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从君万曲梁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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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从君万曲梁尘飞
李白的心事未了,还有一层缘故。这一回溯江西上,落脚安州,与段七娘近在咫尺,唯有诗曲交递,声词应和,始终未曾谋面。细论缘故,这本是搊弹家庄严其格调,以有别于青楼声妓的身段。然而在不可期其然的命运牵合之下,李白似乎无能抗拒,就要成亲了。这一门亲事还会将他带引到更遥远的地方去,那将是更决绝的分别;正因如此,他必须去与段七娘见一面、问一语、释一疑。
段七娘以制衣娘子之号,僦居于麻家店。那是一处初建于南朝某代的老宅子,本为仕宦门第所有,二百年浮沉不继,沦入凡庶人家,成了一爿容有十几间客房的邸店。前后三进,东西四院。制衣娘子就住在邸店东南角上,平素以丝竹弦管授徒,堪说是深居简出。李白数度借着交递曲子词而投简请见,总不得覆书。偏偏就在奉饯李衍登程赴东京的这一天午后,大张筵席的驿所外来了个丱角童子,说是制衣娘子即将远行,未有归期,特此相邀,请李十二郎往麻家店一晤。
诸李姓子弟一闻此语,不由得鼓噪起来,争相噱笑道:“此搊弹家名动荆襄,等闲不与世俗交接;十二郎真个‘味貌复何奇,能令君倾倒’!”
李白颦眉蹙额,踧踖不安,胀红着一张脸,只不敢应答,唯恐李衍又以他征歌逐酒而怪罪。
不料李衍却捧起酒盏,从重榻首座上缓步行来,附耳道:“君子以果行育德,彼一妇人,乃不敢趋见,岂不徒贻诸兄诸弟讪笑?
李衍说着,只手高举酒盏,另只手把住李白臂膊,对诸客朗声道:“某今日满饮,明朝远行,此会之后,便将此子付尔群贤但有三事叮咛,都作一首‘三五七言’曲子词行令,倩诸君踏歌!
这是公筵上惯见的名目,李衍请行酒令,在场老少众人中有甘心助兴者,都要离席下榻,在庭中扶肩结队,踏步以为节奏,人人随着李衍所吟唱的格式,信口作欢歌。榻旁还有一班弄笙操鼓的乐工,皆是此道中的熟手,一面听着李衍放声吟歌,一面随手捕捉音节,套以现成的声腔,这样,就能引导众人随调而歌。
由于三五七言声调起伏有常,人们耳熟能详,颇得一呼而群应之乐。不过,若要追随李衍之令,即时自制新词,就不太容易了依例:能够应声请令,自制其词者,就留在队中,与众人继续踏舞跟不上的,就遭汰逐,登榻归席饮酒。令词的开章是这样唱的:
天枝李,谁家子?一朝为快婿,江右称门第。放帆沧海不须惊,壮浪云生结兄弟。
“结兄弟!”众人踏跺成雷,随口高呼。
此体为不拘于格律的三五七言散歌,多只在旗亭歌馆的场合得见,李白一听就体会了:李衍借下里巴人的通俗曲调行令,是有些刻意为之的心思;仿佛他要让李白感觉到,对于那些在歌筵酒肆间的欢歌,他不只有义正辞严的苛责而已。
“天枝”,指国姓之树,也就是在场的李氏宗亲。一句词,便使所有的人都亢奋着了,众口同声,庆贺着即将缔结的婚缘,也以身为李氏兄弟而意兴昂扬。结句则是以汹涌连绵、风起云兴的壮浪,来形容四海之内相互交结、提携的族亲,既有祝福,也有期勉。李衍接着唱下去:
喜簪缨,庆连城。绣绂麒麟角,旌迎骐骥行。持爵丈夫知底事?轮裳万里入朝廷。
“入朝廷!”踏歌声随着众人的欢呼、席间的酒幸而亦发高昂起来。
这是李衍的第二声叮嘱。毫无疑问,“簪缨”就是期勉人在朝中立下不凡的事功。“绣绂麒麟”,语出晋王嘉《拾遗记》,说的是周灵王立二十一年,孔子诞生,时在鲁襄公之世。方其未生之时,有麒麟来到阙里人家,口吐玉书,书中所写,大意是说将有水精之子,为了维系衰周的命运不坠而降生,号为“素王”。接着,有两条龙绕室飞逐,五星降落庭中。孔子之母颜徵在知道,此中一定寓含了神异之力,乃以绣绂系麒麟角,麒麟遂在家中盘桓了两三天才离去。后来,“绂麟”之语不但用之于庆生,也常用于人能够感天应神的祝福。
“持爵”一词双关,说的既是举着酒杯喝酒,也是领取天子封赠官职的意思,以呼应上文的“旌迎骐骥行”所暗示的边功也开启下文追随皇帝的使命。“轮裳”,车边的帷幔,也就是帝辇的代称。
李衍这时忽然走近李白,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道:“某自浮一大白。”
浮白,即是罚酒。行令留别,既有离情别绪,也有不尽的祝福,为什么需要罚酒呢?李衍接着说道:“日前某斥汝‘征歌、逐酒自奉养’,彼一时情急失心,大言过当,汝千万不要介怀。”
李白连忙侧身退了半步,还作一揖,既表示不敢承担叔叔的歉意,也表达了的确没有介怀的意思。未料一抬头,瞥见一人,满面透着油光,身着碧绿朝服,远远地在踏歌阵头朝他点头微笑,他不识得那人,那人的兴高采烈却异乎寻常,还不断拔声高呼:“还有一令!还有一令!”
