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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是重阳佳节的正日子,但登高饮宴的欢乐气氛一点不减。宴会上的男女老少,不管是宗室王孙,后妃女眷,还是文武官员,亦或是外国使臣,都穿戴了茱萸、菊花相关的饰物:有腰佩茱萸香囊的,有头挽茱萸果实发钗的,还有在纱帽旁簪菊花的。
裴英娘今天的打扮也呼应时节,穿的是缠枝菊花罗交领上襦,系荷叶罗裙,绾着双螺髻,略施珠翠,腕上缠着绯色地银朱万代长春纹刺绣披帛,披帛小小地挽了个结,中间别了一簇茱萸枝,深红色的果实,颗颗饱满圆润,累累可爱。
她一个人坐着无趣,吃完茶食,手里绞着绛色裙带,左顾右盼,打量身旁的李旦几眼,发现他从头到脚干干净净。
头顶软幞,腰束玉带,脚踏粉底皂靴,一袭秋色联珠狩猎纹窄袖圆领袍,清净朴素,腰带上只结了一条杏子红攒花宫绦。
“阿兄今天怎么不戴茱萸?”
李旦淡淡道,“忘了。”
裴英娘想了想,摘下披帛间缠着的茱萸枝,轻轻扯下一小串小巧玲珑的茱萸果子,捧在手心里,“阿兄,我分你一半好了。”
虽然茱萸并不是真的能够辟邪驱霉,但少了它,难免少了过节的吉祥意头。就好像人日不剪彩胜,上元节错过花灯会,端阳没有吃到黍粽一样,总觉得节日算是白过了。
李旦低头,看着裴英娘手心里的茱萸枝,肥圆的叶片,殷红的果子,有些像她今天穿的衣裳,艾衫绿裙,俏丽秀净。
她长高了,手指头不像刚练字时那会儿胖嘟嘟的,渐渐养出纤长优雅的韵致,白皙的手掌和指节间微微透出几许鲜嫩的粉色。
她刚进宫时,他可以握着她软绵绵的小手,教她怎么运笔,怎么弄弦,怎么用胭脂调出颜料,在雪白的宣纸上画出一丛丛荷花。
如今,她年纪渐长,他不能再和以前一样随便待她了。
英娘信任他,亲近他,依赖他,把他当成兄长。
如果她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会怎么看他?
大失所望,震惊,恐惧,还是厌恶?
李旦能想象到裴英娘会怎么疏远自己,怎么逃离自己。他不想让她讨厌,可和看着她离开,此后陪伴在另一个人身边比起来,他宁愿被她憎恶,也要把她留下来。
他从没有向阿父要求过什么,权势地位与他来说,只是寻常,这是他第一次强烈想要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半天不说话,眉眼间有化不开的郁色。
裴英娘歪着脑袋,盯住李旦看了一会儿,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他会突然发起呆来。
干脆起身走到他身边。
李旦是盘腿坐着的,裴英娘站起来刚好可以轻易够到他的衣襟。
秋色系带一丝不苟掖在衣缘底下,她凑到他身前,微微俯身,两指一勾,抽出圆襟系带,把茱萸枝别上去,轻轻拍两下,笑着打趣他,“阿兄难道怕难为情?”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眉微弯,眉心的芍药花钿薄如蝉翼,浅淡如云霞的丁香红,衬得一双眸子愈显乌黑发亮。
李旦犹豫着抬起右手,摸摸裴英娘的发顶,脸上泛起一丝轻浅的微笑。
她什么都不必知道,只要好好长大就够了。
他可以等。
裴英娘觉得今天的李旦好像有点古怪,来不及细究,听到半夏在身后唤她,“公主,七王妃让人送了一盘糖蒸酥酪过来。”
雪白剔透的酥酪,盛在花丝玛瑙镶嵌宝石盘里,面上撒了一层栗丝、枣圈、山楂、核桃,红白黄褐相间,色彩斑斓。
坐在对面的赵观音举起镶金酒杯,隔着卖力吹奏乐器的龟兹乐人和妖娆妩媚的舞姬,遥遥向裴英娘示意。
裴英娘微笑着朝她颔首。这不是赵观音第一次主动示好于她了。
自从嫁给李显后,赵观音仿佛下定决心要做一个人人称颂的英王妃,收敛脾性,侍奉翁姑,敬畏丈夫,昔日高傲刁蛮的公主之女,俨然成为和太子妃裴氏、李贤的正妃房氏一样端庄柔顺的贤德内妇。
最近连李令月都不好意思再给赵观音冷脸看了,私下里和裴英娘嘀咕:“我常听六娘说女子嫁了人以后可能会性情大变,还不信,如今才算是眼见为实,赵二娘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随和了?”
