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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浮云游子意

大唐李白·将进酒 张大春 7710 2021-04-06 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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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八

  浮云游子意

  投唐十年,安贞节眼前已经官居岚州别驾了。

  在大唐三百六十州中,岚州之堪为一州,与蔚、忻、石、朔、云等州共为北京(即太原)屏障。其地西有群山环拱,林草丰美东有沃土肥原,稻粱垂实。岚州以地势高而平旷著称,终年有百里云霭,飘忽去来,号称天上云间之地,是李氏皇家亟欲推拓的一方领域。在李世民眼中,岚州非但是戍卫太原的堡垒,还是北抚塞外的前哨,所谓雄边。然而天下粗定,北地诸族叛服无常,自立朝以来除了派遣府军镇守之外,当局者始终没有一个能长久实边,或与契丹、奚以及突厥各部族互信而永以为好的策略。

  十年前安贞节以孤身南来,不过是一名饲马走卒,由于熟悉喂养繁殖之术,颇得军将赏识。这军将姓论,名弓仁,出身吐蕃噶尔家族禄东赞一支,在武氏圣历二年之时,由于吐蕃内乱,噶氏宗族陵替,这论弓仁便跟着叔父、携领所部土谷浑七千帐户,投效中原另图功业。不到几年,便以对突厥用兵的战果,身居左玉钤卫将军官拜前锋游弈使。此职所司,每率重兵数千,都是武力骁勇、熟谙山川之辈,特遣之行。区域深广:从中受降城向西,二百里至大同川北二百四十里至步越多山,以及东北三百里至帝割达城。

  论弓仁天性褊躁,复近利急功,而且因为早年“积战多疮”如今年近五旬,累劳生疹,边防庶务,渐渐不能精察敏识,指顾间常粗疏鲁莽。他看这少年平素乖巧和善,能通诸蕃语,有时牧马而回,身后竟然跟随着陌生面孔的蕃子,少则三五介,多则十余人有些蕃子看上去身强体壮,较之安贞节年岁还要大上许多,居然也对他言听计从。

  安贞节就以交通情怀为手段,诱敌来归。至于来归者,但能飨之以饮食,授之以劳役,安之以寝居,积少而为多。由于是安贞节以族亲友谊相博而致,长久以来,竟然没有一个叛逃而去的如此招来,瞻望长远,未尝不能结成一支有用有为的部曲。也就由于这一番信任,给予安贞节不少便宜行事的机会。

  另一方面,远戍边关,逃亡者众,必须随时补足员额,以应战守实务。论弓仁看安贞节果然能号召行伍,于是对他信任日加,多付要务,还给特别立了一个职衔,谓为“捉生郎”。义如字面,就是表彰他有生擒活捉敌寇的本事。

  “捉生郎”只是一个虚衔,安贞节并不以此为足。到中宗景龙二年,也就是安贞节出亡为唐民的整整两年之后,朔方道大总管张仁亶筑受降城于河曲之北,三城首尾相应,墙垣沿险要的高原地势而峭立。从此关内关外永为敌垒的态势已经不可挽逆,而所谓“绝其南寇之路”,其实也是“绝其南归之路”。

  以六十天筑成受降城,阻绝南北,固然有凭险隔绝的用意,更有借地利以省人事的用心。果然,下一步裁减镇军,一举少了数万兵力,张仁亶也不像过往那样,为了严行防御,本该在城外更筑悬门,号曰“八卦墙”、“万人敌”,都是为了迎敌作战而必备的攻守之具,他却说:“兵贵进取,不利退守。寇至,当并力出战,回首望城者,犹应斩之,安用守备?生其退恧之心也!”仔细推敲这番话,大唐对待北边的用心,已经有了重大的改变。

  安贞节默观形势,审度自己的处境,一眼看出既往“捉生郎”引人入贡的勾当是干不下去了,若要进一步在唐廷立稳根脚,非想出全然不同的另一套手段不可。当是时,正逢咸阳兵二百人逃亡,张仁亶发大军擒捕而回,一一审讯,悉数斩于城下。这一处分,立刻让全军股栗震慑,人人惶恐沮丧。

  非只如此,张仁亶对付异族还有一套惨酷的手段。方此时,像安贞节这样南奔投化的突厥人不少,张仁亶每每过目,一见那面相凶恶、看似不易驯服者,便饬令脱去全身衣物,帐下绑了,亲手执笔,在那人的胸腹背脊上写满谩骂突厥可汗的文字,复令兵卒持利刃依字形、雕刻刓凿,最后再以黑墨涂染,烈火熏炙,当下令人不胜痛楚,“日夜作虫鸟之鸣”。这也就罢了,过后张仁亶竟然还把那人遣送回突厥领地,突厥可汗身边总有识得汉文之人,转译宣读一过那可汗暴怒无伦,就下令把这人给脔割了。