这,正是在催促李衍。李衍已经略有醉意,脚步却踏得更紧凑更疾密。乐工们果然也加快了节奏:
长相思,会有时。顾曲喧嚣久,停杯落拓迟。唯有囊中千万意,相期天下散歌诗。
“散歌诗!”
第三令终,起令者要指名接令者,众人在热烈的期待中显得更起劲了。一时间但听得“散歌诗、散歌诗”的喧呼声震入云,李衍随手朝踏歌队伍之首、那绿袍油面的官人一指,笑道:“魏主簿接令!
“魏洽主簿,澹荡人也,颇有远谋,唯时运偃蹇,此公与汝气性相近;日后不妨往来请益。”李衍一面喘着气,一面捉着李白襟袖,缓步朝那在门楣旁伫候多时的丱角童子走去,并殷殷低声嘱道,“结兄弟、入朝廷、散歌诗,三事切要切要,某今付之曲子词中,聊作叮咛,但望毋轻毋忽。”
李白未及应声,李衍却迳往门边童子一指,接着道:“某自长沙来时,曾过麻家店小憩,去此仅片刻程途,汝但随此童赴约,某且在此抵敌几阵,待汝复来、好作长夜之饮。”
乍回头,李白听见庭中那名叫魏洽的主簿已然接令起唱,其声清越激朗,所唱之词,虽然是为李衍送行,却字字触动着自己枨触不甘的心情:
辞别否,休回首。谁知身后名,且乐歌前酒。送君直谒大明宫,笑把文章题北斗。
带着这首曲子词的余韵,李白来到麻家店。但是,他并没有如一路之上所想象的那样面见段七娘一她仍旧隐身在邸店的屋隅深处,身前乃是三架深的角屋,每架皆有一重锦幛,从梁上悬垂而下,直接于地;看来平日传艺授徒,情状也是如此。
或许明知此会匆匆,段七娘显得有些冷淡,无多寒暄,第一句话就问得李白不知如何应答:“犹记有一小奚奴,耑为李郎奔走从事,竟许久不见踪迹了。”
那是指丹砂。李白应了个诺,正思虑着该如何答复,段七娘复问道:“彼亦原有家主翁者?”
“然。月前归金陵故主去了。”
“啊!是原有家主翁的。”说到这,段七娘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透露着微微的哂笑,道,“新主故主,并皆是主,于奴一般无二但不知李郎记否。李郎曾说:欲做孙楚楼的风月之主一毕竟是徒托空言了。”
那是两人初见未几,同游台城之日向晚,李白用段七娘身上的紫纱披,盘裹成士人们顶戴的官帽,往头上一戴,说了句玩笑孙楚楼中尽管丝竹依旧、笙鼓如常,那笑语琴声与灯火歌吟,应仍日夕不绝,却早该换了一代新人,如今回想起来,偏只隔世二字可解。尤其是段七娘那句“于奴一般无二”的“奴”字,说时却像是称谓她自己,显得更加黯然。
“生平戏言,本应烟逝,有时尘迹不泯,思之未免神伤。”
“客岁以来,李郎常有声词畀付,每度其曲,都不免念及当年。段七娘道。
“无奈七娘子谢客,某亦无从致候。”
“秋去春来,略道寒温而已,何可候者?”段七娘说着,不觉放声笑了,道,“李郎有话问奴,但说无妨。”
“某—”李白忽然之间为之语塞。自从金陵一别,下江复上江每闻制衣娘子行迹,都凝念在怀,自以为千思百虑、应口而发的话这时却怎么也道不出。
却是段七娘,低回片刻,方道:“想来亦是‘此时此夜难为情’乎?
