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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采药穷山川

大唐李白·将进酒 张大春 12719 2021-04-06 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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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采药穷山川

  尘吼多并没有白饶这一味药,他每嚼一丸,便反复以色性香味勘验出炮制的原料、分量,乃至捣、磨、煎、熬之合入程式一一诵过,了无私藏,而许宛也慧心默识,仔细记下了。

  三四载春秋倏忽而逝,正逢司马承祯、丹丘子与崔涤一行人才罢衡山踏察之旅,便赴安陆,原本只是上清天师开法坛,申玄论道。此时,许自正已自泽州刺史致仕归林,将三位远客延邀至家杂谈世事之余,偶涉医理,不免也说起了崔涤那瘫废的侄儿崔詠居然为神药疗愈,一丸既下,非但瞽目复明,人也能够勉强行坐虽然不能如常人一般自理生计,总算拾回了半条性命。

  许宛的婚事屡遭磨难,其间因果,盘根错节,更似有说不明白的天意作梗,殆无可以绾解之术,无端闹得满城风雨,却犹如一个荒诞的笑柄。也就在这个关头,司马承祯漫口一句“齐大非偶”又引出了“天火同人”的卦象,明白教训:“同人于宗,吝道也。”—这里的意思就说得很明白了:应该与“不同之人”结其盟约、订其交谊、成其姻眷。

  极为罕见地,老道君还多说了几句,以为许宛所合婚的对象,应该是一个“飞雁在天,不受缴”之人。与能“观天知时”、“时不至,不行;时既至,不凝”的大雁一般,该是多么特立独行的一个人?老道君看来甚至心有所属,怀以定见,再三嘱咐:“此人或将访安州来,有某玉霄峰白云宫所付信物在身,触机留意,睹物即晓,毋当过虑。”

  许自正不能拒绝司马承祯作伐为媒的美意,却不知该如何向女儿开口,毕竟心灰意冷的许宛了无成就婚嫁之意。贸然提及,深恐话不投机,应对冷峭,对老天师一番殷勤热切之意,反倒不好交代,便顺着神方妙药,说起许宛近年设丹房炼药的事,未料却引起了众人的兴味。许自正唤女儿来见,许宛净颜素服,拜识贵客,老天师、丹丘子和崔涤都不曾想到,她开口所及,竟然是尘吼多随口解诵的那一味药方:

  “上启天师一问:世传大还丹无数,或自西域来,为胡僧所得,有未?”

  “七十二草总有灵,”司马承祯初尚不以为意,漫口应付道,“然十年学仙术,灵物少知音;本草家举世多有,各随天缘,得机而入妙者,自有所得,故礼失未必不能求诸野。”

  “今有胤丹、萱草根、女贞实、龙葵子、青木香各二十四分,干蒲桃二十八分,菰首二十分,寄生实、苦参各十八分,杜苦根十二分,白瓜子十分,莲子三十二分一此十二味合治,但知合之成丸,‘服食以酒,不以水’,却如何是法?”

  司马承祯闻言,双瞳一亮,略一思索,说道:“服食必以酒不以水,此例实不多见,应是‘颐神保命丹’也;本朝高宗皇帝在时,传闻有之。宜令童子添酥油捣之、筛之如膏可成。”话说到这里老天师又连忙摇了摇手,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才道:“不!尚有余事一若当春令,需酌以樱桃实汁和丸;若非此时,需以大麻子汁煎细面糊以团之。汝小娘,此方从何处得来?”

  许宛且不答他,脸上泛着喜不自胜的晕红,迳自起身,盈盈一拜,随即倒步退身,一出厅堂便急急奔入后院。睹此不言可喻这匆匆一去,不外就是回她的丹房治药了。

  仅此一瞥,令司马承祯既讶然,又复肃然,登时对许自正道“大道与仙同,须向草中功。此言不虚;然此亦胡僧之药划地自限者耳一彼殊方之人,未可以语大道,所谓‘金石能飞走,灵草自相通’。令嫒若有修持真仙之想,还应致志于金砂、铅汞才是。”

