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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韩信失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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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

  韩信失势

  巅峰时期不可能维持恒久,终有走下坡的时候。新面临的情况有时候可能是断崖绝壁。

  成为皇帝的刘邦,即位之年和次年是他的巅峰时期,而韩信则在被封为楚王的翌年就开始走下坡路。

  前往任地的王侯容易割地自雄,与中央政府的联系也会变得淡薄。长久居住于领地,变得与朝廷内部疏离,这是一定的事情。韩信由于一直在国都长安布有联络网,所以尚能得到相当分量的情报。依据这些情报显示,廷臣间反韩信的气氛似乎颇为浓厚。

  在此种情形下,听了谗言的皇帝起疑心,以至于借故将自己诛灭并不是不可能。

  我当初好像应该听从蒯通的意见才对——韩信开始有了这个想法。

  蒯通是当初刘邦向韩信央求派出援兵时,主张不可答应的人。依他的意见,趁刘邦、项羽两雄死斗之际,韩信应顺势成为第三势力,并订立天下三分之计才是上策。

  韩信当时的想法是,倘若不立即决定投靠一方,事后一定会遭到讨伐。两雄决战后,获胜的一方是绝对不会原谅他当时拒绝派出援兵之事的。

  可是,死斗之后,获胜的一方真有余力派出讨伐我的大军团吗?

  想到这一点时,韩信觉得当初没有采纳蒯通的建言好像是一项失策。

  现在听到众多廷臣对位居首功的自己极为反感的情报,韩信益发有了后悔莫及的感受。

  “如果我是刘邦……”换个立场设想,韩信发现自己确实居于危险地位。

  天下之王的皇帝,当然认为能够实现中央集权最为理想。秦始皇彻底实施中央集权制度,结果,他的帝国只维持了十数年。陈胜、吴广仅率数百人起事,偌大的帝国很快就瓦解了。那是由于过度的中央集权,以至于造成地方力量匮乏。

  秦灭亡给人的教训是,地方应该设置具有军事力量的诸侯。但地方的力量不可过强,因为这会威胁中央。

  楚王韩信的力量似乎已超越了这个基准。韩信认为要是由他来当皇帝,他也会想办法削减楚的实力。刘邦不是没有头脑的人,一定也有这个想法才对。韩信因而觉得自己的处境更加岌岌可危。

  干脆割据这个地方吧!韩信遂下了这个决心。皇帝召见,找借口不到国都长安不就得了?皇帝会因此认为我有叛意而派军讨伐吗?

  刘邦对韩信指挥军队的能力评价甚高,内心应会有所忌惮才是。

  刘邦曾经有过一边吃着豆子一边和韩信批评部下诸将的事。他们做的是“那个只能算是二流”、“这个只是四流角色”一类的批评,而这样的分类是以这个部将能够指挥多少军力作为基准。批评完所有部将后,刘邦问韩信:“朕有资格做带多少兵的将军呢?”

  “陛下顶多能带十万兵吧!”韩信回答。

  “那你能带多少兵呢?”

  刘邦又问。韩信对此回答的是——

  臣多多而益善耳。

  意思是说,他对二十万、三十万,甚至百万大军都有办法掌握。

  刘邦这时露出奸诈的微笑,说:“你说你多多益善,而我却只能指挥十万兵力,这一点该如何解释呢?”

  韩信回答:“陛下的本领并不在于指挥士兵,而是在于指挥将军。将于兵,这一点臣绝不逊于陛下,但将于将,这一点臣就远不如陛下。陛下在这方面的能力是上天所赐,凡人是无法比拟的。”

  这句话看似在颂扬刘邦,实际上也有夸示自己作战能力的意味。刘邦对此频频点头。

  他应该知道不可小觑我的能力的。韩信做此判断。皇帝不可能只为了自己没有回京参谒就派兵讨伐,何况由于连年兵役,兵员难道不是已经筋疲力尽了吗?

