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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画皮

离魂衣 西岭雪 12682 2021-04-06 0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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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悄悄冥冥,潇潇洒洒。我这里踏岸沙,步月华。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

  一只鬼。

  一只血流披面死不瞑目的鬼走在黄泉中。

  她问押解的牛头马面:“为何不肯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想问他一句话。”

  “死都死了,有什么好问?”牛头面无表情,声音里却是浑厚的不耐烦。

  马面相对和善,一张长脸上全是同情:“他对你好,你不用问也会知道;他对你不好,你问也白问。”

  “我不是要问好不好,我只想问他为什么?”

  魂魄悠悠荡荡,初到阴间,还不习惯脚步不沾地,忍不住时时低头去看路,然而看到的只是混沌渺茫。

  “我想问他七月十三,已经答应了娶我,为什么又不来?”

  “不来,就是不想娶喽,后悔喽,就不来喽。”这是牛头。

  “不来也许有苦衷,也许很简单,不过,不来就是不来,问也白问。”这是马面。

  梅英魂却只是执迷不悟:“他不答我,我死不瞑目。”

  “死也白死。”牛头忽然笑起来,是一种狰狞恐怖的笑。然而若梅英生前已经见过胡瘸子那样邪恶丑陋的笑,再没有什么样的笑容可以恐吓她。

  马面只是连连叹息:“瞑目也是死,不瞑目也是死。死了,就放下罢。问也白问。”

  阴间的路,很黑,很长,永远也走不到头。

  梅英魂频频回顾,已经看不见身后的人世,看不见小楼窗口的风铃,看不见车身扬起的灰尘。

  阴间息五音,绝颜色,只有浑黑的一片。

  然而她还是隐隐地听到了哭声,是那种发自灵魂最深底的,剜心刺骨的,颤栗的,不甘的痛苦呻吟。那是鬼卒在煎鬼。

  有孟婆守在奈何桥边分汤,一遍遍劝着:“忘记吧,忘了吧。”

  孟婆的汤底是什么材料?

  萱草,荷叶,番红花,夹竹桃,白牡丹,黑玫瑰,紫色蝴蝶,翠鸟的羽毛烧的灰,还有那种被称作天使翼的白贝壳磨的粉……浓浓地搅拌在一起,紫陌红尘汇成一锅颜色缤纷质地粘稠的足料浓汤,香传九幽。

  亡魂们走得又渴又累,闻到香味,争先恐后拥过来抢得一碗汤,骨嘟嘟饮得涓滴不剩。

  那味道真是冲,苦辣酸甜齐备,冲得人一下子就忘记了前尘,放弃眷恋与不甘心,自愿沉入黄泉。

  但是梅英不想忘。她没有等到他的一句话,决不要忘记!

  梅英魂忽然挣脱了牛头马面的押解,猛转身向回头路上狂奔而去。牛头马面呼啸着御风追来,越追越近,越追越近……

  “梅英快跑!”

  小宛叫着,只觉呼吸急促,胸口紧胀,不知道是梅英在跑还是自己在跑。

  牛头马面追在身后,跑不及,就要被鬼煎了!

  “现在,你都明白了?”

  小宛一惊,看见若梅英就站在自己家的窗前,背对着她寂寂地发问,原来是个梦——或者,不仅仅是梦——如果不醒来,她会不会便随牛头马面去了地府,走过黄泉路,喝过孟婆汤,踏过奈何桥,登上望乡台,永不醒来?

  “梅英,我都看见了。”小宛衷心伤痛,“你死得太惨了!”

  梅英肩上一抖,仿佛压抑无限悲愤,却不肯回过身来。

  她身上穿的,正是《倩女离魂》的那套戏衣。

  那么娇美的容颜,那么备受摧残的身心!小宛流泪:“梅英,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我恨,我要杀尽伤害我的人,杀尽天下的恶男人。”

  “所以你替你女儿报仇,杀了那个侮辱她的村长?”小宛问,“你女儿来找你,你为什么不认她?”

  “我女儿……”梅英喟叹,“我不配做她妈妈。无论是我活着的时候还是死后,都从来没有记得过自己有一个女儿。我生下她,把她带到这个冰冷的世界,让她承受那么多的灾难,没有给过她一分温情。我对不起她,理该受到她鞭打,这是报应。我不想见她,也不愿意见她,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替她报仇,替所有伤心的女人报仇,杀尽天下负心男人,以助我的阴气……”

  “你要靠仇恨和杀人来延长灵魂?”小宛大惊,“你还要杀人?”