  司马承祯所言,也是王远知、潘师正以降的上清派逐渐形成的一种看法。固然采药饵食,炼养滋身,是从上清派陶弘景以来的大宗学说,根深柢固,历二百年不移。可是,这位梁武帝万分尊敬的“山中宰相”在句曲山所从事者,就是修炼外丹。以炉鼎烧炼矿物类药物,目的就是要炼制出使人长生不死的仙丹。其秉信之理直接承袭自晋代的葛洪:“不得金丹,但服草木之药及修小术者可以延年迟死耳,不得仙也。”

  其论理之大旨,在于寻得性质常住不坏之物,如黄金、如丹砂者,并在丹炉中具体而微地重现其道。也就是依火候烧炼,借助于药力,使彼等金石能在一鼎炉之小宇宙中,逆返天地生成原初之“道”,而人也就借着服食而得道,夺此造化之功。也因为能将万物返于宇宙生成之初,故称之为“还丹”。还初得道,功同造化,术士即此而坚信:肉身也就因证道而不朽了一尽管无数道者和信徒因服食丹药而中毒身死,人们总以为这只是取法之不当而已。

  许宛与尘吼多仅一面之缘,却大大为其“三十年后,能活千万生民之命”一语所撼,似乎也就为自己这不祥之身,觅着了一桩功德事业。除了将黄绫中所余一丸交付崔詠之外,从太白伴月的那一日起,便潜心于炼药之术。然而,看在司马承祯眼中,草木之物,与人同朽,无论治病如何神效,究竟还不能企及长生或神仙的门径。

  许自正叹了口气,许宛两度许嫁未遂的旧事,让他抑郁疲惫至极,甚至恍惚觉得这女儿已经不是女儿了:“文皇帝在时,天下争传成弼之事,足以为士庶之辈戒。况成仙证道,俱是奢心妄想;只今小女耽于丹药之术,唯恐受殃更烈!”

  凡人谁不慕仙、羡仙?说来也十分奇突,大唐开国未几,朝堂特为遵礼道家,不消说是以老聃为标榜,用意还是提振皇家氏族门第的号召。可是却又不断自深宫之中传出道术之阴冷萧森的一面,令人心生畏忌、恐怖。许自正的“受殃更烈”之说,正显现了当世人对道术之无常深刻的恐惧一所谓“天下争传”的成弼故事,又是另一种丹药。

  相传于隋末天下纷乱之际,有一无名道者于太白山练丹砂,秘合大还丹,居然得道。这道者身旁随侍一子,名唤成弼,从学十多年,却没有得其传授。一日,成弼得到音信,他的双亲过世了,不能不暂为辞别。临行之时,道者给了成弼十粒金丹,并谓:“一丹可化十斤赤铜,足以办丧事。”赤铜,就是黄金。

  凭此金办妥丧葬之事,成弼再回到太白山来,就有了不一样的念头一他要求道者再多给一些丹药,可这道者说什么也不肯给了。成弼仗恃膂力,持白刃以胁之,道者只一味顽抗,成弼砍断了他的双手,不给;复断其双足,仍不给。看这道者颜色不变,神气不衰;成弼大怒,索性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扒开鲜血淋漓的衣物才发现道者肘后膏肓之处,藏一赤囊,锋刃所破,竟然是满满的一囊丹。成弼转嗔为喜,抱着丹囊下山,忽然听见道者在身后呼叫“汝终将如某矣!”

  道者如何死而能言?姑且不论。且说成弼得了丹,多变黄金成为一邑之富家,反而为邻人首告,必欲诬之以不法,直到他承认自己身怀数千丹,有变铜为金之能。这事非同小可,立刻惊动了唐太宗,招之入京,日夕以丹化铜,前前后后果然变成了好几万斤的黄金;成弼得授五品之官,而天下之“大唐金”多矣。

  丹药有尽而贪念无穷。终于有一天,仙丹用罄,铜积盈庭成弼再也施不出手段,而皇帝还不能置信,命武士砍断了他的双手成弼自然不能有所为;复断其双足,仍不能有所为。最后砍下了他的头颅,成弼竟如彼无名道者所预言的下场,而“大唐金”毕竟从此而绝。

