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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烂漫,柳林如烟,碧水荡漾,汀州点点,杏花桃花开满枝头,花朵一簇簇挤挤挨挨,丰腴娇媚。
裴英娘坐在船头,斜倚凭几,手持一柄孔雀锦团扇,白地穿枝绣球花鸾凤龙纱披帛垂在船舷边沿,发间缠绕的缥色丝绦飘飘荡荡,拂过水面,皱起潋滟波纹。
“英娘,你看,那边是禁苑的樱桃林,每年初春头一批樱桃成熟,阿父和阿娘举办樱桃宴,只有几位相公、宗室皇亲有资格参加……”李令月抬起手,纤指点着岸边一丛篱笆围起来的庭院,“有一年我和七兄一起偷偷钻进去,把快成熟的樱桃祸害光了,阿娘很生气,罚我和七兄去东市买樱桃,宫里都没有樱桃,东市怎么会有?后来还是阿父想办法让人从洛阳送来一批,我和七兄才逃过一劫……”
裴英娘双手托腮,听得很认真。
她的幼年时光全部拘束在裴府的内院之中,除了半夏,没人陪她玩,李令月说什么她都觉得有趣。
“禁苑没什么好逛的,宫里也只有空旷的殿宇,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曲江池泛舟,那里的景致连江东学士都夸赞呢!”李令月揪揪裴英娘的脸颊,有妹妹的感觉真好啊,妹妹什么都听她的,认认真真和她一起玩耍,听她讲故事,一天到晚陪着她也没有不耐烦,比咋咋呼呼的七兄、冷淡严厉的八兄要好多了!
她越捏越觉得好玩,很想把小十七捧起来亲一口。
裴英娘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些无奈地仰视着李令月。
“啪”的一声,一柄芦草编的圆扇突然伸过来,打开李令月停不下来的手。
两人愣了一下,一起扭头。
俊眉秀目的锦衣少年郎站在蔚然春日之下,眼眸亮如星辰,淡淡瞥一眼裴英娘被揉得通红的脸颊,眉峰微蹙,“快靠岸了,回船舱。”
是相王李旦。
李令月有点怕八兄,喔一声,乖乖回船舱。
裴英娘跟着起来,坐了太久,双腿发麻,起身时踉跄了一下。
一双大手伸过来捞起她,扶她站稳,那把翠竹柄芦草圆扇伸到她面前。
她莫名所以,抬起头,怯怯地看着李旦。
他生得高挑,她只到他腰间,仰头看半天才和他目光相接,他背对着日光,面容模糊,看不清神情是喜是怒,唯有黑白分明的眼睛清亮锐利。
李旦垂眸看着她,轻声问:“喜欢吗?”
“啊?”她呆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接过扇子,芦草圆扇材料简单,就是普通的芦草,但是编织工艺非常复杂,做一把扇子要费时好几个月,价格高昂,“送我的?”
她不敢置信。
李旦点点头,取走她手里原来那把团扇,送她回船舱。
裴英娘举着芦草圆扇挥来挥去。想起前几天在含凉殿陪李治吃春饼时,抱怨说团扇太笨重,举一会儿就手酸,当时李旦也在场,一个人默默坐着喝醴酪粥,喝完告退出去。
相王竟然会留意她说的话,还记在心上,特意送她一柄轻巧精致的新扇子?