  “是的,杀,杀尽负心男人。比如……”若梅英眉毛一扬,吐出一个名字,“张之也!”

  小宛大惊失色:“你要杀之也?”

  “对,记者张之也,他姓错了姓,入错了行,爱错了人,还不该死?”

  姓错姓、入错行、爱错人?

  小宛要愣一下,才想得明白:张之也不幸跟张朝天同姓同行,犯了若梅英的大忌;而他爱错的人,则是自己。梅英要替自己报仇!

  但是梅英不是一直害怕张之也的阳气吗?

  是了,她接连杀了胡伯、张朝天、和那个村长,戾气越来越重,所以才会跟着张之也去了乡下,而现在更可以随时取走他的性命了。

  小宛忽地冷静下来:“梅英,你要杀她,不如先杀我。”

  “他那样辜负你,你还爱着他?”

  “我曾经爱过她。”小宛勇敢地回答,“真正爱过一个人,就永远都不会恨他。否则,是不懂得爱。”

  “真正爱过,就不会恨?”梅英怔怔地,仿佛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不问结果,那么爱的过程本身,已经很幸福,很完美。是那个人让你知道了什么是爱情,是那个人使你有机会在最好的时光里最真地爱一场,只是这一点,已经足可感激。”小宛低低地倾诉:“我曾经爱过两个人,一个是之也,他负了我;另一个是阿陶,刚刚也拒绝了我。可是,我不恨他们,谁也不恨。”

  “阿陶?”梅英叹息,“小宛,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阿陶的身份吗?”

  “阿陶的身份?”小宛隐隐不安,“他不是个歌手吗?”

  “曾经是。”梅英看着小宛,一字一句,“或者说,生前是。”

  ……

  “小宛。”

  “你说什么?”小宛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响在远处,“生前?是什么意思?”

  “你还想不明白吗?阿陶和我一样,是鬼。他早在三年前,和你相爱的第二天,就已经死了,是为了去赴你的约,在赶往地铁站的路上,被一个酒后驾车的醉鬼给撞死的。”

  什么都明白了,难怪三年前,阿陶会在他们表白情感的第二天突然失踪,却又在七天后神情疲惫地来告别——那一天,其实是他的还魂夜!

  仿佛有一柄剑深深地深深地刺进心脏的最底处,小宛惊痛失声,凄厉地惨叫:“阿陶……”

  “阿陶!”小宛翻身坐起,汗湿浃背。

  又是一个梦!

  睁开眼,看到若梅英身披离魂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形容妆扮正同刚才梦见的一模一样,连问话的语气也一模一样——

  “现在,你都明白了?”

  小宛心如刀绞:“梅英,你进了我的梦?”

  “你在梦中,也不忘了救你的旧情人。小宛,你真是善良。”梅英轻喟,“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

  “你要走?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魂消魄散。”

  “不,不会的。”小宛大恸,“你不可以离开我,我舍不得你走。”

  “我们阴阳殊途,常常见面对你是没有好处的。我阴气越盛,你的阳气就越弱。所以,我宁可进入你的梦,而不愿意再同你面对面。”

  “原来,你一直是利用梦来杀人。”小宛悚然而悟,“胡伯,张朝天,还有村长,都是在梦中被你杀死的?如果我在梦中没有阻止你,之也会死吗?”

  “会惊恐而死。”梅英淡淡地说,“所谓‘鬼杀’,是一种精神力,一种阴气。当阴气压住了阳气,就可杀人。我和你在一起,即使不想伤害你,也仍然会有阴气,但没有杀气,所以你不会致命,却仍然会受到伤害。你从最初只是能够感觉到鬼魂存在,到后来能够清楚地看到我的形影,到现在能够穿透时光看到过去发生的事情,是因为你体内的阴气越来越重。现在,你已经是一个徘徊在阴阳两界的人,好比走钢丝,稍一不慎,就会跌落深渊万劫不复。你最近是不是常常感到头晕,呕吐,甚至昏倒?这都是因为同鬼魂接触太多,体内阴气越来越重的缘故。所以,我决定离开你,不能再让我的存在使你受伤害。”

  “我不在乎,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和你分开。梅英,你留下来,你不是还要问张朝天那句话吗?你不是还要找那个答案吗?你甘心就这样走吗?”

