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 此淫昏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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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此淫昏之鬼
月娘总会记得那一夜的梦境。
昏暮时分,那些口操胡语的喧哗男女逐渐散去一他们并未消失,只是快活地迁移到屋外、甚至城垣以外的旷野中去。在彼处,他们欢歌、劝酒、打马放蹄、朝百面千方的穹天密草乱射响箭。箭羽上的哨鸣划过大半个天顶,往复交织严密,瞬息间无以数计,而终宵未曾稍停。人们狂乱地喊着轧牢山这名字,每喊几声,匍匐在她背上的男人就会告诉她一次:“彼众呼我!”
男人要她记住这个名字。
不知从何时开始一或许就是在喝下那几盏夹杂着酥油、胡椒与酸果气味的葡萄酒之后一她微觉喉间一润,居然像是可以发出声音了,然而却无可与言者,亦无话可说。那酒再从腹中滚烧入喉,她已置身于比夜色还要深浓的墨黑里。只能依稀记得:原本看似土石砌筑的屋室当央,另有一座弧顶圆围的帐庐,帐庐内外披挂着毡毯、帷幔和无数幅扯张散落之后,又凌乱地缠裹铺垫着的布疋一据说,这正是先前呼号喊叫的那些陌生人所馈赠的礼物;而她则陷落在布帛之中。
男人将她翻转了,她感觉自己仰面朝天,却不见天。伸手要捉拿些什么,一抓又一抓、一层复一层,像是翻掘着春初融雪之下含冰的壤土,却只着落得丝滑茵软,绵延无尽。在好似沉埋入土的无边阒暗之中,新剥的记忆来自那一年的春日,她还记得。恰似一点发自肺腑内的光亮,她记得的是李白。自从离开大匡山之后,这是她第一次由衷呼喊的名字。李白。
当时,李白信口吟诵了一首恼人的诗:“新晴山欲醉,漱影下窗纱。举袖露条脱,招我饭胡麻。”而她,捧着豆苗、荠菜、芝麻饭,臂间另挽了一篮含桃……她都记得,她还淌着一身汗。然而听见那诗,她恼了,实是害羞的;她也恨那羞意,因她向不曾感受过羞怯让她不觉得此身仍为己有一而赵蕤从不惹她害羞,这魁伟如山的神仙人物,即使与她亲近相对,也总是对她说:“某与汝,衣食作息,耕读朝夕,算作寻常夫妻,毋宁乃是道侣。”
李白不同。李白从初识她时便不肯如此。他老是望着她,又望着她,仿佛期许她吐露些之无字句。然而、然而,然而世事固有不必付之吟咏者!……她都记得,就在赵蕤忽然采药归来的前一刻山前的反舌鸟啼了,那黄喙黑衣的鸜鹆也跟着啼了,噪禽较诸往昔任何一年都啼唤得早,那么究竟立春了否?她记得李白问了一句还是她自己问了一句?是他问的罢?偏就该有此一问罢?
地气蒸腾,万物复苏。月娘勉力闭上眼,将旧忆与遭遇翻搅糅杂,都为梦景,但听得反舌鸟归林入巢,挣扎窜动,直向无底之处更有气息喷勃,临眉迫睫,或即想它是万籁间翩翩震动的叶隙之风罢了;此际群山前后、树木浅深,飞声高下,且莫听远方交织如盖的响箭,并非,并非,权当是呼应着节候的鸜鹆!
但是,耳边传来的分明不是鸟声,是那男人说话。他像是忽有所悟、忍不住亢奋地脱口而出,道:
“果尔,果尔!”
