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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抓程旺泉那天，正是宣布全国解放后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全村的土地已经基本分配到户，程旺泉一家还住在后院里。当他听到林先生是共产党的时候，眼睛突然明亮了一下又灰暗了下去。

　　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下场不好，真真假假传来的消息中，他只能凭借自己的判断。南洼坡的地主大户被枪毙了；正安沟的张老大被抓了；每天都有人被抓到县上，每天都听到有人被枪毙

　　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所有的会议都没有人通知他参加，当然也没有人通知他的两个太太。大太太说，林先生原来看着还可以，现在这脸色也变了，你都交的这是什么人！程旺泉就说，林先生不是那样的人，他也有他的难处。

　　村里的土地改革基本已经结束，别的人都好划，比如程旺泉，地主；肖子铭，贫农；可给程家其他几家的成份，还有沈家的成份，程二少的成份，让大家都为难了。

　　程旺泉的三叔家，地不多，给定了个中农；程四叔家就因为顶门，拿走了程旺泉的二亩地，定了上中农；沈家四兄弟，定了中农。程二少大多数人都坚持要把他定成地主，理由是他的家业他哥给他还没分。林先生坚持说他已经分过家了，人家的底细现在明面上放着呢。最后取中间意见，定了个中农。其他的全是贫农。

　　林先生范老大几个人配合着县上和乡上来的工作组，把全村的成分给定了。对程旺泉这个还把他当朋友的人，让他很为难。当那个大卡车把一车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拉到程家大院门口时，他才听到有人喊叫，等他到了跟前，程旺泉已经让捆上了，押到了汽车上。

　　车在范家川的街道上走得很慢，好多人都随着车走。程家的两个太太都没有出来，即使刚才抓他的时候，她们也没有哭闹。政府选择这个时间来抓地主，也是起着一个警示的作用，那就是告诉地主和那些坏人，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了，要和你们算帐了！

　　当车子行驶到慢坡的时候，突然前面响起了鞭炮声。范老四举着一长串鞭炮，大声喊着：“打倒地主阶级，打倒程旺泉！打倒程盛泉！”范老五在后面拉着他，说四哥你别乱喊了，车上只抓了程老大，没有程老二！

　　程旺泉想到了今天这个下场，他对自己的下场做了估计，至少不下十种，最惨的就是枪毙；好一点判个无期。他一再告诫大太太，说你性格刚强，可千万不要和他们顶牛，好好活着。咱没做坏事，老天爷会保佑的。

　　大太太说，你不要劝我，你不出事，我保证在家等你，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程旺泉知道她的脾气，也就不再多说。

　　他给两个太太共同交待的事情是，如果家里出了事，可以找肖子铭，此人可以托付。两个太太都很惊讶他的这番交待，都用目光征询他的意思。他也不做解释，说有事把盛泉找一找，我就怕，他也没有好结果。

　　他现在不知道这辆车要把他拉到哪里去。他的大脑已经空白一片。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他突然很羡慕那个范老大，原来什么都是他羡慕自己，现在整个倒过来了。

　　他被拉到了金沿县的监狱里，和他一块关的都是县里各个各个乡村的地主。还有一个是个旧军官。他们都叫他14号，他不明白什么意思。他们就说这个号子里前几天总共关了14个人，昨天把那个拉出去了毙了，你正好顶上。

　　他做了一晚上噩梦。梦中他的头上被打了一个大窟窿，他吓得惊出一身冷汗。起来再也没有睡着。

　　边上的一个人也没有睡着，看他醒来，就问他是哪里人，两个人顺便聊了起来。他说现在被抓到这里的，都不用审，都是提前摸好底的，拉出去毙了就是。他说就因为我们是地主？以前也没有人把我们叫地主呀？那个人苦笑着说，这和叫什么没关系，这会你和我还在这说话呢，说不上明天天一亮，你和我哪一个就上路了。

　　第二天门一开，从外面递进来一个馍筐。他们前面来的都有经验，一人抓了一个。吃完后，进来几个穿军装的，从里面拉了四个人出去，他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每个人后面插了一个牌子，是木头做的。上面写着他们的姓名和犯的罪名，名字上打着一个叉。他看不到自己的，但能看到别人的，估计上面写的是“大地主程旺泉”几个字。他们被押到一个高台子站着，每个人后面都站着两个解放军战士。下面的人黑呀呀一片，他就听到一片“打倒”和一片“万岁”的声音。他的思想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好像灵魂出窍的样子，不再有痛苦，不再有希望。