  “韩信这个家伙真可恶!”

  刘邦在长安宫殿内吐了一口口水,这实在是个人品大有问题的皇帝。从社会最下层很快地蹿升到皇帝之位,这样的人水准当然不可能太高。

  刘邦之所以对韩信怀着怒意,有两个理由。

  其一是,未回京觐见,表示割据态度。虽然韩信曾派使者回京,但本人却迟迟不见回朝,分明有由半独立转变为自立的倾向。

  其二是,过去顽抗汉军的项羽郎将钟离昧逃入韩信的领土,刘邦虽然命令将他逮捕,韩信却始终置之不理。与钟离昧有深厚交情的韩信,必定已包庇了他。

  “韩信本来就盛气凌人,经常轻视我等追随陛下多年的家臣。他一定是有意谋反。不如立即派军讨伐,把他处以活埋之刑吧!”

  刘邦部下多人做此主张。以建国第一元勋自居的韩信,由于态度傲慢而惹怒众臣。

  “如何是好呢?”刘邦召来陈平,与之商量。

  “有韩信谋反或自立的证据吗?”陈平回问。过去属项羽阵营的陈平,现在是刘邦的谋臣。陈平素有奇谋,与张良相较,在用计上较为诡计多端。对付韩信,刘邦不找张良而找陈平,为的就是想用他的阴险策略来肃清韩信。

  “证据倒没有。”刘邦摇头道。

  “陛下的精兵和韩信军队相较,何者为优呢?”

  “说实在话,朕在这一点上没有多大自信。”

  “陛下麾下众将之中,可有在用兵上强过韩信之人?”

  “没有。这是铁的事实。”

  “这么说,攻打韩信不见得胜券在握啰?”

  “所以我才问你该如何是好啊!”刘邦有些不耐烦地说。

  陈平垂头片刻后抬起头来。这时候,他的脸上泛着微笑。

  “你是不是想出什么妙计了?”刘邦问道。

  “臣想到了一个方法。”

  陈平进言的策略是,以天子巡行为理由,诱出韩信。天子巡行是从尧、舜时代即有的习惯。秦始皇过去也屡次巡行各地。巡行时召见附近诸侯也是自古以来的惯例。

  天子巡行至楚地附近时,即使韩信势力再大,也非前来迎驾不可。

  巡行时不只天子率有军队同行,迎驾诸侯通常也率有军队。对未前来迎驾的人,这些军队有可能成为讨伐军。

  刘邦决定到云梦之地一游。云梦是湖北、湖南沼泽地带的总称。

  我好像没有理由不迎驾……韩信环抱双臂思量。

  说不定这是陷阱,但不前往迎驾,会成为皇帝讨伐的借口。

  “好,我带礼物晋见吧!这个礼物一定会使刘邦惊喜万分的……”

  韩信准备携带的是,此刻正投靠自己身边的项羽部将钟离昧的首级。

  不久,刘邦一行由长安长乐宫出发前往云梦。长乐宫是将秦之兴乐宫修改而成的,位于长安城东隅。

  此次巡行封为留侯的张良并未随行,理由是生病。但皇帝出发之际,他特地前往长乐宫恭送,并且在门前请求谒见,在命旁人退出后,他对皇帝道:“绝不可杀害韩信。”

  “咦?你这是哪里听来的呢?”刘邦没有把陈平的进言告诉任何人。

  “听到陛下要巡幸云梦,臣立刻就猜到了。”

  “朕实在瞒不过你。可是,为什么不能杀掉韩信呢?”

  “因为这会引起天下大乱。”

  “天下不是已经平定了吗?”

  “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更加容易起乱子。”

  “朕只是要逮捕韩信一个人啊!”

  “平定天下韩信居首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听到韩信被杀,功劳不如韩信的诸侯不是都会惶惶不安吗?建立大功的人连生命都难保——诸侯心里发生动摇,将会是天下大乱的根源。”

  “可是,韩信拥军自重、割地自雄,这样的情形非遏止不可。放任不管,不才是天下大乱的根源吗?”