男人的嗓音浑厚,声调与她年幼时从担任地方官职的父亲处听来的署衙语言十分相近,据说那就是京兆语,自天子圣人以至群臣百僚都习说的话。这男人说得十分流利一比她多年前从父执辈口中听来的南腔北调都还流利得多。男人在她耳边说:他是斗战之神赐福所生,既生而雷电交加,天地放大光明,那是因为他的母亲精诚祷祀,神灵感格,因而受孕于天的征候;而他的母亲早就告诉过他:有一个发黑如夜、肤白如雪的女人会在岚州与他相遇,并且同他交合,日迈月征,长相厮守,日后生下十个儿子,皆受封为上国将军。
在透彻的黑暗中,她一言不发,反而觉得安适。恰由于看不见彼此,仿佛男人言谈的对象不是自己,而她所听到的只是与己无关的陌生故事。加之于身的冲撞与抚触,她只能想象成是来自远方、来自过往的另一个陌生的身影。那人作诗,随身匕首系臂,每出不群之思、惊人之语,当下匕刃豁朗,声节铿锵。
她总能毫不费力地记得那些诗句,也同时想念那些因诗句而缀缉起来的生涯——
北溟有巨鱼,身长数千里。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凭陵随海运,烜赫因风起。吾观摩天飞,九万方未已。
那是他初到大匡山自申抱负的句子,当时围绕着他和她的,本来不是什么三山百川,更没有什么巨鱼大鹏,却只是郁郁葱葱的群山,接目偶及,不外乎榆枋间的三两燕雀。朗吟之余,作诗的少年摹仿着山鸟嘎嘎嘶鸣,接着便纵目晴空,吃吃傻笑。
她也记得,在赵蕤拒绝刺史李颙的举荐之后,少年作了一首:
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
彼时,少年尚未将先前年幼时追随时调、凑合格律的积习涤洗净尽,每每造句,不免于拘牵对偶,略现束缚。而在另一方面她旦暮冷眼旁观,少年已经有了顽强的主见,作得这样的一首诗不免也是对赵蕤的轻嘲,隐隐然表现了出走的渴望。少年原不计功名,他的渴望,仅仅是走出一方世界,要散发那孤兰的芳香,不甘于随众草幽居而芜灭于小园之中。
到如今陷落在无休无止、无际无涯的黑暗深处的,却是月娘她无声无息地沉吟着千回百转的诗句,似乎要借之逃避体内蓦然冲激而起的惊涛骇浪,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她想要回避,然而不能;想要抗拒,然而不能。她的羞怯与愤恨、痛楚与恐慌,都揉搅成巨大的欢快,起伏万端,潮卷而来,这陌生的躯体迫使她不得不遁向远方、遁向远方的人,而远方之人的音容笑貌,却在逼视之下愈发朦胧缥缈。她越是勉力摹想,越是零落破碎,也就只能躲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诗篇之中:那是远人的诗句,还有她自己的——
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
她仅有的四个句子。
一首辗转从晋代古歌谣辞中脱胎而来的小诗。古谣名为《独禄篇》,“独禄”和“独漉”一音之转,就是诗歌起调引韵的发语词并无特殊用意可说。古作四言为体,通篇二十四句,凡六转七韵反复陈言,所叙仅一事:有孝子某,一心一意、念兹在兹,只想着为死去的父亲报仇。根据用语所示可推知:孝子之父受到了“锦衣豪贤”者的迫害,甚至因而丧命。而这歌谣的本事,竟与月娘的身世雷同,其辞如此:
独禄独禄,水深泥浊。泥浊尚可,水深杀我。嗈嗈双雁,游戏田畔。我欲射雁,念子孤散。翩翩浮萍,得风遥轻。我心何合,与之同并。空床低帏,谁知无人?夜衣锦绣,谁别伪真?刀鸣削中,倚床无施。父冤不报,欲活何为?猛虎斑斑,游戏山间。虎欲杀人,不避豪贤。
“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就是从“独禄独禄,水深泥浊。泥浊尚可,水深杀我”的发篇语中转出,只是由四言变为五言,将两句一换韵的形式改成四句一韵。吟罢四句,她停了下来,对李白道:“心力疲钝,即此为止,不能复作。”实则,她之所以半途而废,是怕诗句勾引出的她不愿意吐露的过往,以及不能掩藏的仇雠之情。当时的少年李白既不知就里,又要逞才,当下续吟了四句,取意也还是从“嗈嗈双雁,游戏田畔。我欲射雁,念子孤散”的原辞之中转出,说的还是他自己莫名而未遂的抱负:
越鸟从南来,胡雁亦北渡。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
吟罢呵呵大笑,半是自言自语地道:“某心力所及,也不过如此;尽教将此二章去,假以时日,镕而裁之,终有完篇之时。”
李白并未食言,不久之后,他的确又补作了四句,内容是:“神鹰梦泽,不顾鸱鸢。为君一击,鹏抟九天。”是后,李白与慈元出游锦城、峨眉行前,月娘为他整治行装,不意间从稿草中看见这“神鹰”以下的四句,全然脱离了她的起兴之语,更显现出一种急于高飞远走的兴致。那时刻,她心一凉,却又不知凉些什么。
直到月娘独自离开大匡山,于她而言,这首残缺的《独漉篇始终只有最初那八个句子,既是她的,也是他的。然而此刻,黑暗中紧紧裹住她的这个男人,仍旧一如旷野里终朝不息的狂风,掀起另一波漫天浊浪,淹覆万物,靡有孑遗。
水深行人没。
惜其中道失归路。 大唐李白·将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