　　范老四带人冲进了程家大院，他和一帮人给程家的两个太太都戴上了纸糊的尖帽。他们的脖子上都挂上了木头做的牌子。二太太的牌子是他挂的，他在挂的时候，把她那些让他心里长毛的地方用眼睛和手，都狠狠地揉捏了一遍，看着那个漂亮的小娘们可怜地流出了眼泪，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范家川的人都集中到了学校的操场上。范老四带着几个青皮小子押着她们上了土台子。范老四本来还要把程盛泉拉上来批斗的，林先生很坚决地制止了他。说他和你成份差不多，你今天能斗他，明天他就能斗你！

　　林先生，现在的林书记，已经受到了乡上的严厉批评。在革命进行到现在这个阶段，你们范家川出了那么大的一个地主，你们竟然到现在还按兵不动！你们范家川是整个芦塘乡地主最少的一个，竟然没有一个富农！不把这个斗争抓好，你林之轩考虑一切后果！

　　林先生这才组织起这样一个批斗会。这种事情总得有人做，他安排让范老大准备人手。范老大说那就让老四弄吧，他那个人爱弄这种事，现在是找不到这种机会。

　　小凤亲眼看到一帮人把她的大娘和妈妈带走了，她已经九岁了，吓得哭着去找改莲。改莲把她藏在自己屋里，说自己孩子小，不能去参加批判大会。

　　范老四把一套从程旺泉家搜出来的绸缎衣服硬给大太太往身上套，下面有人在笑。主席台，说是主席台，就是随便拼了几张桌子，后面坐着林先生和范老大。林先生给范老大说让他们随便整一下就可以了，不要太过份。范老大说这可是政治斗争，你还得先讲两句。我到别的村里观摩过，他们都是让全村人排着队去批斗，咱们也得学着点，把气氛给搞起来。

　　林先生开始讲话，讲了全国的大好形势，讲了地主阶级对农民的压迫和剥削。最后号召大家一起团结起来，把地主阶级彻底地打倒在地。

　　人们排着队从两个女人面前走过，刚开始都是轻描淡写地，指着骂两句就行了，不知从哪个人开始，有人开始给她们脸上吐唾沫，扇耳光；最后程家大太太竟然被人拉扯着倒在地上，会场一片大乱。

　　等到林先生和范老大把现场清理好时，才看到大太太脸上都是鞋印，嘴角流着血。二太太的衣服被什么人撕了一道口子，都能看到肉了。

　　林之轩勃然大怒，站在桌子上骂着：“这是哪个人干的？站出来！就是革命了，做这样的事情，这是牲口还是人？自己往出站，不站出来，马上组织人往出查，放在这里一起斗！”最后那个“斗”字林先生拉着长音吼出来的，全场的人都吓着一激灵。

　　最后没有人主动往出站，人们就相互指认，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被推出来的人竟然是程玉泉，她们的堂小叔子！

　　林之轩大声吼着说你站到前面来，前面来！二太太抱着胸，正好还有前面的那个牌子还能遮挡一些。林之轩又吼道，撕了衣服的也站出来，我不相信范家川都有了这种畜生！往出不站是吧？那就一个一个地查！

　　还是没有人接话。林之轩还要喊话，范老大说算了，再弄下去就不好干了。他们就地取材，又把程玉泉给拉了上来。林之轩问你为啥要把她踏倒在地？他说都是因为顶门的时候，程旺泉给他划了二亩地，才让他家成份比别人家高了。下面就有人大声喊，那是程玉泉他妈向人家要的，把程家老四的那个地主婆也给押上来！

　　程家这一对母子被押上了台子。气氛马上热烈了许多。人们都在骂着他们这对母子，沈先生认真一听，人们骂的话让人忍俊不禁：“你个坏了天良的老东西，把老太太的铜佛给昧了”；“顶门的时候都是你向人家讹了两亩地，现在还有脸说别人。”人们给他们也吐唾沫，比前面还狠，有人给程玉泉扇耳光，有一个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一个跟头栽到了地上，他在倒地之前感觉，那一个耳光好像是外乡的疤脸人打的。那个人的手可真重，他那是使了多大的劲呀。

　　程家四太太倒没有挨巴掌，光那一口口恶心的唾沫把她吐得都是浑身难受。最后连气带羞，和儿子一样，倒在了台子上。 匿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