  边塞各部对峙之情势如此,反而给了有心操弄离合之人绝佳的机会。安贞节灵机一动,遂自往营中请见论弓仁,献上一奇策。

  且说这前锋游弈使原本是统领一支劲军,为数千人上下,自西徂东、复由东而西,巡行三受降城。行进间计时计程,观望各烽堠是否依例按时施放平安火。一旦遇上了应该生烟之处未得升起或即是烽堠遇袭,就得飞骑前去救援。安贞节所献之策却不是一般的巡行。他请求论弓仁分拨一小队人马,三五十甲士,兵仗兜鍪虽然有之,却不俱全,更不立旌旗、不鸣金鼓,内着常民素服外罩肩臂半甲,看上去虽然声势浩大,却又决然不像是装备严整的唐廷部曲,而其行动,则与游弈使背道而驰。

  分兵逻巡,原本有之,可是穿盔戴甲、擎枪跨刀,却刻意不检点衣袍仪容,竟作零落褴褛的状貌,这又是何用意?论弓仁忍不住问道:“果欲何为?”

  “为王师张罗大好什物。”安贞节近前低声道,“左将军得不知情即不知情,看收战果而已。”

  一段时日过去,论弓仁几乎已经忘记了前情。忽一夕,帐外来报:安贞节催赶大批辎重而返,有牛马羊驼百口,香料、织毡石蜜、葡萄酒,以及几箱远从波斯运来的萨珊银币。论弓仁忙问缘故,安贞节道:“大宛石姓国东行商旅道遇虏寇,贩者尽为群盗所屠王师营救不及,但驱寇而去,收赃而回。”

  又不数日,道途风信传回,谓有数十名戴甲贼寇,自称逃卒,乃天地不赦之人,他们在荒野沙碛之地剿掠了一批石国兴胡商,恣意屠戮殆尽。容有一二活口,望风而逃,关于遇劫的零碎信息,应该就是这么传扬开来的。毕竟东西商道上蝥贼蜂出,一向神出鬼没;有人以为多是突厥孽种,有人坚词说是契丹流民,莫衷一是。自凡镇边逻兵,总有鞭长莫及之处,一旦遭遇上了这样的恶寇,也只能归怨于时命不济而已。

  论弓仁把安贞节的话前后一兜拢,就明白了:逃卒自不是逃卒,盗匪也不是盗匪。安贞节声称的赃物竟是他自己指挥王师劫掠所得一服常民之衣、外罩半甲,就是刻意装扮成逃亡者的模样。论弓仁乍然窥见了真相,是非万般分明,只能当机立断:要不,拏下这厮问罪处斩;要不,就算不能与之同气共谋,也只能曲心包庇了。

  或许是出于一片惜才之心,论弓仁思忖了片刻,眉一低,道:“此事,莫得常有?”

  “而今逃卒遍天下,商旅亦遍天下—”安贞节当即答道,“锋锐所向,但视将军所需耳。”

  论弓仁毕竟不是一个贪渎的人,可是当初准予分兵逻弈,也是他亲自颁布的命令,如今不能公然论罪,也只好吞声担待。当下厉声斥责一阵而罢。然而,于公又不能不奏报,从表面上看来,安贞节却也有“驱盗”的劳绩。索性借功奏报,调遣安贞节离开他的麾下,远赴岚州补差,任别驾之职。

  此为安贞节身为突厥部的亡命之徒,周旋于唐廷与胡部之间的一段秘辛。安贞节私以为得计,日后一旦打听到东西兴胡商旅之有大宗货贩出入者,估量形势强弱悬殊,胜券在握,便假借唐廷逃卒“不赦之人”的名义,纵马挥戈,残杀强夺,所向披靡只不过他万万没有料到,会遇上轧牢山这一行人。时在开元四年之冬。

  也就是从这个冬天开始,轧牢山冒姓安氏,追随安贞节定居岚州。安贞节还给轧牢山起了个汉名,叫“禄山”,取“积禄成山之义。每当安贞节那一支假冒逃卒的盗寇之师有所斩获,便化整为零,交付轧牢山,逞其精熟各族语言风土的本事,以物易物,四方交易一唐廷甚至授与一职,号“诸蕃互市牙郎”—不消数载非徒令岚州府库充盈,就连两家安氏兄弟也都私囊饱满。唯独轧牢山一囊、一马,依然故我。

  看在安贞节眼中,轧牢山多智计、善于揣度人情,到手的财货总能不断分匀散播,转生利益,每每以贱易贵、以少易多,但是无论何等奇珍异宝,他却从不积聚于身。忽一日,安贞节终于忍不住当面怪道:“以汝之能,而不稍事积聚,真不可解。”

  轧牢山应声答道:“母训分明,不敢或忘。”

  “何说?”

