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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七

　　武帝年迈

　　有个名叫江充的人。这个人自我表现欲强得不可理喻。他此生最大的乐趣，在于被人认为与众不同——他整个脑袋里装的只有这件事。

　　他是赵国邯郸人，妹妹是鼓琴、歌舞名手，嫁给赵之太子刘丹。由于这层关系，他被赵王奉为上宾。而他却不以此为满足，一定要使自己的存在更为轰轰烈烈才甘心。

　　当时的赵王刘彭祖是武帝的异母兄。太子刘丹是纨绔子弟型人物，生活相当紊乱。这一点，江充由于从妹妹处听来，所以相当清楚。这种事情大可作为凸显他自己的材料。

　　江充遂将太子在外面做的坏事告诉太子的父亲赵王。他如此做，为的是想把赵王的家庭搅得一塌糊涂。

　　“我有把一国之王的家庭弄得鸡犬不宁的能耐……”想到这一点，他已乐得合不拢嘴了。

　　由于挨了父亲一顿训诫，太子刘丹这才知道江充告密之事。而刘丹并不是好惹的人。痛恨江充的他，决心要报复——就把江充抓来揍个半死不活吧！

　　江充在千钧一发之际逃亡了。但他的父亲和兄长却被太子抓去杀害了。

　　江充向西边逃走。他原名“江齐”，“江充”是于逃亡之际使用的化名。来到国都长安后，他将赵太子的恶行向官方呈报。父亲和胞兄被杀的江充，终于等到报仇的时刻。

　　皇族之恶行乃天下大事。

　　身为皇族领袖的武帝，决定亲自审理本案，于是下诏引见江充。

　　——请皇上准予以平时衣着晋谒。

　　江充事前提出申请且获允准。

　　自我表现欲极强的江充所谓的“平时衣着”，实际上非常突兀。他意图以此奇装异服引起皇帝的注意。

　　这是用丝绸做的军衣，弧线的衣摆在后面垂交在一起，形状有点像现代的燕尾服。他的头冠插有长长的羽毛，一走动就摇曳不已。这种矫饰的模样，相当令人作呕。

　　而武帝具有与一般人不同的兴趣，他竟然欣赏起江充这一身怪异装束来了。

　　“燕人和赵人的模样儿颇为奇异……”

　　武帝眯着眼睛，问了江充一些政治上的意见。

　　赵太子刘丹遂以奸淫胞姐之罪被逮捕。父亲赵王眼见这是儿子的生死关头，所以拼命向皇帝恳求饶恕：

　　——臣会选拔赵国勇兵，令丹率领前往讨伐匈奴，报效国家，尚请饶恕丹之小命。

　　武帝驳回这项请求。

　　后来，刘丹得免死罪，不过，被废了太子之位。

　　武帝认为江充告发赵太子刘丹是一桩很有勇气的行为。告发自己的主子同时又是妹夫，当然需要极大勇气，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事情。

　　武帝任命他为检察官，并认为这是适材适所的安排而甚为满意。这样的人成为检察官后，对皇族、外戚以及近臣都不会有所容情才对。

　　事实果然如此。江充对皇族格外注意。稍有差错，他就毫不容情地加以检举。

　　在江充的手下，连皇太子也不能例外。事实上，太子曾有过被江充告发之事。

　　一次，太子使者的车不经意走上驰道而为江充发现。驰道是街道的中央部分，这个地方只有皇帝的车驾可以通过。其余的人驱车走上这条路时，一定会被问以不敬之罪。

　　——请你放我一马。这种事情不能让皇上知道。

　　太子礼貌地恳求，而江充却执意不肯，将一切向皇帝具实报告。

　　“你干得好！这是检察官应有的态度！”