一语如钟鼓,倏忽击上心间一那是初到安州之后未几,在一旗亭夜饮,听见歌姬们唱三五七言之歌,便依照曲子词的谱式作了一首三章之诗,交递主人转付制衣娘子过目,不料次日回话竟然是这么说的:“俗曲朴騃固陋,殊少迭宕之趣;三五七言之体贵在长短相济;一旦为声腔所缚,如驱征禽入牢笼,反失精神一此曲,容徐图之。”
李白当时不以为意,毕竟这么应手而书之、又应手而弃之的作品,日日常有,或即吐露心事,随即一笑置之,不几日,便彻底忘了“此时此夜难为情”的句子。
那三章诗原本是这么写的: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飞峡雨,从何数?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盈天山水碧而青,明月无常今复古。
长相思,长相忆。何如不相思,不思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而今段七娘忽然提起这诗,不禁令李白胸臆一紧,可不?诗句里恰恰埋藏着他说不出口的心事。
“奴已将此词改讫一李郎既枉驾而来,便为李郎歌之。”
说时,三重锦幛的深处传来一声苍哑的咳嗽,听得出也还就是那年迈的瞽叟,他手上的琵琶在下一瞬间放拨四弦,劲急扬厉,这是起板。整首歌收束成一章,曲子则化三叠为一叠。
段七娘初出声时,啭喉极柔。两句之后,追随着诗中落叶寒鸦的动态,而略微加急,如轻骑空鞭,渐就大道。唱到第二匝的五字句处,复故作颠踬之态,一字一顿,刻意使不断重复的“相思”别为吞吐,声进而韵退,收腔有如快云遮月。此时,整首曲子已然唱奏过半,借着两“兮”字略事曲折,归于慢板,末二句则又遽转为快拍,真个是破浪飞空,成破碎之声,段七娘手中檀板急敲歌声乍收。
改作之后的曲子词如此: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这么一收束,虽然裁去了三峡飞雨、无常明月的凄凉隐喻却无碍于词意缠绵,声情悱恻,更脱去繁冗反复,具见相思幽怨。
“当日在金陵初会,李郎逸兴若飞,似有青云之志;”段七娘道“今夕重逢,不道竟也为情所苦?”
“某放迹天涯,浪萍随风,于歌帐舞筵之前,因缘遇合,不少欢会。然……”李白悄然转念,痴痴望着面前寂然深垂的锦帐,只当是同自己吐露,“然寤寐所思,耿耿于怀,偏是非偶之人一所谓难为情者,莫此为甚。”
段七娘却凄然一笑,道:“李郎固知奴亦是难为情者?”
“彼夜孙楚楼布环之宴,七娘子意态决然,证诸后事,乃飘然远引,去不复顾。”李白鼓勇道,“此计,如何能够?唯愿七娘子有以教我。”
这时,但闻得段七娘长叹一声,默然良久,才道:“奴曾以侧商调《伊州曲》为李郎唱庐山一曲,李郎还记否?”
是那一首《望庐山瀑布》,李白记得诗题,却忘了大半字句,只能诺诺应之。
“那歌,末一节是奴所请,李郎即席添写的。唱来如此—”
说时,瞽叟一挑琵琶幺弦,段七娘复开喉而歌,十字入破,从高腔处迤逦而下,声字渐渐淡渺,如人远行:“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
“记得了。”李白回想当时,他其实是懵懂的,于崔五和七娘子之间的情事纠葛一无所知,但觉眼前佳丽,别有恋眷,却惨悄不安;于是,在为《伊州曲》按节行腔所需、添写一联之际,他便刻意写了和原诗意思并不相侔的十字,句意则是代段七娘邀约那心上之人,相依相偕,辞别喧嚣的人世,与她长久厮守在这庐山仙境之中。
“辞人间!”段七娘道,“三字绝艳一李郎能写此,而竟不悟耶?”
原文所说的,不就是与所欢所好者弃绝俗尘,相偕而去,乐彼名山之仙游的一段遐思吗?段七娘这一问,将李白推入更深的凝云迷雾之中。
“着实不悟。”
“君之所好,永在君心,诚能不忘,岂非‘且谐宿所好’之意?此即是与人间毫不相干了!”
