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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双重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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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六

  双重逃亡

  秦王政获得自由了。吕不韦已消失,身边再也没有羁绊他的人了。

  ——你不是承袭秦国王室血统的人!

  他偶尔会觉得听到这句话回荡耳际。

  这样的时候,他都会立刻反驳。

  ——我不会以继承为满足。我的兴趣在于创造事物,以传给后人!

  他不是正统继位人,因此想成为创造者。秦王之位只不过是暂时借用的踏板。

  我一定要完成统一天下的伟业!——政在心里如此发誓。

  天下王族都趋向保守,认为自己非把承继的一切完整地传给下一代不可。因此,他们尽可能地避免冒险,企图走安稳之路。失去继承之物,会愧对祖先——持这等心态的人,当然不可能采取果敢行动。

  就这一点而言,政没有一般贵族所具有的保守性格。

  他不以丧失为可耻,而以不创造为耻辱。

  丧失秦国,毫不足惜。这个国家只是我创造天下的素材而已。

  年轻君王的果敢作风,当然影响到他所任用的幕僚群。他们在各个领域都采取果决措置。只要被认为对现实无益,再悠久的惯例也会被废弃,毫无留恋之情。

  “这个东西有用吗?”

  政常以这句话垂询臣属。

  “没有也无妨,只是,有时候可以发挥一些装饰作用。”

  近臣如此回答时,他便说:

  “装饰也是一种效用。既然有此效用,那就不是无用之物。”

  合理的现实主义不仅为年轻新进官僚所乐意接受,也在老练大臣和将军间浸透。因为配合君意乃是臣属生存之道。

  资深将军王翦于组编军队时,将兵员人数裁掉八成。他把不中用的兵员整理后,组成少数精锐军团。这一点正符合秦王胃口。

  “这样很好!”

  王翦依据秦王喜好重编军队,轻而易举地攻陷了过去无法攻克的赵国邺及阏与两城。

  这是新军团所发挥的威力。

  战胜时,王翦反而感到茫然。这不是靠他的能力获胜,而是因仿效秦王政的作风制胜。

  这个人真不简单!

  从此以后,王翦对秦王可谓畏惧之极,绝不敢因年轻而瞧不起他。何况有吕不韦之前例,王翦知道自己非得知所戒慎、充分发挥才华不可。

  秦王扔弃的不只是有陋习和无用之人,凡是反对自己所订立方针的人,哪怕是有为之士,他都毫不容情地铲除。铲除就是处斩,以免离去的人被他国捡去,反而对他们有所帮助。

  改编为精锐兵团后,决定将无功之将兵逐出军队。这时,一位名叫樊於期的将军,以如下理由提出反对意见,说:

  “或许没有功绩可言,但他们是世袭将兵,父亲和祖父都功在祖国。若把他们逐出,我秦国将兵将不会想为子孙立功,战意会丧失殆尽的。”

  秦王对这样的意见极为不悦。

  以祖先功劳为幌子,这是他最讨厌的事情。他压根儿就不愿听到“祖先”这两个字。

  秦国,并不是祖先留给他的。

  “你认为祖先非常可贵,是吗?”秦王歪斜着头问道。

  “是的,我认为祖先绝对可贵。”樊於期深深鞠躬回答。

  这个家伙杀掉算了。秦王顿时做了如此决定。

  “我现在是国君,但这个地位不是祖先赐给我的。”

  他以难得一见的昂奋口吻,说出这句话来。

  反正很快就要把他杀掉……他更为了不使樊将军继续礼赞祖先,又说:

  “你看我吧,我并没有承袭秦国王室血统,却也居于国君之位呀!”

  听到秦王这句话时,樊於期的脸色倏地变青。

  我命危矣!樊於期刹那间察觉到这一点。

  秦王刚才所言,应该不是对今后要长久相处之部下说的话。反正很快就要杀掉——说这句话很可能出自这个心态。

  回家时,说不定已有捕吏在等着了。

  退出宫殿后,樊於期到心腹部下曾乞处。

  曾乞是隐秘的心腹部下,樊於期平时没有和他公开交往。发生事端时,亲朋家都会被搜查,因此需要设一临时避难处,这是当时要人的习惯。

  “樊将军,怎么啦?”曾乞问道。

  大块头曾乞,嘴巴永远是半启着的,看似一副痴呆模样,实际上是个鬼灵精。以这样的人作为隐秘心腹部下,实在是高明至极。

  “我要暂时躲在这里……或许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过,我要你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到我家去看看情形。最好把我老婆和儿子带出来。”

  樊於期吩咐曾乞。

  但为时已晚!

  闯入樊府的捕吏,把全家人都带走了。

  “真可恶!……总不能让老婆和儿子为我牺牲,我看我自首算了。”樊於期沮丧地说。

  “先不要这样,看看情形再说吧!”曾乞制止了他。极其敬爱樊将军的曾乞,不忍心眼看他送死。现在自首只有被杀一途,绝不可做这种愚昧之举。

  数日后,曾乞来到樊於期面前,垂头丧气地说:“我今天是来报告坏消息……”

  “果然……”樊於期跟泪立刻夺眶而出。

  坏消息当然是指“家人被杀”而言。在秦王面前力说“祖先可贵”的他,当然视“家庭”高于一切。对家人遽遭不幸,他已是柔肠寸断。

  从他喉咙里不断传出呜咽之声。

  “此仇非报不可!”