面对赵观音近乎于低声下气的热情讨好,裴英娘的反应有些冷淡。
不是她故意拿捏作态,实在是赵观音的转变太突兀了,突兀得就像完全变了个人。而且赵观音总是趁李令月不在的时候跑来关心她,拉拢挑拨之意昭然若晓。
裴英娘可以确信,赵观音并不是真心想和李令月改善关系,而是以退为进,故意示弱,先博得李令月的同情,让她放松警惕,然而再利用七王妃的身份和李令月作对。
赵观音确实成长了不少,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光明正大和李令月争抢风头,开始学会用心机算计人。
裴英娘拈起银匙子,随意吃了两口酥酪,放下不吃了。
“公主,是不是不够甜?”半夏奇怪裴英娘竟然也有胃口不好的时候,“要不要搁点酪浆?”
裴英娘摇摇手。
这时,忍冬回到裴英娘身边,悄声道,“公主,那边打起来了。”
裴英娘双眉舒展,笑得不怀好意,“咱们过去看看。”
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打成一团,食案上的酒菜茶食翻了一地,汁水淋漓,一片狼藉。
鸿胪寺的官员们在一旁商量着要不要前去劝架。
少卿王洵冷声道:“谁耐烦理他们!随他们闹去!”
其他人听王洵这么说,不敢插手多管,这位可是个混不吝的主儿,连天后都敢得罪。听说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好容易躲过武承嗣的构害,九死一生放出来,依然我行我素。圣人不仅不怪罪他,还夸他“类昔日魏公”。
既然少卿都这么说了,他们还是静观其变吧,反正两国打得越凶,对他们只有好处。
王洵倒也不是完全置之不理,叫来两名僮仆,吩咐道:“看着他们,不许他们闹到圣人面前去。”
其他藩国使臣生怕牵连自己,早在两国使臣叽里咕噜吵起来的时候躲开了,围幛内只剩下冷眼旁观的王洵等人和随时预备收拾残局的宫婢、内侍。
两国使臣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厮打在一处,打得难舍难分,在波斯地毯上滚成一团,各自的扈从也跟着缠斗在一处,分不清你我。
李令月趴在围幛缝隙处,笑得前仰后合,回头朝一个穿翻领胡服的年轻男子拱手作揖,“大郎,多谢你!”
不等执失云渐说什么,她眼前一亮,欢欢喜喜越过执失云渐,迎上前,“英娘,快来瞧热闹!”
裴英娘朝执失云渐笑了笑,算是招呼过了,任李令月拉着,走向围幛。
一双乌皮靴挡在两人面前。
裴英娘抬起头,挡住两人去路的是一个身穿圆领襕袍的年轻郎君,桃花眼,挺鼻梁,斯文俊秀,眉目端正。
李令月皱眉问:“王少卿杵在这儿做什么?”
王洵拱手道:“里头腌臜,公主还请移步。”
李令月哪里舍得错过倭国使团的狼狈惨状,不肯走,“我们就在外面看看,不进去。”
王洵一动不动。他相貌斯文,说话轻柔,乍眼一看,和儒雅清秀的薛绍有点像,但举手投足间却带出几分清冷高傲,显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裴英娘扭过脸,发现有人匆匆走到执失云渐身边,把他领进围幛里去了。
她侧耳细听片刻,执失云渐掀帘进去后,围幛里的打闹声似乎静了一静。估计两国使臣打出真火了,鸿胪寺忙着趁火打劫,继续挑拨两国关系,把执失云渐叫进去,是为了震慑两国使团。
这时候确实不好给鸿胪寺添乱。
裴英娘扯扯李令月的衣袖,指指另一处地势比较高的地方,“阿姊,咱们可以去那边看,那边肯定看得更清楚。”
李令月不疑有他,跟着裴英娘转身。
待两人离去,王洵双眼微眯,盯着裴英娘的背影看了许久。
她果然没有认出他来。
说起来,确实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了。依稀记得最后一次去裴家,是为了庆贺姨母的生辰。
那天格外冷,天色阴沉,北风呼啸,院子里滴水成冰,花木枯瘦凋零,青石上凝了薄薄一层白霜,像是要落雪的光景。
姨母怕他冻着,命人把寿宴挪到阁子里,四周燃着熊熊的炭火,烧得内室温暖如春。
他穿着厚厚的锦袍,不仅不觉着冷,还热出一身汗,连鼻尖也凝了几颗汗珠。
开宴前,婢女把裴十郎、裴十二娘兄妹俩领进阁子里拜寿。
裴十郎坐不住,在坐褥上扭来扭去,四处张望。看到宴席上有道不常吃的蒸羊头,不等别人举筷,撸起袖子,让人把整碗蒸羊头端到他的食案前,抓起羊骨,旁若无人地大嚼起来。
姨母张氏懦弱,不敢管教姨父收养的两个孩子,还得替裴十郎遮掩,陪笑和王洵说,“可怜他们兄妹父母早亡,我平日里舍不得拘束他们。十郎年纪小,没把你当外人,才会这么无拘无束的。”
王洵沉默不语,心底冷笑,裴家怎么说也是河东名门世家,子孙中名士辈出,竟然有如此粗鄙不堪的儿郎!