  这个在当时家喻户晓的传闻对皇室未必有利,它反映出太宗嗜利又残杀的个性。然而当朝者似乎不在乎张扬已故皇帝之威刑却有意暗示:尽管道者凭空生造数万斤黄金以充实内府,不可谓没有大功于国。不过,原无实术而欺君之人,终究会受天罚而身首异处。这里面所含藏的教训其实是:方士们用药草炼成丹药,铅铁为金,死汞为银,名为“黄白之术”,或恐含藏着杀身致祸的底蕴。

  “使君之言,恕某不能苟同。”丹丘子护教卫道之情溢于言表,抢忙道,“黄白之术,源远流长,是为万物相通变化之迹,而不在启人贪念。”

  许自正久历官常,熟习世态,自己的家族也在数十年间饱经起落炎凉。他早早地归隐,与其说不耐案牍劳形,毋宁是惯看人情贪鄙,不免忧谗畏讥,这时听丹丘子放言高论,颇不惬意,止不住摇着头,笑道:“某本凡夫俗子,看世人求显达,而后逐财利,富贵皆入手矣,复苦其不能久长,乃慕长生一说来不过一‘贪’字,也无足深论矣。”

  “黄白之术,恰是儆人以不贪!”丹丘子正色道,“使君试想,设若道果丰硕,遍地黄白如粪土尘沙,孰令贪之?”

  道者论万物之变,实欲证万物之通。魏伯阳《参同契》创金丹大药之论,主三变之说,就以为“金液还丹入口,使人长生”,尔后到晋代葛洪更推阐其学,不只是说:“夫变化之术,何所不为?”甚至还强调:“变化者,乃天地之自然,何嫌金银之不可以异物作乎?”

  这样的变通,原本就有齐一万物的思想隐含其间。道者尝试由万物之间随机变化而流通的性质,泯除俗世区别贵贱高下的等差之心。那么,金银若能以铜铅砂石随手造作,则人又何必贪求、掠取金银呢?

  在这个推论的基础之上,葛洪更进一步,相信万物变通之无止不尽,也就推衍出人生依循物理的长生之论:“夫陶冶造化,莫灵于人,故达其浅者,则能役用万物;得其深者,则能长生久视。知上药之延年,故服其药物以求仙。”他多方引证古方术之书,借《玉牒经》说:“天下悠悠,皆可长生也。”借《铜柱经》说:“丹砂(即汞砂)可为金,河车(即铅)可为银,立则可成,成则为真,子得其道,可以仙身。”甚至还借来历不明的《龟甲文》说:“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

  最后,立论于《抱朴子·金丹》,葛洪如此写道:“夫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物,炼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此盖假求于外物以自坚固。”

  如果能体会道者通体全面的居心,便可知唐初以来那成弼故事,实则另有一层教训。惨戮于刀下的无名术士之所以不肯将丹术传授给成弼,正是他看透此子之贪,而在头颅落地之后尚能呼号言语,则反而暗示这道者并没有真正死去。其前知之能与不死之身正是一体的两面。

  尽管戒慎恐惧之心犹未尽除,许自正一时无可再争之理,只好轻轻道了声:“诺。”

  “令嫒从草木药入手,怀救人之德,抱济世之心,真难能可贵矣!”丹丘子像是早就觑妥了时机,当下话锋一转,回头向崔涤笑道,“九郎,方才还说要向使君讨一桩执柯作伐之事,何不坦坦道之?”

  “某侄福薄,不能攀琼枝,某亦不免耿耿。”崔涤整了整衣襟敛容再拜,道,“然而,道君既以‘天火同人’、‘雁候阴阳’二义开示,使君但勿忘所谓‘既以天下为贵,乃能不滞于一处’,直是良缘可期。”

  面对的,是一位连皇帝都深深倚仗的国师,许自正自然不能不信服其言。然而许宛已经年过二十五,蹉跎无地,不论如何形容良缘终将从天而降,都让这忧心忡忡的父亲益觉惶恐;更何况“天火”那一卦,明明说的是“同人于野”,则彼人若非出身雅尚的高门士族,如何托付得?反过来说:真若是一前列贵姓的子弟,又怎么能够看上他这已经日夕没落的门户呢?