  这是出自肺腑的悲痛呐喊!

  “我知道您的悲痛,然而,这时非隐忍自重不可。既然发誓要报仇,那就更加不能轻举妄动。由于您的失踪,官府正在大力搜索,关卡都有严密管制。您暂时待在这里,等待情势过去吧!”曾乞说。

  “谢谢你的关怀……”止住眼泪的樊於期,用他那燃烧的目光,瞪视着曾家低矮的天花板。

  情势迟迟没有缓和下来。

  秦王政不是容易死心的人。

  非找出来碎尸万段不可!虽然细长眼睛中一点也看不出感情起伏,但政心里的怒火还在熊熊燃烧。

  他为何如此憎恨樊於期?

  樊於期强调祖先可贵,此举固然令他不悦。但他更不能放过的是,樊於期一下子就看出他心里已起杀意。不被别人看出自己的心思——这一点他向来有绝对的自信,连吕不韦都做不到。做到这一点的人,等于彻底摧毁他的自尊心。这是政无法忍受的。

  “关卡管制绝不可松懈!即刻增加人员吧!”

  他再三下达严令。

  紧张情势一直没有缓和的迹象。

  “真要命。暂时逃出秦国是最上策,但关卡管制这么严密,如何是好呢?”曾乞摇头叹息说。

  “既然无法逃亡,我们来想其他良策吧!”

  “我已在想……”说到这里时,曾乞突然住口。

  “你是不是想到妙策了?”樊於期问道。有本事看出秦王心事的他,同样从曾乞的表情看出他好像想到什么妙计了。

  “是的。这个方案有点冒险,不过,我认为值得一试。”曾乞回答。

  关卡管制极端严密,表示秦王政对樊於期的憎恶到入骨程度。

  除樊於期以外,还有没有其他被政憎恨的人?

  曾乞想到一个人的名字。这是燕送到秦国来的人质。

  燕国现在的国君名叫喜,这个人质正是其太子丹。

  战国时代王族被当做人质是正常之事,这位丹,过去就有以人质身份被送到各国的经验。他于年幼时代,曾经被送至赵都邯郸作为人质。秦王政亦是以人质之子身份,生于邯郸。

  因此,秦王政和燕国太子丹,年幼时就彼此认识。

  ——年幼时就认识,两人应相处得很好才对。

  这是一般人的想法。

  实际上,完全错误。

  这是因为丹以幼年时代的交情为恃,在态度上过分狎近的缘故。

  我现在是秦王,再也不是邯郸时代的人质之子!丹怎么可以用朋友态度对我呢?年轻气盛的政以此驳斥。

  结果,这个态度也令丹反唇相讥。

  你神气什么!两人过去在邯郸,交情好到共吃一个馒头,现在成为国君就忘掉昔日朋友了?

  敏感的政当然很快察觉到丹的态度。彼此憎恨的结果,相互间的厌恶感愈趋炽烈,乃是自然之事。

  因此,当燕国提出以他人替代丹为人质之议时,政断然拒绝。

  ——我要继续以丹为人质,不同意换人!

  归国的话,太子身份的丹有机会继位为燕国国君,而继续留在秦作为人质,将会使其余候补者趁机抬头。政这个措置,为丹带来极大困扰。政似乎是刻意如此做的!

  ——既然如此,我就设法逃出秦吧!

  据说,丹喝酒时曾说出这句话。咸阳人常以这件事情做聊天话题。

  曾乞是交游相当广泛的人。他很快和丹居住宅邸的管家攀上交情,屡次借口前往,因而得以认识丹。

  一天,曾乞邀丹到院里,压低声音说:“这是绝佳机会……”

  “什么意思?”

  “我说这是逃出秦国最好的机会。”

  “你少胡扯!……自从樊於期将军失踪以来,关卡管制比以前森严许多呀!”

  “森严是以樊将军为对象。关卡官员专注的是不让樊将军通过,忙着核对相貌图,所以对其余的人应该不会太留意。”

  “说的也是……”

  丹环抱双臂,思考起来。

  他亟思逃离秦国,好给政颜色看。他在祖国的地位会因离开太久而不安定,他的太子之位被废而其余兄弟被立为太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他有充分理由急欲归国。曾乞就在这个时候向他提起这件事。

  “这件事我们可以好好计议……”丹环顾四周后,压低声音说。

  经过数次计议,丹依照曾乞的计策,终于成功地逃离秦国。

  知道丹从咸阳失踪后,关卡管制变得更加森严。实际上,丹已在此之前越过国境,秦国当局却犹被蒙在鼓里。

  ——绝不可让燕国太子丹出境!

  当局发出特别指令。

  这会儿,关卡官员专注的是阻止燕国太子过关之事。

  “将军现在可以动身了。”

  人质失踪是重大事件,因此事而格外紧张兮兮的关卡,这回则过分专注于识别丹,结果竟让樊於期成功地过关。

  亡命者樊於期要去的地方早已决定。

  他要去的地方当然是因国君年事已高而由新归国太子掌握实权的燕国。

  这一点,曾乞和丹事前已经谈妥。 陈舜臣十八史略(共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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