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便睹广陵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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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便睹广陵涛
晋室东渡以还,道教在江东发展出独特的地位。这一情势,诚然和句曲山的地理有关。句曲山,即是茅山,与广陵隔江相对。其山峰脉绵延,贯穿了句容、金坛、溧水、溧阳四县。也正由于主峰在句容县境,故又名句曲山。道教上清派自魏华存以下,一传杨羲,再传许谧(穆)、三传许翽,以及尔后的著名道者许黄民许迈等,非仅多同宗,也都是句容地方的乡亲。上清派九传至“山中宰相”陶弘景为宗师而格局大开,这山,还就是句曲山。
句容之山之所以成为灵宝福地,还有历代不乏奇诡人物的原因,至少不能忽略的是广陵“圣母飞天”以及“董幼鞭水”的传说。
相传于汉末时,广陵有一女子,遣嫁夫家杜氏,却在婚后追随道士刘纲学仙。杜氏不通道,总怨怪妻子不守伦常。而这女子的确有能为,时常施药治病,救人于急难,受惠最多者,便是城中群丐有时为了行医,忽然间便离家出走,数日不归。杜氏怒告官司,控以妖奸之罪,官司受理,才把她逮捕系狱,谁知过不多时,便见这女子从狱窗之中破飞而去,转眼间高入云中,再也看不见踪影一仅仅在窗台上留下了一双绣鞋。此后广陵人便以“圣母”呼之,远近乡里还给这无名无姓的女子立了庙,敬称圣母,长久奉祀。
董幼与圣母同里,而晚了将近两百年。据说他自幼丧父,体弱多病,实在别无所长,只好依道门,事洒扫,原本佣作而已;不料追随师长勤修勉成,居然在四十一岁上遇到真仙,某夜下凡入室授以水行不溺之道。那真仙临去时交付给董幼一支马鞭,从此鞭水而行,如履平地。据传董幼在这一番奇遇之后不多久,便辞别了母亲和两个兄长,沿江鞭水而上,西登峨眉山,为他送行的,正是广陵丐者。他对这一群乞儿的留别之言是:“汝等与某,盖皆世世传道业者矣!”
此二说,可以道尽广陵甚至扬州一带道士与丐者渊源之密切丹砂随龚霸修行,交接宾客,见闻多矣,遂也约略得知个中原委也就是前些日尚在金陵时,他听这老主家问起孟浩然:为什么汲汲然欲下广陵?孟浩然的答复很不寻常:“维扬有不识之友十人,错过此会,便难再见。”
“诚当如此。”龚霸当时点了点头,叹口气,道,“某亦久闻此十友,当见则见,某却不能耽延夫子前程。”
原来“维扬十友”还是广陵的一群奇人。他们累世经商,家道素封,多少也读书能文。由于商贾不能入仕,诸人皆无分进取,也就一向不作功名之图。可是这十个人有志一同,都慷慨豪越,颇具倾囊济世的襟怀。
每年除了新正建寅以及端阳建午之月,十友都会醵资一会,轮番为东道主。开始之时,不过是以酒食为娱,酣醉足饱而已。久之,其中有几个爱慕道术的,便常常将宴会之地,设在隔江的茅山,由于地利之便,也常会邀约在山中清修的道士,彼此谈玄论理,亦别是一种趣味。
或许是经由道者劝说,或许是受到言辩的启迪,不过几年,十友商议出一桩德业。那就是每月聚食,都另邀一寒士入席,午时开宴,子夜方散,其间昼夜六时,十友分别与这寒士接语交谈,察言观色,宴罢则各出所有,作为程仪,或助之安顿家室,或资以赴京就考,而从不求任何回报。