  “天师心目通透,识见迢遥,某岂敢见疑?”许自正还是满面愁容地转向丹丘子,低声问道,“汝道此人‘合在楚山里’,莫非,莫非一莫非亦是采药之士乎?”

  李白从来不是采药人,然而许自正一句不经意的猜测,却说中了。千里之外的李白果然在开元十五年冬初抵广陵之时,不得已而采了药。

  自出蜀以来,无论到任何关戍、津渡之处,李白都是以行商身份,交验“过所”—也就是往来本籍以外州县所必须开具的凭证;先是匆匆楚山之游,由江陵而云梦、而庐山、而金陵,一路行方自在,踪迹自由,尽管走马看花,挥霍赀财而已,向无贸易商贩之实务,也不会有人追究。然而自金陵而广陵,情景便大为不同。

  隋代以吴郡为扬州,为隋炀帝殒身之地,治所远在金陵。大唐高祖武德末年,也就是李白抵达此间的整整一百年前,扬州治所移置广陵,扬州遂逐渐有了气象一新的格局。其城南北十五里一百一十步,东西七里十三步,有“江淮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之誉。

  此地位在古吴运河邗沟与大江交会处,经过有隋一代的拓凿与疏通,万石江帆可以直放入淮。非但因地力富厚而饶有农渔之利,百年间仅以水行运输、南北转通之便,粮草盐铁等物料无不聚散于此,不过数十寒暑,扬州就成为仅次于长安、洛阳的大邑,俨然有王气隐隐。

  除了通都大邑一向不可或缺的工艺事业一如冶金、造纸纺织、服饰、珠宝之外,这个“新富饶而暴繁荣”的城市还有一项从前代以来就师徒相承、精益求精、转渐发达的特产物业,就是磨治铜镜,为他处所无。

  坊市间为人所熟知的,有大明镜、江心镜、齐月镜之目,名传遐迩,而所费不赀;寻常径可尺许的一面铜镜,常索价至五、七千钱,而贩者仍面有靳吝不舍之色。其中最为卓著的,号曰照妖镜相传此镜:“横径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绕鼻列四方,龟龙凤虎,依方陈布。四方外又设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绕轮廓。文体似隶,点画无缺,而非字书所有也。”根据古来道者的解说,这种镜子,非供仕女梳妆之用,而是能让修行千年的妖鬼现形。若能令那些已经修炼得人形的妖物睹此,随即便可收入镜中,役使为奴,以为己用;而能够操持运用这种铜镜的,纵使不是王天下之主,也是辅弼王天下者的公卿武周以降,天下通货日益不足,而扬州地方磨镜之业却愈发昌盛,有名“方丈镜”者,其幅员之巨可知。镜面愈大,工艺愈精原本是逞业师之能,以广招徕,可是尽一地之利,大量搜聚黄铜相形之下,官方铸钱之用便日益紧促。

  当年苏颋因穷治盗铸铜钱而大困江淮地区百姓,终于引发民怨,被削除了相权,贬官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实则也可以说是他深谋远虑,看出了这铜镜之业所消磨的,乃是大唐的钱货。而地方上毫无顾忌地铸镜、磨镜,根本是地方之人横夺天下之财,以窘郡国之利的阴谋。

  从另一方面看,苏颋所忧虑的事,实则早已发生。就在武氏当国的光宅元年,开国大臣英国公徐世勣之孙徐敬业、徐敬猷合唐之奇、杜求仁、骆宾王等人起兵谋反,所根据之地,便是扬州。当地父老传闻:徐氏一军初起,广为号召,造作流言,称有照妖镜三面,每镜径可一丈八尺,将扶之长驱入京,直取武氏,摄其狐妖面目,以为天下之观。

  不料徐敬业采信所属薛璋“转战江南,先取膏腴之地,以实军需”的方略,终因战线纷乱,首尾受敌,功败垂成。照妖镜则有说被王师主帅李孝逸以烈火焚熔净尽的,也有说为副帅魏元忠所得而沉于大江的。总之,这一场乱局前后不过支持了五十天,一切灰飞烟灭。老百姓只道巨镜沦失,殊为可憾一那可是数十百万的铜钱之母啊!

