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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应是天仙狂醉

大唐李白·将进酒 张大春 6989 2021-04-06 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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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三

  应是天仙狂醉

  确如李衍所言,就在他启程赴京待职之后未几,薛乂已经为李白布画了婚事所需的一切。

  在士大夫门第而言,由于迁转频繁,未庙见婚之例即使情非得已,却数见不鲜。但是在李、许二家,则有诸多不便明言,也不该招人闲话的顾忌。李白的身家远较许氏为低,而许氏又不得不寄望于李白骋其才、扬其学,或经举荐、或由献赋,终有驰身金马门通籍大明宫,显声于天下的一日。未来之事尚属遥迢,眼前该如何让亲迎之礼看起来门当户对,则不免大费周章。

  首先,李白新婚居家所在,究竟该在何处,就得一番计较。故例未庙见婚之男子入住妇家,理固宜然。然而李白不同,为了不使人误会他是赘婿,必须先营置自己的房舍。

  薛乂在安州府城西北寿山脚下,购下一所带有东西两方庭园的宅子。房舍坐北依山,门前小塘丛树,景致是清幽的,离府城却有数十里的路程,无论蹇驴软舆,或者信步徐行,单程总要走大半日一这却让亲迎之礼大不便宜了。

  于是薛乂又在安州城中寻觅了一处故家董氏的宅第,此宅厅堂东西五间,南北七架,前门三间两架,堪知早年曾经出过五品命官。其形制前后四进,朱柱绿窗,白墙黑瓦,廊庑回环,院落深邃,也颇有几分堂皇;算是照应了许自正一心企慕的庄严气象,婚仪便从此始。且此董氏宅第距许府又仅里许,亲迎的路程很近;薛乂遂一掷无算,僦赁三月,将此地暂作新居,满期之后新婚夫妇返还寿山,也略得“三月庙见”之义。

  李白先一日整顿笼箧马匹,先入僦宅。不料第二天尚未拂晓,耳边即已喧哗鼎沸。一行数十人前呼后拥,有童奴、有伕役、有仆妇,甚至还有骡马车驾,车身遍髹了黑漆,锃亮如新,发出辛辣的气味。御者也身着黑衣黑袍,神色凝肃,尚不时地朝空挥鞭,自作呼喝。不多时,来人俱在薛乂的驱赶之下,蜂附云集而入,抬着鼎鬲的、扛着缸瓮的、堆叠着箱筐橱柜的,不一而足,看得李白眼花缭乱。

  辰时初过,四个童仆侍候李白沐浴,换上了红纱单衣、白罗内裙,和一双崭新的黑靴。薛乂这时也已然换着了赞者的礼服,迎上前来,从袖筒中摸出一双轴卷子,稍稍展开了右轴,低眉看一眼,满面喜笑道:“佳期仙会,例应高咏,傍晚亲迎到许府,须得放吟催妆,近世无分士庶,家家亲迎,皆有此俗,行之如仪而已。十二郎且稍留意。”说着,就把那双轴卷子捧递过来。

  绫缎上工楷细书,字体整秀,所写的是诗句,格律倒也严谨,词意却伧俗无比:

  樱红漫点小朱唇,薄暮凝妆眄烛频。髻子新梳花镜看,朝霞笑杀卷帘人。

  这是在嘲笑新娘梳妆迟迟,从前一天傍晚,直到次日清晨简直错过了佳期。

  不忍迟迟看洛神,纤妍眉首似蛾螓,倩卿早到游仙枕,驰骋重山下五津。

  这一首虽然称赞新娘容颜美好,毋须妆扮,可是结语却儇佻露骨,了无雅致。

  “田舍奴做笔墨戏,且由他。”李白边读边笑,将卷轴递还薛乂道,“某岂能吟此?红妆宜面,如作画图,尽长夜之乐事,何烦催促?