张氏似乎也觉得难为情,岔开话,扭过脸问使女:“十七娘怎么没来?”
使女说了几句什么,声音故意压得很低,王洵没听清,依稀听到“锁在屋里”几个字。
张氏眉头轻蹙,“大冷的天,那屋子四面漏风,还没有生炉子,连床卧具都没有,要是病了可怎么好!”
她踌躇了几下,一咬牙,吩咐使女,“平时也就算了,今天是我的好日子,让管家开锁,你亲自过去,把十七娘带到我跟前来。若是有人拦你,就说是我的主意,郎君归家问起,只管来问我。”
使女退出阁子,不一会儿,领着一个头梳环髻,穿豆绿衫子,葱黄襦裙的女娃娃走进来。
王洵认出对方是姨父裴玄之和发妻褚氏的女儿裴英娘。他以前来裴家时,见过几次,那时候她才刚刚开口说话,被乳母抱在怀里,嫌“表”字拗口,总把“表兄”叫成“大兄”。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看到裴英娘,立刻放下筷子,指着她大声喊:“叔父说十七不听话,罚她跪书室,婶母怎么把她放出来了?”
张氏低斥裴十郎,神色更加尴尬,“十七娘是来为我祝寿的。”
裴英娘才几岁大,紧紧挨在使女身边,不知是因为跪久了,还是年纪小的缘故,走路有些蹒跚。
裴十郎窜到她面前,不许她进阁子,“你还没跪满两个时辰,不许你进来!”
王洵坐的地方刚好正对着门口,裴英娘站在门槛外,往里看了一眼,眼神淡漠,完全不像个懵懂幼童。
裴十郎伸手推她,“你得回去接着罚跪!”
裴英娘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咕咚”一声,摔倒在廊檐底下。
使女们惊呼一声,七手八脚拥上前,想扶她起来。
裴十郎蛮横地推开使女,不许别人帮忙。
裴英娘没有吭声,既不委屈,也不害怕,自己慢腾腾爬起来,低头拍拍弄脏的衣裙,绕过裴十郎,跨进门槛。
裴十郎怔了一下,拽住她的衣袖,不许她走,“你竟然敢不听我的话!”
张氏气不过,顾不上在王洵面前丢脸的事,直起身,呵斥裴十郎,“十郎,莫要任性,十七娘是你的妹妹!”
裴十郎冷哼一声,“我只有一个妹妹,谁晓得她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她和叔父长得一点都不像,肯定不是叔父的女儿,她是外头捡来的!”
张氏看裴十郎竟然当着王洵的面编排裴英娘的出身,又羞又气,浑身发颤,发髻上的珠翠首饰叮叮响,拍案而起:“裴峤!休得胡言!”
王洵没有闲心管别人的家事,见张氏气狠了,才慢悠悠道:“十郎年幼,姨母不必同他一般见识。”
张氏平素温和怯弱,少有发怒的时候,裴十二娘怕裴十郎真把她气出个好歹来,轻声细语几句,暂时将裴十郎安抚下来。
裴英娘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安安静静走到张氏身边,挨着她坐下。
张氏摸她的手,触手冰凉,再看她穿得单薄,身子隐隐在瑟瑟发抖,但一双水杏眼儿仍然亮晶晶的,带着鲜活气儿,似乎根本不在意裴十郎的刁难,可怜她小小年纪,从会说话起,就格外早熟,一言一行,比别人家十几岁的小娘子还懂事知礼,却始终得不到郎君的喜爱,眼圈顿时一红,“十七,冷不冷?”
裴英娘摇摇头,眉眼微弯,笑了一下。
张氏心里愈加难受,如果裴英娘是她的女儿,她恨不能把全天下所有的好东西捧到她面前,给她吃最美味的点心,穿最漂亮精致的衣裳,哪能容忍她被如此磋磨?