　　武帝大为嘉奖江充不畏惧太子威势的工作表现。

　　江充已然成为所有人畏惧的对象。一些皇族和宫廷权势者，为了攀上交情而拼命向他送礼。虽然他因此而致富，不过，发财不是他的目的。

　　他要的是显示自己的力量。

　　——除皇帝以外的任何人，都得向我低头，连太子也不例外，我还不够伟大吗？

　　他的目的在于满足自我表现欲，得到财物只是其副产品而已。过去把赵王家庭弄得一塌糊涂，甚至引起他们父子纷争，这并不是为了要得到金钱上的利益，而是看到以自己的力量惹出事端便十分高兴。

　　江充眼前力量之泉源何在？这个力量来自连他也无法居于其上、唯一的例外——武帝。

　　这时候使用“武帝”这个名词或许不妥，应是“皇帝刘彻”才对。武帝死后，下一代皇帝会给江充同样的力量吗？

　　江充想到这一点，内心极为不安。

　　皇太子刘据系武帝长子，乃卫皇后所生。被一般人称为戾太子的这个人，曾经为驰道问题而被江充告发。

　　为发挥权力，最有效的方法是推倒眼前的权力者，而眼前的权力集团是与卫皇后有关系的人。江充的爪牙遂以这批人为对象。

　　卫皇后集团当然察觉到这一点。

　　在这个情形之下，戾太子即位时，江充自然会第一个被肃清。

　　武帝年纪已经六十多，这在当时来说，是人生的黄昏时期，可谓余日不多。而于武帝二十九岁时诞生的戾太子，此时三十多岁，正是男人气力最为充沛的黄金时期。纵使武帝长寿，皇太子掌握实权的日子也应该不远。或许是看出这一点的缘故吧，进出东宫御所的廷臣越来越多。

　　我非先发制人不可……

　　江充有了这个想法。

　　任何事情我都做得到——他有这个把握。

　　——太子造反！

　　如果捏造这样的事件，要使太子的脑袋落地是轻而易举的。而“捏造事件”对江充来说是拿手好戏。

　　年老的武帝近来认为有人在诅咒他，因而使他精神萎靡。任何英雄豪杰都有缺点，武帝由于疑心自己似乎正被诅咒而苦恼不已。生病时，他更是呻吟着说：“一定有人以咒术杀朕……”

　　诅咒之术一般又称为巫蛊之术。这个方法是把桐木制的木偶埋入土中，将酒洒于其上，然后请巫师诅咒对方。

　　江充为了显示自己的力量，曾经将无数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处以死刑。据传，其中绝大部分都以使用巫蛊之术为由，依据史书记载，这个数目达数万人之多。

　　武帝再度生病时，有人奏言：“这是有人施巫蛊之术的缘故。”官方立即着手大规模调查。

　　这样的事情不能因为自认清白就漠不关心，因为随时可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你家旁边的土中埋入桐制木偶。实际上，当时的江充就是在令人做这种事。

　　桐制木偶和丝帛文书从太子居所的土中被挖出来！

　　听到这件事时，连太子都变得脸色苍白。这是何人所干，他一下子就猜了出来。可是，对方不是泛泛之辈，而是绝不放走看中的猎物、吃肉不吐骨头的猛兽！

　　“该如何是好呢？”太子问太傅石德。

　　“这样的事情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这显然是江充干的，他的目的在于扳倒卫氏一族。宰相公孙贺和两位公主连遭毒手，现在轮到殿下了。”石德面露悲戚神色说。倘若太子以施巫蛊之术的罪名被处刑，身为太傅的他当然有责任，自然也会被处死。

　　卫皇后之姐夫——宰相公孙贺，因涉嫌施巫蛊之术而于去年死在狱中。卫皇后所生的两位公主（太子之妹）同样遭江充陷害而死。

　　“难道没有办法对付江充吗？”皇太子以悲痛的声音说。

　　“方法只有一个。”

　　“那是什么？”

　　“把江充这个浑球干掉！”