简直不可思议。
裴英娘惊愕许久,手指抚摸扇面,纹路细密。
万般滋味浮上心头,从没有人对她这么好。
下船的时候七王李显和李令月不停打闹,兄妹俩扭来扭去闹成一团。
小船剧烈摇晃起来。
裴英娘不会凫水,脸色发白,下意识后退一步,抓紧身边人的袖角,脸颊蹭过宽大的袍袖,袖子里蕴着淡淡的墨香。
裴玄之的书室她偷偷进去过,墨的味道是臭的。宫里几位亲王用的墨非同一般,里头掺了香料,味道很好闻。
她不知不觉攥紧青年的衣袖,指节用力到发白。
李旦皱眉,弯腰俯身,干燥温热的手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
就这么被推开,她又羞又窘,莫名想哭,在裴家时她很少哭,因为知道不会被善待,所以不想哭给别人看,哭得再可怜,只能换来嘲笑和鄙夷。
这会子她却鼻尖发酸,觉得委屈。
下一刻,她吓了一跳,身子猛然腾空。
李旦抱起她,让她靠着自己坐稳,“小十七,别怕,就到岸了。”
说的是安慰劝哄的话,声音却硬邦邦的。
噼噼啪啪,裴英娘双颊一阵烧热,仿佛能听见一团团烟花呼啸着冲上云霄,同时在脑子里炸响。
她抱紧李旦的脖子,为自己刚才一刹那的误会而感到难为情。
到了岸边,她小声说,“多谢阿兄。”
然后蹬蹬腿,预备下地走路。
李旦嗯了一声,手臂没有放松,反而收紧了些,继续抱着她走。到了沉香亭前,才把她放在栏杆上。
沉香亭设在半山坡上,四面敞开,她靠着美人靠坐稳,双腿悬空,穿木屐的脚丫够不着地。
宫婢们铺设簟席香几,搬来软榻食案,支起罗帐,供上时鲜,很快布置好简单的春宴。
李令月和李显还在打闹,李显随手折了枝杏花拍打李令月,花瓣零零洒洒落了一地。
裴英娘年纪小,刚入宫不久,平时谨小慎微,稳重沉静,不敢贸然掺和李令月和李显的游戏,手撑着栏杆发呆。
李旦正襟危坐,眸光微垂,盯着她晃来晃去的双腿看了一会儿,忽然扯起嘴角笑了笑。
裴英娘这会儿胆子大了点,见他笑,连忙老老实实坐直,宫里规矩森严,她进宫的时日不长,仪态方面还不太熟练。
“小十七。”李旦招手叫她。
她怔了怔,跳下栏杆,脱屐踏上簟席。
李旦让她挨着自己坐,捧起她的手,“每天练多久?”
她回答说:“每天早上一个时辰,夜里一个时辰。”
李旦最近教她书法,要求她天天练字,不能懈怠。
“今天夜里可以只练半个时辰。”李旦放开她的手。
小十七很乖,练习书法以来,天天按着他的嘱咐老老实实练字,从没有偷懒耍赖蒙骗他。正逢春日,李治这两天精神不错,带他们出来踏青,可以让她好好玩一天。
她这么小,进宫以后谁都不认识,拘束太过不是好事。
接着说了些其他琐事,语气淡淡的,不论是询问的话题还是说话的口气,都一板一眼。
这么古板无趣,比儒学士的要求还严格,懵里懵懂的小娘子们一般不敢靠近他。
裴英娘却能感觉到他严肃背后的关心爱护,仰着粉扑扑的小脸蛋,静静听他一句一句叮嘱,偶尔回答一两句。
李治走进亭子时,看到他们俩一大一小这么静静挨在一块儿说话,不由失笑。
按理说李旦冷清淡漠,小十七乖巧安静,两人都偏于内敛腼腆,交情应该淡如水才对,怎么李旦对小十七格外好,小十七也愿意亲近他呢?