由于十友一向不以身家示人,尽管在宴席上彼此不得不相呼,也只是“我友”如何如何,决不传姓名。至于邀约何人,则委之于广陵群丐,也就是靠这般日日在街头行乞的人远近留心,通风报信,让江东许多无助的读书人有了出头的机会。维扬十友与寒士之约是相当明确的:“挥手一别,不期再见。道法天心,周流自现。”非但不可答报,亦不可传扬。十友都能从“道体周流不居的信仰中体认:一旦行善,即成就了流转于人世间的道一而这道不必借助于答报或显扬而复返于己身;恰由于不返于己身,也才能够润泽广远。当然,行走于民间道术之士不是没有利己之说,以迎合俗人俗愿;他们总是宣称:若能将道体多方流转,也有助于修持者在多年积行聚德之后,得以白日升仙。
维扬十友连绵从事了不知多少年、资助了不知多少读书人的妙道,唯于孟浩然一首语焉不详的《广陵别薛八》中隐约揣摩:
士有不得志,栖栖吴楚间。广陵相遇罢,彭蠡泛舟还。樯出江中树,波连海上山。风帆明日远,何处更追攀。
薛八为十友中人乎?是为孟浩然绍介十友的丐者乎?薛八大约也不愿意透露。不过,维扬十友的义行人间罕见,人们捕风捉影居然转出了另一怪谈。
据说有一次仍是在江南句曲山麓设帐开筵,群丐纷然而至争说此日原本应邀而来的寒士无福消受豪宴馈赆,才登船便暴死了。十友犹惋惜不已之际,黄泥路上贸贸然来一麻衣人,须发戟张肩上伫立着一头鹦鹉,远远地喊:“酒食逼人,岂仅供士子醉饱耶?
十友打量他一阵,都道是流落之丐,继之一想,这席间之物本来就是供养天下人饮馔,哪里有什么分别等差?随即招呼入席这人也不辞让,据案大嚼,一人尽三五人之量,还喝了好几斗酒才打着嗝儿对众人道:“来而不往,岂能成礼?闻道维扬十友从不受贶,亦忒不近人情一某野人,勉力为之,亦足供一会。望诸公深会道体流行之德,容某答此一饭之恩。”
这话说得面面俱圆,丝丝入扣,直钻进了慕道之人的心眼里。十友又怜他体貌羸弱,而情意悃悃,不好拂逆,便订了三日之后一约,约在广陵东塘郊外。至期,十友皆至。但见草莽之中,有一破屋,可两三间,墙垣倾颓,篷顶破漏,已呈半欹半倒之势。走近了再一看,平日为十友奔走的那些个世袭之丐也有不少已经各据一席,蓬发破衣,形状秽陋,或踞或坐。
见十友也来了,群丐纷纷起身行礼,拱立待命。这东道主人还吆喝着丐者前后扫除、重设菅席。就这么一折腾,一两个时辰很快地过去了,室内看来也添了三分焕然一新的颜色,十友都不免有些饿了,主人仍慢条斯理地张罗丐者捧呈酰盐酱豉,摆布匕箸簋盘。好半天,才端出来一方五尺长、三尺宽的巨案,案上围着一圈油布帡幪,不时还打从里头朝外冒着蒸烟,仿佛混揉着千百种药草、佐料的气息,汩汩而出,果真是异香扑鼻。十友饥肠辘辘,适不可忍,那主人一掀帡幪,横陈于案上的,竟是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儿童,头、脸、躯干、四肢俱全;通体已自因蒸透而发肥了,耳目手足,竟多烂熟而脱落。主人自持一双长箸,指点着对十友道:“大佳肴膳,且勿辞让一请!”
十友之中,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惊恐呕吐,有的忿恚避席,没有一个敢吃的。这主人也不再让,大口咀嚼,滋滋有声。一面吃,一面还支使群丐就席,丐者面面相觑了片刻,也就俯身伏脸,载割载食。不多辰光,那蒸儿童便皮骨不存了。
“此肴一实是千岁人参,颇难得。某求之多年,今日原欲与诸友分之,聊报延遇之恩,要知食此者……”主人顿了顿,环视一眼席间群丐,笑道,“便得白日升天,身为上仙。汝等乞索奴有何德?有何能?有何术业?居然致此。”
话还没说完,那些嘴角还在咬嚼着的丐者竟然在转眼间化身成青童玉女之辈,一个一个缓慢起身,不由自主地打从破篷败顶中朝天空飞去,下一刻,便皆消失了形影。主人一以及他肩头的鹦鹉一也逐渐化入蒸烟,留下了一段听来并不像告别的话语:
“道体无常如此,诸友还行善否?”