  “许府累代士族,士族之家,凡事最重仪礼名分,多于此处铺设节目。车马服玩,进退容止,常仿习天家,极难应对;”薛乂说着反手展开双轴卷子的左端,指着另外两首诗句,道,“纵令十二郎不肯以诗催妆,足见东床风度;可是,这却扇之作,犹恐不免,依某之见,还是勉为诵习则个。”

  “天家”,即是帝王之家。皇室所为,臣僚仿效,风行草偃这是惯见之事。可是说到“却扇”,李白也只在孙楚楼中听过歌姬唱说此词,当时并未深究其义,当下便反问道:“‘却扇之作’又是何物?”

  “那是孝和皇帝在时之事,去今犹未为远—”

  说的是中宗景龙二年除夜,皇帝忽然兴致来了,下一道敕书将中书省、门下省、诸王、驸马与诸学士召入阁中,一同守岁。当夕场面十分盛大,宫中广设庭燎、遍置美酒、奏演十方歌乐。酒酣之际,皇帝忽然把御史大夫窦从一唤到近前,去臣子礼,扶肩笑谈,道:“闻卿久无伉俪,朕甚忧之。今夕岁除,便为卿成此嘉礼了。”

  窦从一不曾逆料,这是皇帝早就设下的一出谑戏。为人臣子,欣霑雨露,岂敢有违?唯唯拜谢而已。不多时,中贵人导引在前,其后烛笼、步障、金缕以及大团罗扇,自西廊成行布列,缓步上殿。行列之末、大扇之后,有一人身着礼服,绣罗绮锦,满头满面障以花钗,颤颤摇摇地走近前来。

  皇帝这才口传御旨,让这娘子与窦从一相对而坐。接着,以“却扇”为题,让窦从一即席口号成诗,成一诗,即促从人将一团扇移去。一首移去左扇,一首移去右扇,复一首移去遮脸小扇。数首之下,还有无数花钗障脸,待所蔽之物一一除去,谛视之,却见那娘子居然是韦皇后的乳母王氏,垂垂一西域老媪耳。皇帝与群臣当场踏舞欢笑,不能自已。当下敕令又出:封老媪为莒国夫人。这桩事体一时不胫而走,流传宫外,复散播于九州。当时,李白只有七岁。

  常俗经时历久而成体统,皇家笑谈却可以立竿见影、令士庶倾倒摹拟。却扇诗,立刻就成了礼俗,至此已过二十年。

  李白低头一看,诗轴的左半幅所记,确实是新郎劝说新妇除却障面之扇的诗句,修辞旨在调笑,却也无甚格调:

  蝶意寻花作梦乡,无端半面掩轻狂。应知雨过红残处,不见风流不见郎。

  金犀注酒直牵情,玉扇迎春掩笑轻。一见蛾眉知绰约,多君颜色最倾城。

  “不意高门之所眷望,也颇合乎俗情。”他还是将卷轴推还薛乂整了整衣襟,道,“婚姻在某,诗句亦应由某自出。”

  然而,士族之家的婚仪,还有不胜繁缛的文章。薛乂一面指点着童妇设置器皿,安顿酒食,一面叮咛着仆从列队往来,鼓吹进退;还要引李白注目游观,趁着天光佳好,熟记行止起坐的时机和地位,万万不能失了分寸一薛乂说得严谨:“婚者,昏也。”婚事总是在天色黯淡,举目无着的时候才开始的。

  届时,伕役们已经将三口体态浑圆的大鼎陈设在寝居北屋门外的东侧,每一口鼎中都盛装着一头削去四蹄、炖煮烂熟的乳猪由于古人以为肺乃是“气之主也”,故一向重视牢牲之肺,用为祭祀有“离肺”、“祭肺”两种名目。另外,还备有十四尾鱼、腊制去尾全兔一对,这些,都必须烹调至于全熟,放置在寝居东阶。

  至于用为祭祀的肉羹,必须一迳在火上温煮,不使退热。酒尊则放置在室内,且置于北墙之下,酒尊的西面放的是清水,号曰“玄酒”,也必须覆盖粗葛布苫巾,玄酒缸附有酒杓一这酒杓的柄只能朝向南方。酒尊的南面,则是益发要紧的物事,此处端端放着一具名之为“篚”的圆形竹筐,里头有四个酒爵,以及夫妻喝交杯酒时所使用的一对“卺”;此“卺”,必是用一剖为二的瓠瓜做成。