  “不甘心又怎样。小宛,我的存在只是一个假象,是一种杀气,我在这世上一天,就要多制造一些杀戮,如果不杀人,我就只能消失。我只是恨,最终也不能问他那句话……”

  “我替你问。”小宛急急地叫,“你等我,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答案,你已经死不瞑目了,不能再带着遗憾离开。我一定要找到答案。张朝天虽然死了,可是一定还有别的人知道,也许你还有别的师姐妹活着,也许张朝天也会有兄弟朋友知道真相,我会去查,我会的,你等我。”

  “没可能的。”梅英缓缓摇头,满头珠翠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始终都不肯回过头来,“我已经决定放弃了。小宛,我只求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是什么?你说,我一定做。”

  “胡瘸子给你留了一封遗书,你去打开它。我只有通过你才能阅读阳间的文字……”

  “胡瘸子死了?”小宛若有所悟,“是你杀了他?”

  “他不该死吗?”

  “好,我答应你。”小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一个凡人,不能判断别人的生死,若梅英答应她以后不再杀人,这是最重要的。反正胡瘸子已经老得不能算一个人了,杀不杀都会死。

  小宛承诺:“我去看那封遗书。”

  “你看完之后,去墓园找我,阿陶也会在那里等你。”

  “阿陶……”小宛心中痛不可抑,“阿陶真的已经……”

  她无法相信,又不能不信。阿陶曾经说过:你知不知道,一个男人在不得不拒绝他心爱的女人的时候,他的心会有多么痛苦?

  当时,她以为他是在安慰她,在替张之也说话。现在想起来,才知道他是在说他自己。那个不得不拒绝的苦衷,就是死亡。

  “阿陶三年前向你告别,却一直放心不下。他不肯去投胎,和我一样是为了心愿未了——只不过,我的心愿是恨,他的心愿是爱。”梅英慨然长叹,声音里无限依依,说到这个“爱”字,她的神情里多了几分温情留恋,然而更多的是伤感自叹,“他因为爱你,关心你,才不肯离开,一直陪伴在你周围。可是,你的爱却让他不得不离开了,我说过,人鬼殊途,你与我们常常见面,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弱,直到完全衰竭,尽管我们对你是善意的,可还是会伤害了你。”

  原来,那天回魂夜,阿陶赶赴阳间来见小宛最后一面,谎称自己要去上海;可是,他不舍得就此离开,跟随着小宛走了一路,眼见了她的伤心凄楚,才知道她爱他这样深。从此,他再也放不下,就这样留连人间,跟随着小宛,也保护着小宛,只是人鬼殊途,不能相见;直到梅英出现,小宛的阴气越来越重,才得以在海蓝酒店的窗玻璃上,第一次见到手提吉它的阿陶身影;可那时候她的阴气不足,还不能直接面对他,而他虽然已经看到张之也和薇薇恩在一起,从而预知了小宛即将面临的悲伤处境,却苦于阴阳陌路,无法现身来帮她;直到小宛在城墙上寻死,死志一萌,阴气更重,而阿陶在情急之下,也终于冲破生死界,及时现身叫住了小宛;可是,人鬼殊途,他们注定没有将来,没有长久,于是他只有继续回避她,不愿意让自己的阴气伤害到她,只好忍心地再次离开……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小宛哭喊着,“我宁愿生病,宁愿阴气入侵,也不要和你们分开。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离开你,不要离开阿陶……”

  “小宛,你在同谁说话?”

  敲门的是水溶。然而他听不到宝贝女儿的回答,只得再敲敲门,略等一等,才推开门来。

  屋里竟没有小宛。她去哪儿了?

  水溶一惊。女儿最近好不寻常,刚才摇摇晃晃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任谁问话也不理,走进卧室倒头便睡。睡了,又不时大喊大叫。他以为是她发噩梦,本想进来同她聊聊,不料女儿又失踪了。那么刚才说话的人是谁?