  作为大唐运输动脉之运河交通中心,甚至是通往东西洋的港口城市,扬州非但仍然是枢纽之区,乱后依旧繁华如昔。不过,嗣后当局天子以及历任宰相都不免提心吊胆;广陵之地富,而民气益骄,非可以等闲视之。正由此一缘故,在当地勘验往来士民、商贾的“公验”,较诸于江陵、金陵,甚至两京等地,就严格了许多。

  唐代承袭隋代的律法,凡“敕舍客无公验者,坐及刺史、县令”,由株连所及之尊,可见行游在外,原本就十分严明。唐人“公验”,泛指由官府发给、有官吏签署和钤印之许可。自凡国人离乡,不论籍隶士农工商僧道优倡,都先得向本县呈牒,请发公验。

  县厅不能自主,还须上报于州官。两处审核,具备名籍,所审覆的文案,谓之“牒”。也由于“游必有方”,故牒上非仅注明来处,也要注明去处,以及外出原因、人数、身份、奴婢来源、牲畜毛色等等,皆须照实登录;及至路经各地水路关津,另行一一加卷记载,并押关防,这种用于行旅的文书,专称为“过所”。

  大唐立国之后,在朝廷主掌“过所”的,是刑部,地方上则由都督府或州发给,由各地户曹参军主之。贞观十四年平高昌,置西州,设安西都护府,其后,中外关津制度也普及于中原各地,凡过水旱码头,皆须以“过所”为凭一意即请过某所,另具牒申请由官府审查之后判给。由于这个过程是逐级禀之于公,是以有些时候,称“过所”,也就是指“公验”了。

  “经过关津州府诸色人等,并须于司门请给公验,令所在辨认方可放过。”只是律令文字,由于徐敬业之反所引起的潜在不安扬州之地对于“公验”的勘合,可以说是出奇地挑剔。

  就地方吏治而言,严正法度原本不是恶事。稍早,皇帝为了整顿江南渐渐倚富而骄的民风,忽然想起一人,便下诏使之出任扬州大都督府长史。

  这人名叫李朝隐,睿宗皇帝时曾经当过长安令,在任时有太监阎兴贵到衙请托人事,当场被李朝隐押了出去。尔后任河南尹有“政甚清廉,豪强敛迹”之声,李隆基的太子舅赵常奴欺压百姓也被李朝隐捉在朝堂上杖刑羞辱。凡此种种,令开元天子觉得大有可为,可是李朝隐的母亲刚刚过世,必须弃职守丧,这事官常规范不能擅违。皇帝和他拗了一整年,终于夺情起复,派往广陵。

  李朝隐凡事依法论律,不假人情,果然扬州民情就此顺服下来。然而,朝中源乾曜、崔隐甫与李林甫等与中书令张说势成水火相持不下,皇帝索性并两造而去之,很快又将李朝隐迁转回京,代崔隐甫为御史大夫。

  任用严正之人,戢弭浇薄之风,本来就是帝王用术之大要只是李朝隐之严刑,却使扬州士吏之风转出一种暧昧的面貌。执事的僚吏但须拘于律令,未必不能借端成势,自作主张。尤其是在“公验”审核这件事上,应对往来客商,不免按律刁钻。

  李白和丹砂初下广陵渡头,笼仗厚重,花马高骏,在过往诸客之间,自是非比寻常,十分惹人注目。而丹砂却是何等伶俐?朝四下纷纷投来的睥睨目光打量,几个穿着军卫服饰的汉子在人丛中推挤排挞,一经过目而犹疑其身份者,便挥杖驱赶到一旁,不许入关。非徒如此,不时还传来嘈嘈切切之语,说起广陵城中又添病死之鬼,昏暮之后,鬼物四出讨药,烦冤祟闹云云。

  丹砂心头一紧,忽然感觉周身缭绕着一股惶恐、肃杀之气一他和李白先前虑不及此,实属大谬。倘或直把广陵当金陵,兀自趋前呈请公验,关上盘查下来,主仆二人顶着商民身份,却没有往来贸贩之物,也没有接应出入的商家,说不得会让人一顿杆杖,驱逐而出。

  正情急四顾无着,丹砂转眼瞥见五花马颈环边悬垂的笼箧一里头有一口李白随身不离的衲袋布囊一忽然间便有了想法,随即低声对李白道:“李郎!我等不即呈签过所。”

  话才说完,以掌遮阳,朝远处眺了眺,随即拉起马头,反向而去,直往荒僻处走。李白不明究竟,只能跟随呼喊,不料却惹得早就围在身边的一群丐者哄然而起,也学着李白声气,怪腔怪调地叫唤:“丹砂!丹砂!”