维扬十友当下吃惊不小,白日升仙,历历眼前,这化身为丐的仙人所指点的倒也明白,便宜了一群无功无德的鄙野之人也没什么,充其量归之于幽冥有数,或许他们有累世的阴骘罢了。可是空中还传来了这么一阵话语:
“更何况尔等尽将些穷措大、田舍奴送将门第中去,任渠‘瘦骨彷徨知制诰,白头迁转校书郎’而已。此辈挟书抱策,吃苦受气而后泛酸化腐,又何善之有?”
维扬十友始料未及,真仙下凡,非但不苟同他们接济寒士的所作所为,反而对寒士冷嘲热讽。在这满目荒芜的旷野之中,置身倾圮的破屋之下,他们还真能感受到“此辈挟书抱策,吃苦受气而后泛酸化腐”的处境。不过,他们终究没有透悟那文曲星张夜叉的深意:有些人一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的人一在功名的诱引利禄的驱使之下,逞其所能、尽其所有,抢入士大夫之流,却也仅是一生一世、随波沉浮而已。
“或则,”其中一人道,“真仙赐教,另有用意。诸君试想:尽教我广陵物阜民丰,商贾盈城,交易繁华,往来绵密,然毕竟是弹丸之地。我友若欲接济天下四方士人,会须广为搜求才是。”
此说一出,众人兴致又来了,登时有人附和:“广陵之涛,达济江海。吴越一隅,岂能尽天下英才?某等何不多倩旅次达人为耳目,趁云帆利便,西趋荆楚,北赴梁宋,东通齐鲁,阅人既遍,或即不使野有遗贤,则道体流行,殊无窒碍了。”
“可不?”众人一阵喧笑,又都打起了精神,转瞬间抛开了未能成仙的小小遗憾,从荒烟蔓草中高视阔步,朝东塘扬长而去。
日后孟浩然以鹿门诗隐之盛名,汲汲然应邀到广陵一游,从而得着了维扬十友的资助,接着便整装入西京赴试,便是这一层因缘使然。
至于李白,却在追随着孟浩然的脚步来到广陵之后,不期而然与维扬十友也缔结了交谊。生涯到此,他忽然发现:该如何有为于天下,还能让李客所交代的那一笔不能见人的财富,终于有了一个体面的下落。
事缘采药而起。
丹砂在广陵渡头卖弄狡黠,暂时化解一场纷扰,还招募群丐帮闲,跟着卖箩老媪,避开市集上盈千成百的黎庶人等,一意往荒中迈步。直走出里许之遥,老媪猛回头问了一句:“此前八十里尽荒,小郎欲往何处去?”
这话把丹砂也问傻了。原来这狡童先前同她往来交谈,全系诓谎,不只赵媪不姓赵,近地也没有什么桃花山,他低头附耳所言,就是把老媪身上的箩全数买下了,许她往空旷无人处行走,以便交割。老媪见李白衣衫柔软整洁,马匹行李贵盛,便不疑有他。直走得她口焦唇燥,腿软脚麻,才歇下一身背负,任那十多个大箩满地乱滚,遂哀乞丹砂:“还就此地交割了罢?”
“便只一事相求,”丹砂就怕让身后群丐窥出端倪,还是压低了声,问道,“尝听人言广陵贸易天下草木药材,邻处可有几处丘山,便供某等采摭些许?”