郎君当真狠心,那个行事决绝的褚氏,也果真如府中旧人说的一样,冷情冷性。
使女们陆陆续续送来茶食果品和菜肴汤羹。
裴英娘大概是饿狠了,埋头吃一碗热黍臛,吃得头都不抬。
宴席过后,使女仍旧把裴英娘送回书室去,裴玄之命她在书室思过,还没到下衙的时候,管家不敢让她在外面多待——裴十郎在一旁虎视眈眈,等着找叔父告状呢!
张氏虽然可怜裴英娘,但到底不是她的亲女儿,不敢多管,只能吩咐使女时不时送些热水热汤过去。
王洵没有在裴家过夜,赶在关坊门前,出了金城坊。
天边搓云扯絮,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撒下来。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路踏琼碎玉,马蹄起落间,扬起阵阵雪粒子。
后来王洵陆陆续续见过裴英娘几次,张氏偶尔会带她回娘家赴宴,她在外面的时候比在裴家稍微活泼些,笑眉笑眼,腼腆柔顺。
王洵那时候是个心比天高的少年郎,一心读书进举,重现王家昔日的荣耀,没怎么在意姨母家的小表妹,若是有血缘关系还好,不相干的小娃娃,他无暇留心。
可王洵总会时不时想起裴英娘的那道目光。时至今日,他还记得那道眼神扫过阁子时,珠帘轻轻摇曳,火盆里的木炭毕毕剥剥响,其他人无知无觉,唯有他怔愣良久。
那时候他没有朝裴英娘施以援手,多年以后,因为一时意气触怒武皇后,身陷囹圄,求告无门,却是裴英娘救了他。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裹幞头,穿团花绫罗的青年缓步走到王洵身边,“洵儿,我和你说过,英娘已经不记得我们了。”
王浮是家中的长子,常去裴家拜望姨母张氏,他和裴英娘见面的次数多些。他这人惯常周到体贴,每次去裴家,总会给裴英娘、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带些小礼物。裴英娘小时候和他很亲近,只要他登门拜访,就会偷偷在内门守着,追着他讨好吃的。
三四岁的小娃娃是不记事的,王浮还依稀记得裴英娘蹒跚学步的模样,但对现在的裴英娘来说,他只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王洵扭过脸,他性子孤僻,偏偏生了一双风流婉转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面孔严肃死板,眼神却像春水一般灵动,仿佛总有几分故作正经的意味,“阿兄,不管英娘记不记得我,是她向圣人求情把我救出来的,你以后莫要去烦她了。”
王浮皱眉,“怎么,被武承嗣恐吓几句,你就怕了?”
他出自太原王氏,乃簪缨世家之后,绝不会轻易朝一个出身卑贱的武承嗣低头!
王洵摇摇头,桃花眼里现出几分执拗,“阿兄,那是我们王家的事,和英娘无关。”
经年不见,昔日那个瘦小可怜的裴家十七娘,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圣人宠爱的永安公主。眉眼带笑,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的娇憨活泼气,和从前那种麻木的沉静淡泊完全不一样,一看便知是在宠溺和呵护中娇养出来的。
圣人肯定很疼爱她。
刚才她和八王李旦共坐一席,举止亲昵自然,想必八王也是极关爱她的。
太平公主就更不必说了,她几乎每天把妹妹挂在嘴边。京兆府的公侯世家们,已经被太平公主无时不刻的炫耀折磨得苦不堪言,不知道的,还以为永安公主是太平公主的亲妹妹。
“阿兄。”王洵敛容正色,郑重道,“公主是看在姨母的面子上才为我开口求情的,她不欠我们什么,反而是我于心有愧。我们是王家儿郎,理当襟怀坦荡、知恩图报,不能自私自利,以怨报德。阿兄,应承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绝不能再利用姨母去接近永安公主!”
王浮捏紧双拳,合上双目,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苦笑一声,“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去为难一个孩子。”
兄弟二人各有心思,沉默以对。
几名内侍簇拥着一位穿窄袖袍的宦者笑嘻嘻走过来。
看到兄弟二人并肩而立,宦者停下脚步,笑问道:“不知两位可曾见过执失校尉?”
王洵心情沉重,没有吭声。
王浮笑着回道:“执失校尉在围幛里面。”
宦者点点头,示意内侍进去传话,又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永安公主。
王浮和王洵对视一眼,这名宦者是圣人身边的近人,圣人为什么会同时传召执失云渐和裴英娘?
王洵还在沉思,王浮先笑了笑,指着方才裴英娘离开的方向,“永安公主和太平公主往北边去了。”
宦者谢过二人,领着剩下的内侍去寻裴英娘。 大唐第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