  这些都是士大夫之家从千年以前传衍而下的规矩,曾详载于经籍史册,供后世人参照奉行。即使与时俱进,逐事而移,总有更多尚未及入身为士大夫的庶民,就算僭越了自己的地位,也渴望能借着婚媒之崇礼,争相效尤。薛乂在此一关节上,掌握端绪,计虑万千,所顾虑的,正是不要让娶嫁两造感受到分毫身份上的委屈。

  他详尽地为李白解说了去至许府的容止动静,演练再三。尤其是主人带引新婿进门之后,如何抱雁而进,如何至庙门相互三揖,登阶之前又如何相对推让,升堂之后复如何献雁再拜,以及如何叩首及地,直到降阶下堂。

  “其切要者,”薛乂说到窾窍,深恐李白厌其冗碎,或者率性轻忽,竟满面通红道,“下堂之时,汝由东阶降,莫理会新妇;新妇识礼,便自西阶降,汝莫回头张望。此外,主人依礼不下堂,汝亦不可返身寻觅主人。”

  “诺。”

  “唉唉!某竟忘却了—”薛乂突然想起了什么,连连拍打着额头,急道,“出了主家,还有一节;汝须作势为新妇御车驾,尚有一‘受绥’之目。”

  李白在《礼》书上读过“受绥”之语,但知繁琐无味,岂料今朝之事,都来眼前,只能耐着性子听下去。

  “绥者,登车之索。汝先登,再以索授新妇—”

  “是。”

  “是亦不然!切记此礼仅是作态而已、作态而已。”薛乂更急了,期期艾艾地说下去,“授绥之时,千万留意,不可实授,便虚晃之,转交新妇身旁姆仆,姆仆亦不能受,任由新妇踏几而登车,不可援索而上。方此之时,姆仆为新妇披盖罩衣,以防路尘,始可启行。”

  证诸于后事,这一番交代根本是空谈。许宛在当天晚上临出门时,一手便接过登车索,举膝迈步登车一原来她的身旁早已没有姆仆随侍了。

  当一切礼器食器看来各归其处,身为赞者的薛乂引导着新郎将一干人等、设施前后巡阅一过。尤其是即将面对的障车之人,必须赔笑敬奉的面、酒和小钱,这些物事必须方便取用,却不至于张扬露白,都藏在新郎所乘大车之后的两辆副车之中。

  李白亲迎的行伍中人,身份无高于庶民者。但是此日大喜,祝福的喜气充塞薰染,人人尽可穿上练丝质料的衣装,甚至戴上士人形制的幞头。身穿亮黑圆领、右衽及膝的窄袖衫袍,腰间束以革带足登长靴,在新郎与新妇本家之间一往一来的路上,这些以微薄之资雇来呼喝壮声的奚奴,都算是新郎的家人,他们追随在新郎的身后,笑闹、叫嚷、踏歌,将满城天色呼号至暗,才沿途点燃火炬照亮脚下的街衢,以及路旁的屋宇。

  无论是骡马、车驾或徒步行人,都刻意走得极慢,这是为了让围观百姓能恣意地指东划西、品头论足。甚至,也出落了几分意思,是要等待着突如其来的障车者。这批人或是本地帮闲无赖或是外地流落游民,尽管平日在邻里间自具面目,各有亲疏,可是一旦出面障车,阻碍婚礼,那就是为了乞讨酒食和小钱。

  障车之人,大多假扮成他方而来的贵胄子弟,满口半诗半文的套语,说什么:“我是大唐儒士,极好芬芳。明娴经史,出口成章。”“我是诸州小子,寄旅他乡。形容窈窕,妩媚诸郎。含珠吐玉束带矜庄。”称道新郎,则云:“虹腾照庑,鹏运摩天。”赞美新妇则云:“令仪淑德,玉秀兰芳。”对于两姓联姻,障车者似也满口恭贺说的可是:“两家好合,千载辉光。”“轩冕则不饶沂水,官婚则别是晋阳。”