  墙壁中似乎有隐隐哭泣声,悉悉索索,仿佛窃窃私语。空气中更有莫名的不安气氛在涌动,有熟悉的旋律响在空中——是《倩女离魂》:

  “向沙堤款踏,莎草带霜滑。掠湿裙翡翠纱,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

  水溶定一定神,忽然想到女儿小时候的习惯,径自走过去拉开衣柜——果然,小宛满面泪痕,正藏在锦衣绣被间瑟瑟发抖,见到父亲,惊魂未定,委屈地叫一声:“爸——”忽然大哭起来。

  “宛儿,怎么了?有什么委屈,跟老爸说。”水溶心疼极了,忙拉出女儿来抱在怀中,当她是小女孩那样轻轻拍她的背。

  小宛小时候有吐奶的毛病,总是水溶替她扫背,水溶学习当爸爸,可以说是从“扫背”开始的——此时的小宛,柔弱无助,魂魄不齐,仿佛又回到了襁褓时。

  水溶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已经长大的女儿才好,只得小心地将她抱到床上,拉起被子盖住她,这才坐在床边,轻轻问:“跟爸爸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然而小宛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将手伸出被外,指着帐顶的风铃。

  那铃铛随着小宛的一指,忽然无风自动,“叮铃”一声。连水溶也不禁心神一震,忙解下铜铃,托在手里问女儿:“你要它?还是要我扔了它?”

  他有点自责,老婆一再反对他把这些古里古怪的东西淘回家,现在到底把宝贝女儿吓着了。

  小宛却一把将风铃抢在手中,看到上面洇然的血迹——那是梅英的恨啊!

  梅英坠楼之际,身若飞花,掠过这只风铃。风铃看见了一切,记录了一切,从此它的铃声里就有一种死亡的韵律,以“铃”通“灵”。

  是否,早在水溶将这只风铃带回家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小宛要与若梅英结下不解之缘?

  原来为梅英铺路的最初招魂人,竟是最不相信鬼神邪祟的水溶!这是讽刺,亦或命运?

  “梅英要走了——”小宛哭着,没头没脑地说——说出口,又觉不妥,明知老爸不会相信她的话,不禁又委屈地哭起来,“爸,你不会明白的。”

  “明白,老爸明白。你慢慢说。”水溶已经认定女儿遇到了成长敏感期的常见病——忧郁成狂,胡思乱想。这也难怪,最近不见那个记者张之也来家里做客,两人八成是闹翻了。小女孩初恋失败,多半会想东想西想到歪里去,闹闹情绪也是正常的。

  他决定先顺着女儿,“你一再提到若梅英,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我一直可以看见若梅英,不,是梅英的魂。”小宛她明知道自己的话老爸一句也不会相信,可是不同老爸说,又能向谁说呢?奶奶吗?谁敢保风烛残年的奶奶听说若小姐魂灵不远会发生什么事?会不会像上海的林菊英老奶奶那样伤心过度?

  于是,她从七月十四请衣箱说起,说到在服装间同梅英的第一次“见面”,说到上海寻访林菊英的经过,说到会计嬷嬷赵自和的离奇身世,胡伯父子的罪孽,张朝天的身份,以及刚才在小楼里见到的惨绝人寰的一幕——她只是隐瞒了阿陶的故事,不愿意让老爸更加担心。

  水溶越听越奇,开始还在心里不断地做出科学分析,想着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导致的幻想臆念,然而小宛说得这样有凭有据,还有许多史实,是不可能凭空杜撰的。比如赵嬷嬷的身世,太庙大烧衣的情景,连自己也不知道,小宛就是想象,也无从凭藉呀!

  “自梳女”,“大烧衣”,“兴隆旅馆”,解放前的“鬼节放戏”,若梅英“何五姨太”的身份……这一切,若不是小宛亲见亲历,从何得知?