大概这就是缘分,他第一眼看到小十七就喜欢,李旦和李令月是他的儿女,自然也和小十七合得来。
宫婢们送来茶食甜点,樱桃冻酪、透花糍、灵沙臛、醍醐饼,还有一碗碗糖蒸酥酪,盛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碗里,用来蘸樱桃吃。
吃过茶食,李治看着他们一人饮一盏茶汤,才放他们去园子里玩,“春日虫蚁多,别往树丛里钻,也别跑远了。”
他话音未落,刺啦一声,李显已经一头扎进沉香亭边的花丛里。
几息后,李显哇哇大叫着冲出花丛,他刚刚被某种不知名的小虫子蛰了一下,嘴里胡乱嚷嚷,扯开喉咙,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痛呼声。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什么皮开肉绽的重伤。
李治摇摇头,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吩咐宫婢过去照料李显。
裴英娘腿酸,没有出去玩,宫婢抬来棋桌,李治手把手教她下棋。
她手里拈着棋子,探头张望亭外,听着李显一阵一阵嚎叫,笑得前仰后合。缚发的彩绦随风飘扬,眉心一点殷红朱砂,可怜可爱。
笑着笑着,亭子里静了一静,李治放下手里的琉璃棋子,盯着她看。
她渐渐觉察出不对劲,收了笑声,捏紧棋子,怯怯地低下头。
她不该幸灾乐祸的,李治肯定不高兴了。
一只宽大的手盖在她头顶的螺髻上拍了两下,动作轻柔,李治抬起她的脸,“小十七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要经常这么笑,好不好?小娘子多笑笑,以后长大了越来越漂亮。”
似乎怕她不信,他指指亭外围着李显奚落嘲笑的李令月,“你姐姐小时候最爱笑了,所以她长大了格外标致。”
像是吃了一大碗绿蚁酒,她脑袋晕乎乎的,仿佛踩在云端上,茫然忐忑,踏不到实处。
她仰头看着李治,他可是皇帝呀!阿耶上朝时要朝他叩首,老百姓们叫他圣人。一开始她其实很怕他,进宫头几天根本不敢抬眼看他。
他很有耐心,以普通长辈的口吻和她说话,有时候还会打趣她。她才没那么拘束,慢慢地敢抬头和他说话。
每天清晨去含凉殿请安,迈过高高的朱红门槛,走进内殿,李治身穿圆领袍,没有戴冠,斜倚凭几,眼角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深刻。
他笑着朝她招手,“小十七,过来,到我身边来。”
哪怕他身体不好,刚刚吃过很苦的药,因为痛苦而冷汗涔涔,或者刚和武皇后激烈争吵,也会这么笑着和她打招呼。
天天如此,除非他病得起不了身,只能躺在衾被中沉眠。
李治真好。
她笑话李显,他竟然没有生气,还用这么亲切温和的语气和她说话,逗她发笑。他温柔慈祥,给她公主的名分,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放纵她的任性调皮……这就是父亲的感觉吗?
棋子跌落在藕丝裙上,裴英娘扑到李治怀里,眼角微微泛红。
李治怔了一下,眼眉舒展,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小十七乖,阿父不会生你的气,你是堂堂公主,以后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要闷在心里,晓得么?”
她嗯一声,不好意思地坐起身,抽出丝帕抹一抹眼睛,斩金截铁道:“我不哭,我要天天笑!”
她有这么好的父亲,这么好的姐姐和兄长,为什么要哭?她得到太多了,梦里也能笑醒。
李治被她逗笑了,刮刮她的鼻尖,“好,我们天天笑。”
……
那年的春日温暖湿润,风里蕴着泼辣的花草香气,炽烈光束从茂盛的花树间漏下丝丝金色光线,织出一地朦胧光斑,杏花桃花纷纷扬扬,恍如落雨,娇艳旖旎。
记忆缓缓褪去,熟悉的人影化作一卷浮云,越飘越远。
裴英娘怅然若失,站在花雨里发怔。
耳畔传来一声声渺远的呼唤:
“小十七,过来,到我身边来。”
……
秋夜冷寂,夏日里的蛙鸣虫噪渐渐隐去,窗外萤虫飞舞,漫天繁星闪烁。
裴英娘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心口跳得厉害。
“魇着了?”李旦睁开眼睛,暗夜中双眸晶亮,他喜欢揽着她睡,她刚有动静他就醒了。
他抱紧她,摸摸她的脸颊,摸到一手冷汗,皱了皱眉头,柔声说:“别怕,阿兄在这儿。”
“我们得回去。”裴英娘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回长安,马上走。”
李旦没有多问,低头吻她落泪的眼睛,左手轻抚她的脊背,帮她放松下来,“好。” 大唐第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