段七娘寥寥数语,将李白信手拈来的诗意由实而翻空,反倒让李白在转瞬间想起了月娘忽然告别之时的话语:“天涯行脚,举目所在,明月随人,岂有什么远行?”
“某作得此语,却不能会得此意。”
“惯经离别,便知舍得。”段七娘笑了,“奴行前有一札子,想来崔郎、李郎皆未曾过目耶?”
李白只能轻声一应。他想起那一封纸笺了,是在金陵江津驿所为范十三横手拦夺而去,确实只字未睹。
“亦无碍,奴更为李郎歌之。”段七娘从容而平静地说下去,“不过是一曲古谣《夜坐吟》,奴自作一章,然文词浅陋,不能终篇彼时念念,但求二位郎君为奴续改,兼致辞别之意而已。李郎今日所疑所惑,亦皆在奴当日歌中。”
《夜坐吟》渊源久远,南朝齐、梁间已有之,洎隋唐之后,多在江南民间传唱。其曲式简短,大凡是以两个七字句领首,接着就是八个三字句。正因为是俗曲风谣,巷歌俚唱,不合乎近体正格墨客骚人多不屑为;即使歌调沿袭了数百年,前代遗文之中,也只有鲍照的一首试拟之作得以流传,诗篇题为《代夜坐吟》,通篇一韵反复陈词:“冬夜沉沉夜坐吟,含声未发已知音。霜入幕,风度林朱灯灭,朱颜寻。体君歌,逐君言。不贵声,贵意深。”
段七娘招呼一声瞽叟,琵琶声轻拢流泻,歌词逐曲而出,那是她自己的歌了:
夜夜夜寒破锦罗,别君之意可如何?芳信杳,柳叶挼。从今去,怯消磨。掩妾泪,忆君歌—
这首歌里的君,当是崔五;然一笺而寄二人,可知情之所钟亦无不可言人者。但看那柳叶,在手中反复捻磨揉搓,本有所待到了“怯消磨”,即已不敢承受缱绻了。只能拭去泪痕,永忆旧时留赠的诗歌。这正是段七娘所说的:“诚能不忘,岂非‘且谐宿所好’之意?此即是与人间毫不相干了!”可是,这才唱完八句,将临末节,曲谱尚未完结。这一刻,琵琶声续人声歇,满室回荡着的乐声,似在守候着那些足以摹状情思的文字。李白聆其曲、辨其声,脱口而出:
歌欲断,风正多。
段七娘一拍檀板,跟上下一轮的琵琶声,接着唱下去:“歌欲断,风正多。”
虽然语浅意直,毕竟是一首哀伤的歌曲,但是段七娘唱来,不过是将声字咬定,吞吐端宜,抑扬起落之间,工稳而已;仿佛悲亦不多悲、怨亦不多怨,那些倾慕过的、攀缠过的、渴欲过的,都在不知不觉间化作远方的幻影、他人的闲事,这与不多年前在孙楚楼上听到、看到的段七娘迥然不同。
曲终一刹,四弦崩鸣,漫掩喉音,李白但觉眼前烟尘迷离,一片朦胧;抬头一望,原来是屋梁上无数积灰,正被那歌声、乐声震得张扬弥漫。余音幸自缭绕不去,也直到这一刻,李白才算是明白了“惯经离别,便知舍得”的话。
什么是自己写过的“永愿辞人间”呢?或恐就是一心不忘,而终身舍得罢了。
李白豁然开朗,大步向前,揭开一重又一重的锦幛,来到隅屋的最深处,幛后环堵萧然,什么都没有。
此时李白无从预见,多年之后,他的头上生出白发,他的指臂逐渐僵硬,他再也想不起某些曾经熟极而流的歌腔乐律,可是他还记得“永愿辞人间”的意思,那就是只将所好之人收藏于念中,有如明月随人,远行。那时,他的《夜坐吟》已经无法入乐,也无人伴歌,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满怀幽怨的女子。而曲子词则是这样写的:
冬夜夜寒觉夜长,沉吟久坐坐北堂。冰合井泉月入闺,金釭青凝照悲啼。金釭灭,啼转多。掩妾泪,听君歌。歌有声妾有情。情声合,两无违。一语不入意,从君万曲梁尘飞。 大唐李白·将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