　　“如果这是唯一的方法，也只有如此了！”皇太子颔首道。

　　武帝当时住在甘泉宫。甘泉宫是武帝将秦之离宫改建而成的宫殿，一名云阳宫。这个宫殿在甘泉山山麓处，离长安相当远，地图上的直线距离大约八十公里。

　　江充连向在甘泉宫的武帝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你这个赵国乡巴佬！”太子对手脚被缚的江充踢了一脚后，更吐口唾沫，道：“你这个混账，在乡下把赵王家搞得一塌糊涂，这样还不够是吗！现在竟然企图离间我们父子的感情——快把这个家伙的脑袋砍掉！”

　　此刻的江充再也没有任何力量了，只有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份。太子卫兵挥刀把江充的头砍了下来。

　　——肃清江充一派人！

　　太子一方面在长安贴出这个布告，同时又做了如下宣示：

　　皇上卧病甘泉宫，闻命在旦夕。今有奸臣欲趁机叛乱，特予以镇压。

　　由于这是仓促之事，根本没有时间仔细研究作战方式。这项宣示更非聪明之举。言及皇帝之死，是大不敬罪。事实上，虽然武帝健康情形不佳，也还不到病危的程度。

　　武帝此时六十六岁，虽已年迈，但向来以全知全能姿态君临天下的他，对一般民众而言，仍具有绝对性威严。于皇帝不在期间，在国都造乱的太子是叛逆之徒——人们都有这个想法。

　　胜负就此而定。

　　“戾太子乃大逆不道之叛徒，应将之彻底攻打，格杀勿论！”

　　武帝遂对宰相下此命令，也就是敕命。抗拒讨伐军者会被视为乱臣贼子。

　　戾太子解放囚犯后，在长安抵抗五日终于不敌，而从长安东南门向城外逃去。

　　二十日后，他于湖县一个叫泉鸠里的地方潜伏，但为人所发现。看到隐匿之处已为捕吏包围时，戾太子看破一切，悬梁自尽。

　　太子之母亲卫皇后也因这起事件连带被赐死。即使与武帝共同生活达四十八年之久的皇后也未能安享天年。

　　这是发生于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八月间的事情。第二年，戾太子的冤枉终告真相大白。不仅皇太子如此，过去涉嫌施行巫蛊妖术而被处刑的数万人，都是受江充陷害，也获得证明。

　　虽然武帝大大后悔，但这已来不及了。他于是在戾太子殒命之处的湖县建造“思子宫”。顾名思义，建造这座宫的目的当然在于思念故子。此外，他又建造一座楼台，以“归来望思之台”为名。这个名字的意义当然是“盼望太子之魂回来”。

　　你当时慌什么呢！你为什么不找朕商量？

　　明知后悔莫及，武帝还是如此叨念着。自己当时的确也欠缺考虑，在怒不可遏的状态下，未免太过急躁了。被自己处分的不是只有戾太子，还有三个孙儿和一个孙女……想起这一点，武帝就潸然落泪。

　　戾太子的长子已有夫人王氏，和丈夫一并被杀。事实上，两人已生有一个儿子，算来是武帝的曾孙。王夫人希望这个儿子能够活命，所幸监禁这个婴儿的廷尉监（高级法官）丙吉，偷偷把他交给女囚抚养。

　　这个婴儿名叫病己——也就是后来的宣帝。

　　武帝在为戾太子深深怜惜的同时，对江充更为恨之入骨。因此，他把江充一族悉数杀尽。

　　“是我看人看走了眼……”武帝深深有此感觉。他觉得自己老了。独裁皇帝的老迈就代表时代的衰微。

　　戾太子自杀后的八月癸亥日，曾经发生一次令人生惧的地震。戾太子死时是辛亥日，所以这是十二日后的事情。

　　建造思子宫的翌年，武帝于前往山东半岛东莱之际，曾经准备坐船到据说在海中的神仙岛。但由于飓风猛至，海浪汹涌，船只根本不能出海。

　　翌月，雍县在无云状态之下，空中突然扬起三声如雷巨响，天上掉了两块漆黑的陨石。

　　这是什么事情的前兆？

　　武帝心情变得非常沉重。 陈舜臣十八史略（共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