  “陛下此言确属事实,臣并不反对将韩信逮捕。臣只说不可杀他。陛下可以以有嫌疑为由,将他由王降格为侯,让他无力再养大军……不凭嫌疑诛杀功臣——这件事情传出去后,人们会颂扬陛下仁慈的。”

  “可是,韩信会乖乖就范吗?”

  “陛下难道还怕战斗力被削减、领地被减半的韩信吗?”张良抬头凝视刘邦的脸。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是从来没有反对过你说的话吗?”刘邦苦笑着说。

  刘邦于高祖六年十月末出发。

  当时尚依据秦历法,以十月为一年的开始。恢复夏历法以春正月为岁首,是九十七年后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的事情。因此,皇帝一行人等于是年初离开长安的。

  与此同时,刘邦对各地诸侯发出如下命令——

  于陈地会合。

  诸侯聚集陈地是十二月间的事。

  韩信也带着装有钟离昧首级的小木匣来到。

  “臣诛杀了之前奉命逮捕的钟离昧。请陛下亲自过目。”

  韩信把装有首级的小木匣推到前面。

  刘邦看都不看这个木匣,只说:“喔,韩信,你来得正好。朕有事情要问你。”

  “问我?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里不是问话的场所。”刘邦回头喊道,“来人哪!把楚王绑起来!”

  刘邦话声未落,已见数名健壮的武士冲了出来,迅速扭住韩信的胳膊将他按倒在地,把他的手反绑在背后。这一切都只是瞬间发生的事。

  刘邦将韩信塞在后面的车子里,一路押往洛阳。韩信在车子里故意大声喊道:“古人说得一点没错,‘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不正是‘敌国灭而谋臣亡’吗?……张良这个家伙早就知道会有此事,所以称病不来。既然天下已定,我被烹是当然之事吧?”

  行动敏捷的兔子被捕尽后,猎狗由于已无用处,被煮食是必然的下场。飞鸟被猎尽后,良弓也用不上了,只有收藏起来。与此相同,敌国被攻灭后,谋臣派不上用场,必然会被肃清——这是黄石公《三略》中的文句。

  张良当然读过黄石公的《三略》,所以称病未来——韩信认为如此。

  “你少说张良的坏话,他向来身体羸弱,这一点你也不是不知道。何况张良坚决强调你绝对无罪。由于有人告发,朕才不得不对你进行审问的。”

  刘邦回头对后面的车子说。

  韩信变得默不吭声。

  刘邦队伍抵达洛阳后不久,韩信被释放。

  “没有谋反的证据,但也没有得到确切的反证,因而予以释放。但爵位则由王降为侯,封为淮阴侯。”

  韩信得到如此告示。

  偌大的楚领地于是被分割。

  地方王侯乃皇帝之藩屏,因此分封给接近皇统的刘氏一族最为理想。不过,也不能因而造成王侯势力过于强大。纵然是皇族,也不可以威胁到长安的天子。

  韩信的领地被一分为二,刘邦的堂兄刘贾受封淮东五十三县,称为荆王。其弟刘交则受封薛郡、东海、彭城等三十六县,称为楚王。同样是楚王,刘交受封之地远较韩信过去的领地小多了。

  韩信又如何呢?

  “我来学张良吧!”

  韩信称病闭门,深居简出。他因此闷闷不乐,当然不用赘述。

  由于从王降格为侯,他已被归为与周勃、灌婴等人同列之位。平时瞧不起这些人的韩信,心里何等悔恨,不言可知。

  一次,访问樊哙将军时,虽然对方以跪礼迎送,出门后,韩信却呢喃着道:“我虽然幸免于死,却成为与哙同列之人。我怎能咽下这口气呢!你们等着瞧吧!” 陈舜臣十八史略(共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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