  原只三五人,偏让这么一唤,立时聚拢了十多个来,看得出为首之人是一褐麻破袍的秃顶老者,抢步近身,对李白道:“郎君不过关?”

  李白还来不及回话,群丐却像是得着了知会,齐声发喊:“不过关?”

  这一声有如惊雷,四下原本熙来攘往的路客也纷纷回过头人人都给无端挑起了兴味,直往李白身上打量。此际,原本在前方快步急行的丹砂也只得停下脚,暗道一声:“不好。”再回头时麻袍老者已经横身挡在李白面前,却转脸朝群丐道:“郎君不过关便同尔狗鼠辈的乞索儿作耍!”说着,摊掌朝天,这就是讨取钱物了。

  这些丐者久惯市井,饱览行人,即使不知李白来历出身,也看得出这后生虽然衣衫体面,却没有仕宦子弟的势态。观其容色稚嫩白皙,会须是初出江湖,未娴世事,更何况乍临关津,忽然掉臂反向而去,或许正是这后生心有忌惮,畏惧关上刁难。这就予丐者以可乘之机,于是呼啸蜂拥,看李白如何发遣。

  丹砂不肯即刻入关,确实有着当初意想不到的顾忌。这也是他下了船,耳闻喧呶争吵,不觉为之一怵,试想:过所上明明注载着行商主奴,一人来自蜀中,一人来自金陵,两人笼仗确乎不少可是一旦查验,看来都是“不售之物”—若更说是买商,则当关小吏只消随口一问:来广陵何所贸鬻?他主仆二人便答不上腔了。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见身边的丐者愈聚愈多,已然不是乞讨,却颇现出几分逼勒讹索的意思,丹砂也不看头脸,抡起手中的竹策,只一阵挥打,打得有人哀嚎、有人怒斥,也有人趋身上前,眼看就要回手。李白却不为所惊,任由那麻袍老者扯住了自己的衣襟,也不挣扎,却眉开目朗地望着众人,像是看着多么新鲜有趣的景况,口中尽道:“丹砂!莫打人。”嘴角竟然微微漾出一丝天真好奇的笑意。

  丹砂却不敢轻易其事,他知道群丐这是有意滋扰,若不以威势吓之,彼等绝不善罢甘休;他自然也就不肯住手。这厢打得起劲索性回鞭抽了那五花马后腿一记一这一击更不得了,马儿无端喫打,登时气性喷涌,龇起两排长牙,抖擞一颈长鬃,前蹄翻抬,应声踢倒了好几人。前边的倏忽栽倒,后首的也撑立不住,跟着摔跌扑滚,匍匐满地。一时之间,嘶吼之声震天戛响,已经有那不耐嘈噪的人起哄喊道:“瞎驴生闹事介!便倩官司来拽去!”

  就在这纷扰闹乱之中,马踏尘扬,起而复落,黄埃乍散,原本烟雾迷茫处缓缓摇晃过来一庞然巨物,远观不清,却把众人都看傻了,一个个噤声不语,目瞪口呆一原以为那是几十个堆叠上天、径可三五尺的大瓜,待迫近了再一看,才发现来者是一老媪,只不过头顶、肩膊、背脊上扛着的不是瓜,是不知为数多少的箩筐,巨大无匹,俱是细篾编成。丹砂看在眼里,心头忽然有了主意,猛可喊了声:“赵老媪果耳来哉!”

