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鸿鹄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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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鸿鹄之志
始皇帝之葬仪终告结束。
二十一岁的胡亥即位为二世皇帝。这个人物与“英明”二字着实相去甚远。二世皇帝完全在郎中令赵高和丞相李斯的操纵之下。这两个人在二世皇帝的宫廷内权倾一时,是毋庸置疑之事。
——一山不容二虎。
为争取主导权而发生冲突。这一点,两人早就心知肚明,照理说双方都应有所提防才是。实际上,为争取主导权而暗自作准备的,只有赵高,李斯则完全处于不设防的状态之下。
准备对抗态势,唯有在视对方为敌手的情形之下才会产生。
赵高当然视李斯为争取主导权之强敌,而相反地,李斯却根本没有把赵高放在眼中。
这当然有其理由。李斯过去虽然只是一名小官,却是在荀子门下学过“帝王之术”的士大夫,后来更以丞相身份参与国政。因此,他是十分自负的。
而赵高只不过是在宫中担任杂役的宦官。虽然这个职务以伺候皇帝身边事宜为主,但这样的事情根本称不上是“国政”。至少在李斯眼里看来,他只是一名仆役罢了。
李斯视向来担任这项工作的赵高为“下人”,一直投以轻蔑眼光。他才不屑与这种人竞争呢!
既无敌对意识,当然就未做任何抗争准备。
“丞相大人,”赵高对李斯说,“我对国政一窍不通,这方面尚请大人多费心。我就专心于拥护新帝吧!”
听到赵高说这些话时,李斯还在心中暗暗嘲笑着。这还用得着说吗?你充其量只是准备御车、安排宴会事宜的料子嘛!
实际上,李斯疏忽了一件事。他忘记赵高还会做一件事情,那就是——“阴谋”!
伪造始皇帝遗嘱这个大阴谋,当初就是由赵高提议的。李斯后来被迫参加阴谋,而主导权却在赵高手中。光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赵高绝非等闲之辈。李斯理应思虑及此,却只因对方不是士大夫,而小觑其能力。
赵高所谓的“拥护新帝”,意思是指肃清二世皇帝胡亥之一切政敌而言。
最大的敌手——先帝长子扶苏,已借由伪造的遗书,成功地清除掉。而始皇帝尚有二十多个儿子。胡亥是其中最不成器的一个。为了肃清这些骨肉敌手,有必要使法律更为严峻,刑罚更为苛酷。秦之法律原本已严峻至极,而赵高却又修订法律,变本加厉。
李斯对这项措施并没有反对。这是因为遽失始皇帝这个权力大泉源的此时,唯有假法律之力量才是维持秩序的最佳政策。法律的声威至少能收到暂时性效果。
后来,始皇帝所生的儿子,除二世皇帝外,悉数被杀。被杀掉的不止是儿子,连公主也不例外。有权利分得始皇帝遗产的人,绝不容许生存。
十二名公子在咸阳市场被处死,十名公主则在郊外被处磔刑。
被处刑者的家人或家臣有可能对如此酷刑怀恨在心,而对新帝图谋报仇。因此,这些人在连坐法规定之下,全被杀害。
二世皇帝要做的事情,除了杀戮骨肉之外,就是继续先帝未竟之事业。
咸阳宫殿是在秦尚是诸侯时所造,现在既为天下之皇帝,当然有必要建造更豪华的宫殿。始皇帝已在阿房之地着手建造前所未有的大宫殿。他准备于竣工后征求博士们的意见,为这座宫殿妥善命名,而在完工之前,暂以地名称之为“阿房宫”。二世皇帝的工作之一是继续推动这座阿房宫的建造工程。
始皇帝尤其致力于推动道路网的建设。他之所以屡屡出巡,目的之一就在于督促此项工程。直道(干线道路)以及驰道(天子巡行之道路)之建设计划尚未完成。
始皇帝之陵墓亦非尽快建造不可。这个规模也是前所未见的。
因此,增税、征召等事宜比以前更进一层。老百姓苦不堪言,作为生活濒临绝境的结果,起而反抗是很可能发生的。为防止这一点,法律需要修订得更加严峻。
当时,现今的河南省阳城有个人名叫陈胜,单字涉。这个人既无自己的土地,亦非佃农,只以按日计资方式替人做工。他行径乖戾,异乎常人,因而被称为“怪人”。
一天,他在干活之际突然停下手上工作,仰天叹息道:“世上最可贵的是贫贱时的朋友之情。倘若有一天发迹,我绝不会忘记你们。”
和他在一起的朋友,听到这句话后,却嗤之以鼻:“你是帮人干粗活拿工钱的人。你会发迹,这不是做梦吗?”
对此,陈胜回答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意思是说:燕子或麻雀之类的小鸟,怎么会了解大鹏的志向呢!