老媪闻言,骨碌碌转动着两只灰浊浊的眼珠子,四下张望片刻指着西边远处一约莫五六尺高的砾石岗子,道:“彼处高,却也不生寸草。小郎觅甚山?须向江南句容、金坛县地去耶。”
老媪高声朗语,没提防他人,群丐都听见了。只那麻袍老者突然心领神会,跨步上前,放声笑道:“死狗奴!以某丐食人可欺耶?说什么黄连、重楼,说什么茯苓、松脂,广陵方圆百数十里之内安知有此等物?分明是逃关贼徒,假托贸贩,待某持将去见县主也教汝死狗奴喫几鞭王法。”
李白抢前一步,横身拦在丹砂面前,赔笑道:“奴仆年少,气性麄急,直是焦躁失检,请翁宽谅了。”
麻袍老者益觉得理,不肯饶人,回手一招,群丐蜂拥而前将李白主仆连人带马,团团围住,间有一丐,撒开腿往回跑一不消说,便是报官去了。偏他跑出一二十步时,犹自风驰电掣一般再奔远些便蹊跷了,但见草鞋着地,起土扬尘,偏偏一寸不得向前连跨十多步,只在原地刨磨,地面登时陷了寸许,他却仿佛身不由己,竟然停不下脚来。这丐既惊且惧,口中已然吐不出字句,只能癫狂呼喊而已。
麻袍老者固亦不明所由,或以为李白主仆通晓邪术,更不敢大意欺前,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便在此刻,听见身后江水之下不知何许深处,传来一声吼:
“太白!还记前约否?”
此时四野无风,可是百数十丈开外的江水却扬起了一堵墙似的排浪,前浪才倒,后浪又兴,一连十数起,浪墙一一倾扑而落水底钻出一丈夫来。此人形躯近丈,深目隆准,穿着一身及踝的紫袍,袍身却滴水不沾。他手中握着绿玉杖,头上戴着小金冠,肩膊上扛着一头似熊非熊、似罴非罴的怪物。
李白不觉跨步向前,叉手为礼,笑道:“岂能不记?龙君说过:‘汝与某道义未尽,向后,容于有潮汐浪涛处一会!’”
来者正是钱塘龙君。
龙君踏浪而来,却不忙与李白叙旧,迳自大步向前,像座山似的欺近麻袍老者,道:“有约即践,六合至理。汝既鸠集诸乞儿,来助吾友太白采药,复去见县主何为来哉?”
“彼非贸药商贾,此地亦无草木—”麻袍老者说着,回转身朝四下一指划,手却在半空之中停了下来;尽此时他放眼所及之处,原本童秃一片的砾石大地,长满了高矮不齐的野树杂花,草叶绵密,横无际涯,有的翠碧蒙茸,有的枝干槎枒,明明不是一时一地之物,居然都在这秋尽冬寒的季节,一时俱发,其姹紫嫣红,有如春阳开泰,光天化日之下,还传来阵阵气息繁复的异香。
“太白可记否?前度初会,汝曾云:一回花落一回新,”钱塘龙君开怀地笑了,复朝那老媪先前所谓的八十里尽荒之地一指,对李白道,“此荒实不荒,日月征驰,亦将遍地楼影花光矣!”
李白顺势望去,众人亦随之惊叹连声,原来就在钱塘龙君手指之处、数武之外,赫然现了一座庭院,院西南脚矗立着七重宝塔,金顶尖耸入云,每重四角飞檐翘翼,下悬圆白皎洁的火珠,径可尺余,象二十八宿之光,在日头遍照之下,毫不逊色。这塔,与近旁低矮的室宇高低相去甚远,然而雕梁绣栱,丹楹玉墀则一。在塔和亭台楼阁之间,则是名目不胜指认的各种巨木,前列梓,后列楸;左右参天而立的,则是正飘落着色泽深黄浅黄、焦枯万变之叶的梧桐;蜿蜒于塔前小径两侧者,又是华盖交错伸展的柚木。
群丐原本还满地摭拾着竹箩,此刻浑然忘我,麻袍老者咄咄怪道:“彼非城中西灵塔耶?奈何在此?”
“尔辈且自采药,不日即或成就一桩功德。”钱塘龙君举杖复一指丹砂,“汝小童既能辨识草木药材,便在此料理整治,某与汝家主人去去即回。”说着,转身牵起李白的衣袖,直望西灵塔而去。 大唐李白·将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