  “吾母有言:‘以奴自处,则万福毕至。’”轧牢山道,“信知奴之为人,一无所有。”

  安贞节摇头摆手道:“人,必有所欲。”

  “某即好交易而已。”

  这的确是轧牢山的肺腑之言。他尚未深入中原廛城市井,也还没有见识过两京繁华,更无从想象大帝国里如蝼蚁蜂蝇一般群居扰攘、争锋夺利的惨悄生涯。在这个边城儿的心目中,那个道听途说而来的“天下”,还只是黄沙白帐间无数堆积复流散、流散复堆积的物件。每当催趱着大宗什货来到互市之地,立身于万商之间,眺瞰着绵延数十里、形色百端的金银、牲畜、织品、香料、药材、器用、服饰乃至于不知前途终将何往的童妇,他知道这些都是从几千里以外迎风披雪而来,随即又将如流水浮云一般流通到几千里以外而去,他都会因之亢奋,甚至晕眩。

  那些口中嚼说着不同言语的人所交换的,也不只是货物。更令轧牢山好奇而时刻念想的,则是每一个买卖家各自的需索。有的人会为了几斤姜黄和胡椒而出让一头健骡,也有的人会为了一张舞筵而脱手数十枚金杯;在某家眼中,年轻貌美的女子值不上两腔羊;在另一家眼中,几头牛也换不了一尊法器。可是,缤纷的谈吐、热络的寒暄,以及看似无穷无尽的交流生意,总使轧牢山着迷。尤其是当他周旋于各部族之间,巧为说合,疏通有无,就觉得浑身舒畅,欢快无比;仿佛人世间之至乐,已然无逾乎此。

  有一次无意间促成曹国牧马商和天竺珠宝商之间的买卖,他高兴得忘情,在人群中跳起了回旋舞,置身一张方圆不过尺许的胡凳上,轧牢山以两足尖为轴,一口气打了千余转,方才收鼓停身,登时万众噪叫喝彩。恰在这一刻,环睹众人之中冒出来一声:“是轧牢山么?汝竟是阿史德氏之子?”

  来人是先前在常乐有过一面之缘的康破延。

  这一度重逢,老胡康破延不像是个气定神闲的娴熟商贾,反倒透露着前所未见的急切之情。他不由分说扯住轧牢山的衣袖,推肩拒肘地冲出拥挤不堪的男女老小,来到市集僻静之处,钻进驼马群中,才喘息着放手问道:“汝母是巫者?”

  轧牢山尚不及答话,康破延接着又问了一句:“阿史德氏可授汝咒诅语耶?”一面说着,一面不时地探头斜眼打量四周是否有过往之人,接着,仍不待轧牢山回话,暴睁双瞳,迳自抢道“汝可知否?彼回旋之舞,有大法力,若附之以咒语,可以摄万众心魂!”

  “某身居牙郎,所事买卖而已。”轧牢山微微一颔首,刻意作无谓状,只若有心、似无意地说下去,“心神何价,焉能买卖?”

  康破延狐疑已惯,当然不会相信他的敷衍言语,可是随即掩敛焦急,露齿而笑,道:“某有倾城敌国之资,不计多寡其数,凭汝一生索讨,但望与汝作一交易耳。”

  轧牢山不由得一愣,暗忖:有这样不测之资,所求一定也是无价之宝。可是一时之间,他实在想不透,不过是临行之前母亲交代背诵的一串求神誓词,怎么会令康破延愿意倾毕生之财而必欲得之?