这样的豪语,别人却认为是出自夸大妄想的呓语。
二世皇帝元年七月,居住闾左的住民被征召。
“闾左”的意思是“左边街坊”。当时的征召有一定的顺序,将街坊分为左右,然后交替征召。依据一说,当时的右边街坊住的是有钱人,左边街坊住的是穷人。
总之,有钱人可以花钱逃避征召,被征调为夫役的,永远是穷人。
陈胜当然是闾左之住民。这一次被征召的有九百个人,结果,也不知道是经过抽签或者指派,陈胜成了这个团体的“屯长”。其职务即是领队。
这批人准备到渔阳守备部队去服兵役。渔阳在现今河北省密云县的西南,密云县在今日的行政划分上被纳入北京市。总之,由河南阳城到河北渔阳,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一行人来到一个叫大泽乡的地方后,再也无法前进。因为道路被连日大雨冲坏了。
“这不是要命的事吗?”陈胜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呢喃道。
他们被迫在大泽乡滞留许多天。这次的征调,报到日期是有规定的。
他们领有“于某月某日前到达任地渔阳”之命令。被迫在大泽乡滞留的结果,眼看是不可能于规定日期前到达渔阳了。
原本就极为严峻的秦之刑法,近来更是变本加厉。倘若不能于所定日期前往报到,依照规定将被处斩。
因为这是天灾,在不可抗拒的理由下,迟到之事或许会被宽恕。但官方为了以儆效尤,“依法处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依最近的趋势来看,依法处斩的可能性是相当大的。
“逃亡罪也是以处斩论吧?”另一名屯长吴广问陈胜。
“是!不论是逃亡或到那边,都一样要被处斩。在这里叛变,同样也会被处斩。总之,我们只有被斩一途了。”陈胜回答。
“这不是要逼我们狗急跳墙吗?”吴广嗤笑起来。
吴广是河南阳夏人,字叔。他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人。
“怎样的跳墙法呢?”
相较于陈胜的慎重态度,吴广倒是很干脆的:“一样要死,我们为何不叛变呢?咱们来建立自己的国家吧!”
“建立自己的国家,这个志向很不错。可是,我们只有九百个人,而这九百个人不见得全会跟我们一起叛变啊!”
“哪个不跟,老子就干掉哪个!”吴广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来卜个卦吧!”陈胜说。
当时的人相信卜卦之类的事情,其程度远超乎现代人的想象。
卜卦的结果是“吉”。大家于是即刻准备大事。
只是,卜者对他们说:“你们一定能够诸事顺遂。只是,卦象显示,你们都是鬼。”
“鬼”当然是指亡灵而言。卜者的意思是:你们揭竿而起,推翻秦之事会成功,但都会因此而死。陈胜和吴广却领会错意思了。
“要我们成为幽灵,这是什么意思呢?”吴广问道。
陈胜思量片刻后说:“大概是叫我们冒充幽灵,好吓唬大家跟随我们吧?”
当务之急是如何说服这九百名兵卒,使他们成为同志。陈、吴两人自以为是地认为卜者之言是针对这一点而做的指示。
大泽乡野地有一座长满野草的小祠。陈胜要吴广躲在这座小祠里发出狐叫之声,并且大喊:“大楚兴,陈胜王!”
此外,陈胜更把一块写有“陈胜王”三个红字的布,塞进附近渔夫用网捞获的鱼肚内。
买了这条鱼的士兵,自然看到鱼肚内的这块布。这件奇妙的事情当然很快就被传出去。
大家看待陈胜的眼光,因此骤然改变。众人的眼神里洋溢着敬畏之意。
部署妥当!陈胜现在考量的是如何制造揭竿之契机。
这时候他注意到,僚友吴广由于为人豪爽,所以甚受大家欢迎。吴广有困难时,大家都会同情他;被欺负时,会抱不平而助他一臂之力;欺负吴广的人成为大家憎恶的对象。
因此,将九百个兵卒的憎恶之情凝聚在一起,使之爆发,将是最好的方法。
陈胜于是叫来吴广,面授机宜。
这个团体由两名将尉负责率领,他们在故乡担任的是屯兵业务。其中的一个酒品甚差,每次酒醉一定乱挥长鞭。因此,众人总是对他敬而远之。而受陈胜指示的吴广却来到酒醉了的将尉面前,大声说道:“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实在要命。咱们不如逃走吧!”
这是在营地用餐完毕、九百兵卒正坐在地上歇息的时候。由于是吴广的声音,所以众人都不觉怔住。那名脾气暴躁的将尉就在旁边。众人担心吴广会出事,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混账!你刚才说了什么?”
这名将校挥起了长鞭。啪!啪!——吴广的肌肤被长鞭抽得皮开肉绽。
“你还敢说要逃走吗?”
将尉以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吴广大吼。吴广这时怀里藏有一把匕首。他假装要拭去身上血渍,伸手入怀握住了匕首刀柄。
“我当然敢说!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我不想当这种滥兵,说要逃走就要逃走!”
“你敢!”
又是一阵鞭打声。
望着这个情景的九百兵卒,眼睛都冒出了恚愤的火焰。
“我要把你干掉!”形同发疯的校尉,突然丢下长鞭,拔出腰际之剑。
“我也想把你干掉呢!”吴广说完这句话,就一个箭步扑到对方身上。这时候他听到同伴们对他喊出加油声。
酩酊大醉的将尉,动作当然迟钝些。在还没有挥剑之前,胸前已被刺上一刀,惨叫一声:“哎哟!”当场倒下。
“干得好!”一些兵卒发出欢呼声。这叫好之声却带有一些为闯祸而担忧的不安气氛。
“我也把这个干掉了!”就在这时候,从另外的方向传来一个喊声。大家立刻把视线移到那边。
众人看到的是手执白刃的陈胜。白刃上血迹斑斑。另一名将尉浑身是血地倒在他的脚前。
大家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陈胜挺起胸脯,把刀刃挥到头上,开始演讲:
“由于天灾,我们必定无法在限期之内赶往河北报到,依照法律,将因此而被斩。大家知道吗?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就算理由正当而免于一死,日后也将会被派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无论如何,终究是死路一条。既然要死,为何不豁出去,轰轰烈烈地干它一场呢!”
顿一下后,他环顾大家,又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意思是说,王侯将相并不是生下来就注定的,任何人都有机会爬到这个地位,包括你们在内! 陈舜臣十八史略(共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