  还有,那天晚上,他的的确确是听到越剧唱片《红楼梦》里忽然传出了《倩女离魂》的京剧唱段。可是第二天早晨,那一段唱腔又凭空消失了。还有《游园惊梦》的老唱片,也是神出鬼没,不翼而飞。就在刚才,他推门而入的一刻,还在空气中听见隐约的唱曲声。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

  坚定不移的无神论者水溶有些动摇了,犹犹豫豫地说:“你知道吗,刚才胡家来电话,说明天为胡老爷子送殡,想请你去观礼,因为——”因为觉得荒谬绝伦,他有点难以启齿,“他们说,胡老爷子留了一封遗书给你。”

  遗书。小宛明白,这就是若梅英所说的委托她最后一件事了。

  “他为什么会留遗书给你呢?”水溶问,但是心里已经约略有答案。他看到女儿脸上有一种为自己所陌生的神情,诡秘而沧桑。

  小宛说:“终于就要有答案了。”

  夜里,小宛失眠,经过客厅时,听到书房里传来《游园惊梦》的唱腔。

  “万紫千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小宛以为是老爸加夜班赶稿,顺手推开门来。

  “奶奶?”她吃了一惊,“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奶奶抬起头,满脸迷茫,满眼神伤:“宛儿,你能不能让我见见若小姐?”

  “奶奶……”

  “今儿你和你爸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爸不信,我信。”奶奶的昏花老眼中渐渐蓄泪,“我来借你爸的唱片机听听小姐的唱腔,想请小姐出来,跟我见上一见。”

  “奶奶,她不会来的。”小宛同情地说。她已与若梅英通灵,心生感应,完全明白梅英为何不肯现身——不仅是因为奶奶年事已高,本来就日暮西山,再也禁不得阴气入侵;还因为,当年的若梅英,不愿意面对今天的小青。

  六十年久矣,人面桃花,沧海桑田,多少无奈辛酸,一言难尽,见又何为?

  小青记忆里的若梅英,正是她一生中最风光最温柔的时段。当年她头也不回地别了青儿,也就告别了那个有爱有情义的若梅英,再也不能回头。

  梅英是连女儿赵自和都不愿意见面的——除了水小宛,她现身,只为杀人,不为叙旧。

  “梅英不会现身的。”小宛再次说:“她说过,我所以能见到她,是因为我们相差六十年,却是同月同日生,在佛历上,也就是同一个人。我见她,好比照镜子。”

  “你能见到,我却见不到……”奶奶忽然哭了,泪水长流,仿佛回到六十年前,那个忠心的、懵懂的、不谙世事又有点嘴馋的跟包丫鬟小青。在小姐面前,她永远只是小青。她想念她的小姐,想了半世,如今知道她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好不痛心。

  小宛惊动地看着奶奶的眼泪,想不到一个老人的悲痛也会这般软弱怆恻。梅英魂明天就要与世长辞,到那时,便连自己也不可以再见她,何况奶奶。那么,奶奶就是一辈子的抱憾了。

  她好想帮助奶奶完成心愿。

  “好,奶奶,我帮你见她。”小宛豁出去。虽然梅英不会现身,然而她自有办法画皮以代,“奶奶,还记得当年你是怎么样帮小姐梳头的吗?”

  梳子,篦,节,簪,钗,珠花,凤,步摇,络子,泡子……

  水家是梨园世家,水溶为了找灵感,向来把书房布置得如剧场后台一般,到处都堆放着假的花卉、盆景、旗帜,青花瓷瓶里插着翎毛,旧式隔扇上挑着宫灯,连墙壁都用剧场的“守旧”遮起,粉墨行头,应有尽有,虽不至十八般武艺样样齐全,却也是胭脂水粉垂手可得。

  小宛端坐在妆镜前,敛容正貌,不苟言笑。奶奶——哦不,是小青,一样一样恭敬小心地在替小姐上妆,丝毫不敢马虎。

  描眉的不是眉笔,是炭墨;施粉的不是腮红,是胭脂——不用粉扑拍在脸上,而是化在手心,在双颊揉匀,再点染眼眶;娇滴滴一张清水脸儿上,悬了鼻,点了唇——不要涂满,只是中间一点红,越显得面如白玉,眼如星辰。水纱勒头,勒得两条眉毛斜飞上去,眼角高高吊起。然后贴上绺子,让庞儿更俏更妩媚……

  镜中人一点点分明,不是若梅英又是谁?她旋个身,随着音乐扬起水袖,轻抛眼神。

  小青脱口呼出:“小姐——”老泪纵横。

  留声机里在唱: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是一曲《中吕》。不属于《游园惊梦》,也不属于《倩女离魂》,是小宛从未听过的一支曲。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好不应景!

  小宛不由身子一软,泪水涌出。梅英,到底还是来了! 离魂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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