  说时,丹砂不免恶狠狠地扫视了地上连滚带爬的群丐一眼,手头鞭策指拨,像是还要挥打的神态一然而他毕竟没有再出手,一个箭步窜出,到那老媪身边站定,低头附耳说了几句,老媪闻言咧嘴而笑。丹砂兜回鞭头,复指李白,又说了些什么,老媪笑得更开怀了,连连点头,回身便走,像是引路的一般。丹砂更不迟疑,扭身牵了马,朝李白喊道:“李郎来也!桃花山赵媪到了,便随她去。”

  李白甩开大步上前,犹自满心狐疑,低声问道:“汝于此间却有东道?”

  丹砂埋首疾步,一意向前,低声答道:“未有。”

  “则这‘赵媪’又是—?”

  “某亦初来,岂知她姓甚?广陵万户之城,总有赵姓之家。”丹砂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奴在家时便姓赵。”

  “只今随她底处去?”

  “买箩。”

  “作么用?”

  丹砂也不答话,低眉俯脸往身后斜斜一眄,群丐果然并未就此罢休,滚地而起、拍灰赶尘,又三步抢两步地簇拥着那麻袍老者跟了上来,口中还不时挑衅地吆喝着:“郎君,不过关?”

  丹砂猛回身搡开李白,指鞭站定,扬声道:“金陵李十二郎有大好差遣发付,汝等乞索奴,若得啖狗屎的气力,便来担待!”

  麻袍老者一听这话,实出意外,不免迟疑,随道:“作么生?

  “采药。”丹砂将鞭策朝李白横去,笑道,“一丁一日十文,这是李郎慷爽,只今汝等乞索奴积德走运,方始觅得!”

  丹砂之言,也令李白吃惊,但是随即猛省:这家僮聪慧过人真个不枉龚霸怜爱。想这广陵与先前的江陵、金陵果然不同,乃是万商云集之地,行牒在身,号曰商旅,万一关上盘查严密,问起贸易往来之物究竟是什么,非但笼仗中没有,就连嘴中也道不出岂不大惹嫌疑?然而“采药”二字前所未闻,果然没有听错么?

  不只李白糊涂,就连麻袍老者也犹豫了起来。他是丐,而广陵丐者有二,一曰世袭,二曰流落。世袭者成群结伙,在城市逐渐依京师规模兴筑坊里之前,是以街道为畛域;群伍各有所属,彼此无犯。这一种丐,在城中只许乞索,不能帮佣代役,不禁与僧道之流周旋。另一种流落之丐,则各自谋生,多有至大户人家或农圃商店暂为佣作,或是替丁代役,换取微酬者。这一类的人,平素不与僧人、道士往来。两种丐者各拥天地,一般不相杂厕。

  李白撞上的这一群,乃是前者,呼之采药,的确犯了忌讳。然而丹砂提出的酬资前所未见:十文钱,在富贵人家看来不值几何,可是在贱民眼中却非同小可。近年来江淮间物资丰沛、通货不足,盗铸流行,即使以非官铸的私钱买卖,十文钱也可以换一斗米,那可是好几天的口粮。麻袍老者有些心动,却仍旧格于世袭丐者的行规,面上流露出踧踖不安的神情,看了身边众人一眼。倒是有人闷闷地道了声:“总然是城外使力,不在城里。”

  另一个则道:“却不知采么花么草是药也!”

  丹砂闻言笑了,回身又指了指仍自背负着箩筐、踽踽前行的老媪,像是有条不紊清点什么似的数道:“一箩黄连、一箩重楼、一箩木巨胜、一箩麦门冬、一箩地黄、一箩茯苓一看是再添一箩松脂、柏脂,不晓若何可用?”

  李白更觉诧异了,低声道:“汝亦能知草木药?”

  丹砂白了他一眼,随手持鞭向五花马颈环边的小笼箧拍了拍,也不答话,继续对群丐呼喊:“若是采得珍奇上药,李郎不吝赀财,另有嘉赏。”

  丐者面面相觑,喁喁私议,油然生了兴致。李白看一眼那小笼箧,也明白了:丹砂显然替他整束过行李,里面是当年赴锦城和峨眉行前,月娘亲手缝制的一个布囊。这一趟出蜀,赵蕤依样交代了一囊中百衲袋数十口,都是记名的草药。 大唐李白·将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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