  其间,夸张地奉承起婚事主人的财富来,竟然可拟王侯:“帘下度开绣闼,帷中踊上牙床。珍纤焕烂,龙麝馨香。金银器撤来雨点绮罗堆高并坊墙。”然而其目的,还是强行勒索:“见却你儿女婚嫁,特地显庆高堂。儿郎伟重重遂愿,一一夸张。且看抛赏,必不寻常。”这一套引人啼笑的大话,有时还须邀请知名的文人代笔,以增隆重;然而事到临头,无非是由迎亲的一方花钱使物打发了。

  此一婚俗愈演愈烈,甚至经常闹到了聚众滋事的地步。日后就有左司郎中唐绍上表奏请皇帝,下诏断绝:“往者下俚庸鄙,时有障车,邀共酒食,以为戏乐。近日此风转盛,上及王公。乃广奏音乐,多集徒侣,遮壅道路,留滞淹时,邀致财物,动逾万计。遂使障车礼贶,过于聘财。歌舞喧哗,殊非助感,既亏名教,又蠹风猷一诸请一切禁断。”

  由于车马不能争咫尺隙地,李白站在行列的前驾之上,凭倚车衡,凝眸望着障车人。那些人立刻让他想起,当年在昌明市集上飞呼奔走、仗剑逼人的少年伙伴。而此刻的眼前之人,又何尝与他不一般呢?他们不也都穿着全然不合于自己身家的礼服,看似笑靥迎人,却杂之以振臂之呼、瞠目之诵,左推右搡,争前恐后,在灼灼闪炽的炬火掩映之下,其狰狞却犹如暴怒的群鬼。

  群鬼之中果有一人,只脚踏上车轴,另只脚又蹬上车辕,踩稳身步,便与李白齐身对峙,相去不过数寸,咧嘴如唱经呗一般:“新倌人!仔细思量,内外端详;事事相亲,头头相当。”紧接着又回头对同来的伴当们吼道,“儿郎伟!彼起我落,截短补长;不念旧恶,只看新郎。”

  “儿郎伟”,古来原本是关中地区方言,纠众之声。由于结群成伙之人,或驱傩、或赛神、或于房舍兴工上梁之日,必须施以祭典祈禳,为了彼此号召,惯用此词,一旦泛衍而普及,“儿郎伟”便成为呼群的套语。“伟”字虚词,常用于多数,犹如后世之“们”。

  围聚而来的障车之人这时益发肆无忌惮地鼓噪起来,他们擦拭着满头满脸的汗水,勉强撑持着脸颊上僵固的欢笑,彼此呼唤“儿郎伟!儿郎伟!”而所有障车儿郎的眼睛,却都逐渐凝聚于李白之身。

  “儿郎伟!”攀跃而登车的这人显然有些得意忘形了。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却又为人气所激,舍不得回到路面上去,偏就这么与李白贴身相望片刻,眼中竟然流露出义愤仇雠之色其中有哀伤、有妒怒,也有些许的惶惑与惊恐。也就在这刹时间打从天穹之中、夜暗深处,猛然间落下一宗物事,直夺夺砸上了这人的头颅一却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僵直着身子、仰天栽倒的瞬间,衣袖却教李白一把拽住,稍稍站定身形,两人才同时看见从天而堕、随即滚落车中之物,竟然是一鼓突突、圆滚滚的皮裹李白再一寻思,认得分明了一那正是当年在洞庭湖畔被吴指南扔上天去的那一只酒壶。

  那人经此骛乱,胆气稍逊,由伴当搀扶着,且摇且晃地下了车李白顺手将酒壶递给他,道:“今夕天地同喜,奈遽去?来!进酒。

  他知道:那壶里的酒,是无论怎么喝也喝它不尽的。

  (第三卷完) 大唐李白·将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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