  他更没有料到:康破延从此有如一随身的幽魂,动辄来会有时便作寻常交易,有时也插手斡运纠纷;逢着与中原内陆如河洛、蜀中之地的贾贩互市,他总是为轧牢山解说风土、谋断商机如何顺应异地买主需求,如何调度殊方货物供输,各依平生所见所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康破延一反昭武九姓兴生胡的族习,从不借端取利。久而久之,轧牢山尊之为兄、敬之如师,几乎忘了这老胡原本有所图谋一而康破延也确实对轧牢山施过一大恩情。

  那是在轧牢山入岚州之后五年,安贞节忽然发了一种奇怪的病状。他日夜觉渴,暴饮浆水无度,于是镇日欲溲尿,常常在不知不觉间已尿得满裈满床。非只此也,人也时刻昏倦疲劳,经常喃喃自道:“动亦疲、睡亦疲、言亦疲、默亦疲,生死直一疲耳。”不多时日之后,便浑身瘙痒,搔落皮屑如天飞雪花;眼力大衰,还经常看见旁人看不见的蝇蜂之属,绕室翻飞;更不寻常的是一起一坐,皆患眩晕,无论吃多少鲜羊肥牛,终究不觉饱足,周身日夜冷汗,居然还直嚷着看见突厥默啜可汗的一颗头颅,时时在他面前身后跳踯滚走。

  康破延恰自南方来,听轧牢山语及安贞节此症,当下从名唤伏帝的骆驼背上取下笼箧,神情诡秘地低声说道:“不妨!我有神药。”

  据说神药来自西南数千里外,唐属剑南道蜀中之地,当地有南诏小邦,万木蓊郁,奇草俯拾即是,此物,产地土语称之为“肥兜巴”,或称“灰兜巴”,更是灵妙非凡。然而,一旦逾越大江之北,便绝踪灭迹,藐然不可得了。肥兜巴之为物,本出于群山之中极其罕见的一种红皮八足怪虫,这怪虫在生机将尽之时,必然要寻得一株茶树,只在那树下吐丝,一吐终夜不止,直至腹净囊空,怪虫也就死了。至于所吐之丝,便堆积于树下幽荫之处,避过风日霜雪,历经不知多少岁月,坚韧似皮索,盘卷如羊肠,采药人必须有十分眼力,始能寻获。洗净收藏之后,泡水煎服,端端可以治安贞节这病。果不其然,一服药剂饮下,安贞节居然止了汗、止了痒,眼也不花、头也不晕,连成天到晚追随左右的默啜幻影再也不见了。

  轧牢山讶道:“不道汝竟也通晓医术!”

  “此剑南神人霸药师微子所传,却也是某以百斤没药、百斤龙脑换得,宁不珍贵?”

  这是轧牢山第一次听说霸药师的称号。或许是康破延想要借谈资以惊动耳目,博取轧牢山之亲近忻慕,或许是这老胡真心崇仰霸药师之情不可抑遏,总之,一旦闲谈间说起中原风物、唐土人情,不论是天文道术、生机药理,乃至于生死鬼神,康破延总不会忘了提一提那遥远蜀中之地的微子一霸药师。

  忽忽岁月又过了五年。如今霸药师的女人就在轧牢山面前一个有如站立在晴光碧草之间、毛色纯净鲜洁的马儿一般的女子始终安静驯服;她的双眸无比澄澈,仿佛只能望向鹰飞过后的秋日苍穹,而不及身旁万物。轧牢山探手上前,抚摸着这女人的脖颈一过又一过,反复三五巡,才侧脸凝视康破延,道:“看她神情惝恍便知乃是汝使迷香掠来?”

  “道途险阻,即此行旅便利不少。”

  “汝竟不惮霸药师怒恨?”

  “远在天涯,当可不教他知晓。”康破延龇起牙花,又朝月娘噘了噘嘴唇,笑了,“彼或同汝一般,并是弃家逃国之人,亦未可知耶?

  “唐女只一张人皮嫩白,实实看不出已经几度秋草枯黄。”

  康破延点点头,俯首作想片刻,像是十分委屈地从腰后解下赵蕤那柄短刀,拔刃出鞘,持近轧牢山面前,一分一寸指点着錾环握柄、刀盘、锋尖,絮絮叨叨称许其精巧坚韧,说罢,连刀带鞘往轧牢山掌中搁了,道:“人与刀,俱付汝—”他顿了顿,接着道“买汝一部神咒,若何?”

  轧牢山插刀入腰,接着便抬起手来,颤巍巍将指尖伸进月娘的发,那是一丛比春草还要厚重、浓密的青丝,即使探指已入根深之处,每一茎丝都还顽强地抗拒着他的抓耙。他就这么将持着女人的头颅,迫她转向自己的脸。然而轧牢山依稀觉得,女人的眼瞳依旧向着不知多么辽远的地方张望。 大唐李白·将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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