下来,慢吞吞地拥过来,向水小宛伸出双手,似有千言万语要交待这个行走在阴阳两界的通灵人。
谁会死得真正心满意足?
谁没有一两宗心愿未了?
只苦于大限已到,再不甘心也只好放弃。但是今天——今天他们终于找到一个带信儿的人。
小宛不无惧意,那么多那么多的鬼,他们一人一口气,便可以带走她早已软弱的灵魂。她徒劳地推拒:“不要,不要找我,不要挡住我!我要找梅英!”
她的手穿过那些重叠的“身体”,触手清凉,没有任何质感,却寒意凛然,仿佛穿越一团冷雾。她益发惊动——当她自由地穿越那些“身体”时,她们也同样自由地穿越她。她的身体,已经成为鬼魂寄宿的媒介,自由出入,呼吸相关。
难怪若梅英说她好比走在梦之浮桥上,稍一不慎,便会堕入深渊——原来,她自己就是那座桥。
想到梅英,她便看见了。
若梅英浑身缟素,是杜丽娘在《冥判》中的打扮,默然地站在张朝天的墓碑前。
张朝天,若梅英,他们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连灵魂亦不能同游。
惟一的遇合,只是一只鬼与一座碑的缘份。
梅英抚摸着大理石碑座中间嵌着的张朝天照片,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手势温柔,神情安详。“朝天,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宁可让我恨你、杀你,也不肯说出谜底?为什么?”
“因为,他想在死后陪伴你。”小宛忽然开口回答。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一刻如此透剔,可以清楚地猜知爱情的真谛,是因为她的心里充满了爱,或是张朝天的鬼魂借助了她的灵气与梅英沟通?
这一刻,她比所有人都更了解张朝天的心意,他在死前的最后的心念。
“他不告诉你真相,是怕你心愿一了,便会魂消魄散。他宁可你恨他,取走他的性命,也要维持你的灵魂继续存在,而他自己,则愿以一死换得不灭的灵魂,好早一日赶赴冥府,与你相伴于地下。”
“可是,可是我已经再也回不到地下了,我不容于阳间,也回不到阴曹。天地之大,竟没有我的位置,我就要消失了,永远地消失,朝天,我好想见你一面,好想见你,告诉你,我现在懂得了,我不该恨你,不该恨任何人,小宛说得对,真正爱一个人,就永远不会恨他,朝天,我是爱你的,我爱你……”
梅英抱着石碑,哭泣着,诉说着,然后,她俯下头,轻轻吻在那冰冷的照片上。
死神的吻是最极致的美丽。
小宛在那一刻看到了生命的至喜悦与伤痛处。
原来这才是爱情。
一滴泪自梅英眼中滴落,悄无声息地流过她晶莹透明的面颊,小宛低下头,惊愕地看着那一滴泪的方向,鬼,也有眼泪吗?
她仿佛清楚地听到了眼泪跌碎的声音,仿佛烟花绽放,春雷乍起,那么响亮而安静。
那是死神的眼泪。
“梅英,”她轻呼,向前一步,然而碑林寂寂,哪里还有梅英的形影?
小宛奔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喊着:“梅英,梅英,你等等,我还要问你一句话……”
“小宛。”身后有声音响起。
小宛踉跄一下,急回头,看到阿陶站在身后,手里还握着他的旧吉他。
有风吹过,拂动玫瑰花枝,发出细碎的声响与香气。阿陶站在那死玫瑰的花丛中,带着他的吉他,像一个阿波罗神像。吉它,也有灵魂吗?
“阿陶!”小宛惊喜地叫,冲上一步。
然而阿陶凄苦地后退:“小宛,保重。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我爱你,真的,一生一世,至死不休。”
“阿陶……”小宛跪下来,抱着石碑,正如刚才梅英所做的一样。这才发现,那碑上的照片,可不正是阿陶吗?年轻的阿陶,英俊的阿陶。
照片下写着生卒年月日,他死的时候,才只有24岁。
“阿陶,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阿陶的眼神益发凄苦,写满不忍与不甘:“小宛,我也不舍得你。那一天,我赶去与你相会,赶得太急,出了车祸……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一定会很小心地过马路,很小心地看车,绝对不会失约,让你白白等我……”
“阿陶……”小宛痛哭,“我情愿等你,用一辈子等你,只求你不要离开。”
阿陶摇头:“我不想走。记得死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你还在地铁站口等我,我不能失约。七日还魂,我第一件事就是赶往地铁站,可是看到你,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不忍心说出真相让你伤心,只好骗你我要去上海,希望你能忘记我。可是我却不能忘记你,没有同你爱一次,没有来得及为你做点事,我死也不甘心。所以,我一直留在人世间,悄悄地陪着你,希望可以帮你做点什么,可惜帮不到你……”
“不,阿陶,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小宛哭着,死死地抱紧石碑,似乎这样就可以抱紧阿陶,“是你的爱在鼓励我,安慰我。如果没有你,我早就跳下长城死了……”
“小宛,答应我,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伤害自己。小宛,我真是舍不得你,可是,我必须向你告别,不能再和你在一起。那天在长城上,你要自杀,我冲破阴阳界和你相会,已经犯了天地的大忌,也使你的元气受到伤害。所以,我必须走了,以后,你会和正常人一样,不会再看到我们,也无法再与鬼魂沟通,但是你的身体会重新健康起来,小宛,我想看到你健健康康的,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的……”
“不!不!不要!”小宛摇着头,摇散了头发,疯狂地叫着,“阿陶,不要离开我,带我走。我不管你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不要丢下我!再爱我一次!”
泪水流过小宛的脸,阿陶忧伤地注视着她,忧伤得心碎。可是仍管不住自己的影像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渐渐消失在石碑林立的墓园深处。
原来爱情中最艰难的付出,不是牺牲,而是放弃。
可是水小宛情愿不要这样的牺牲,她只想同阿陶在一起,多爱一天,多爱一次!
“阿陶……”小宛追过去,朦胧间看到鬼魅成阵,滔滔行过,鬼群中,看不到阿陶的身影。
林深处,有歌声缓缓流过:
“对你的爱是一朵死玫瑰,开放与凋谢都无所谓,我的心不再流泪,风中的记忆都已成灰……”
一滴泪落在玫瑰花心,忽然间,所有的死玫瑰都开放了,那不是玫瑰,是爱情。
初稿于2002年阴历七月十四鬼节
完稿于2002年阳历十月三十一日万圣节夜里子时
二版改稿于2006年阳历三月八日妇女节西安菊花园
三版改稿于2011年阳历七月三日西安名人居
四改改稿于2013年阳历11月11日单身节西安大唐西市 离魂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